作者: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楊焄
《酉陽雜俎》的“吳洞”,講述吳洞之女葉限遭受繼母虐待,有一次乘其不備,參加洞節集會,被發現后倉促逃歸,不慎遺落一履,被陀汗國國王輾轉獲得,國王經過百般尋訪,最終找到葉限,“以葉限為上婦”。盡管灰姑娘到底從哪兒來的疑惑恐怕仍將懸而不決而未能遽下斷語,然而大量新資料的發現,已經充分證明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之間存在著某種隱秘而奇妙的關聯。
多來源的灰姑娘故事
在歐洲流傳已久的灰姑娘故事存在不少版本,細節各異,近代以來更出現多個不同的漢譯版本。此外,在漫長而曲折的流傳演化過程中,灰姑娘故事陸續衍生出大量同型變異的作品,不僅在細節上多有分歧,在形式上也略存變化,其中一些也不乏相應的漢譯本。以下略摭一二,以資談助。
除了使用白話編譯過《玻璃鞋》,孫毓修在《神怪小說之著者及其杰作》(載1913年《小說月報》第四卷第六號)中還以文言翻譯了一篇17世紀法國作家“爵夫人安娜”(Countess D’Aulnoy)的《辛度利拉》(Cinderella),故事情節與《玻璃鞋》大致相仿。而由于使用文言,孫氏乘便夾雜了大量中國典故。開篇就介紹說,“辛度利拉者,波斯女子也。有姊二人,并豐容盛鬋,俊妙如大、小喬”;當舞會的消息傳來后,又說“辛度利拉固不暇與俱,亦不屑與俱也。從此月夜穿針,花前顧影,畫銅雀之黛,織天孫之錦,向鮫人以泣珠,指洛妃以要佩”;等到舞會召開當天,“長、次二女兄容飾并盛,如巫山之云,赴高唐之會。辛度利拉嗒然獨處,作候門之稚子。霜天月夜,萬籟俱寂,獨坐而悲,繼之以泣”;隨后模擬其口吻感傷身世,“已矣!勿復言矣!無衣無褐,安能入爭妍斗媚之場,此豈淡掃蛾眉朝至尊之時耶!”而借題發揮、大發議論的癖好也相沿未改,說起王子為選妃而舉辦舞會,他就深有感觸:“少讀湯玉茗《還魂記》,有云‘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蓋相須甚殷,相遇偏疏,凡事類然,而于才子佳人尤甚。如有波斯太子之豪舉,則可不作是嘆矣。”這些內容并不算太艱深,但預設的讀者無疑是具備一定文學素養的成年讀者,和先前編譯《玻璃鞋》主要為了滿足兒童的需求已經迥然不同了。
由適夷(樓適夷)翻譯的三幕劇《灰姑娘》,收錄在同名劇作集中(開明書店,1931年)。據《譯者小引》介紹,全書六個劇本均以世界語寫成,作者魯意司·勃理格斯(Loui Briggs)的生平已無法考知,但譯者堅信此書“一定可以使我們許多可愛的小朋友們,得到大大的歡悅”,“可以使小朋友們,在學校里,在家庭中,多一個快樂的游戲”。出版社在宣傳中也格外強調“兒童劇本的需要,已為現代教育家所公認”,而此書“極合兒童心理,情節簡單,場面緊湊,表演時極有興趣”(載1931年8月7日《申報》)。其中《灰姑娘》劇本取材于佩羅童話,而精簡了不少人物和情節,以便于兒童排演。原作中為交代灰姑娘得名的來由,有不少她遭受欺凌虐待的描寫,而劇本開場就是姐姐登臺大呼:“阿灰,阿灰,你在什么地方?”自然是因為觀眾對故事早已熟知而毋庸贅言。原作中灰姑娘連續兩晚去參加舞會,第二次才丟了鞋。而劇本中灰姑娘只去了一次,當晚匆忙逃歸時就丟了鞋,直接讓王子賭咒發誓“我一定要帶了這鞋子去找她,即使要走遍世界也好”。想來是因為劇本篇幅有限,相似的內容不妨壓縮省略。不過為了適應舞臺表演,某些簡略的敘述也會被適當擴充。原作里仙女教母最后出場,只是讓灰姑娘再穿上漂亮衣服。劇本則另外安排她在眾人面前陳說前因后果:“我來作媒人吧,灰姑娘是我的義女兒,她到跳舞場是我送她去的;王子,請你接待她吧,她將是你最親愛的王妃。”全劇落幕時則上演眾人齊聲高唱:“啊,我們親愛的灰姑娘,我們大家都愛你。現在你是我們的王妃殿下。祝你萬壽無疆!王子,王妃,祝你們萬壽無疆!”在現場表演時肯定更容易烘托歡快熱鬧的氣氛。
同樣是根據佩羅童話改編的作品,吳墨蘭翻譯的蘇聯作家特·加貝的四幕劇《灰姑娘》(立化出版社,1950年)又呈現出不同的面貌。雖然也減省了原作部分情節,可同時又增添了不少出場人物和具體內容,因此篇幅反倒有增無減。灰姑娘一登場就有大段的獨白,慶幸“姊姊不在家,家里就清凈得多啦”,“現在我可以做半個鐘頭……甚至于整整一個鐘頭的主人啦”。隨后她苦中作樂,將掃帚、火棒、烙鐵、火鉗等想象成到訪的客人們,期間不斷轉換角色,模擬眾人的口吻,商量著是否該去參加舞會,最終感嘆:“算了,算了,這樣看來,不管怎樣都是去不成的了,還是留在家里吧,反正我們的命是注定了待在家里的。那么,這樣吧,掃帚太太,請您代我們向王宮里的人問個好吧——替我,替火棒,替火鉗,還有替烙鐵向他們問好。請您告訴他們,我們身體都不大舒服——烙鐵在發燒,火棒在腳抽筋,還有火鉗在發風濕癥。”時而歡欣雀躍,時而消沉低落,將她復雜糾結的心緒和樂觀開朗的性格展現得淋漓盡致,其形象較諸童話顯而易見更為豐滿鮮活。在改編過程中,劇作家也融入了新的主旨。當真相大白后,繼母和姐姐們為了討好灰姑娘,發誓不再讓她繼續撒灰,可那位入鄉隨俗改名叫作“柳靜娜姨媽”的仙女卻不以為然:“撒灰又不是什么恥辱的事情。只知道烤爐子,不知道撒灰的人,才是最可恥的。……灰姑娘!你就讓這個名字留給世界最好的姑娘們做外號吧。讓人家說:(指著臺底下觀眾里某一個小女孩。)你多么可愛呀!跟常常打掃灰塵的灰姑娘一樣。(向另外的小女孩。)你多么光榮呀!跟整天勞動的灰姑娘一樣。”將童話原先著力宣揚的善有善報,改換成對勞動最光榮的頌揚,大有與時俱進的意味。
吳墨蘭的譯本此后由少年兒童出版社在1955年改版重印,可知很受讀者們的歡迎。時隔多年此書另有葉小鏗的新譯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年),而且似乎是依據經過劇作者修訂后的版本,所以情節內容多有增飾。比如在原有的四幕前又添加了序幕,讓宮廷小丑、大臣、市民代表、宮廷歷史家及國王、王后相繼出場,通過眾人的交談來交代故事背景;待四幕劇情結束后,小丑又再次登場,邊彈邊唱,簡要歸納故事內容。有些情節則做了重要調整,吳譯本中被仙女變成馬車夫的是一只大耗子,和佩羅童話所述相同,葉譯本中則改為仙女隨身帶著的大黑貓,因此仙女在臨行前對他的仔細關照,也從原先的“今天半夜以前你不是一只大耗子,而是一個馬車夫,你的馬呢——也不是小耗子,而是最好的阿拉伯馬”(吳譯),改變為“這些駿馬在前不久還害怕您的爪子呢,——可是以后它們就要聽您的韁繩的指揮了”(葉譯),恐怕更能形成強烈的反差而逗引起讀者尤其是兒童的勃勃興致。此外還改易了部分譯名,如兩個姐姐在吳譯本中僅作“大妞兒”“二妞兒”,葉譯本則改為“繡球花”“百靈鳥”,透露出幾分特殊的反諷意味。
值得注意的是,吳墨蘭的譯本中附有導演阿·葛洛斯蔓的《怎樣上演“灰姑娘”》,對演員表演、舞臺布景、音樂配曲等都有較為細致的解說和指導;葉小鏗的譯本在最后也提到,“多年來,上海中國福利會兒童藝術劇院曾多次演出這個劇本,收到良好的效果”,并“附有劇照多幅,供專業劇團演出時作參考”。與此類似的還有英國劇作家布賴恩·福布斯的《水晶鞋與玫瑰花》(陳國榮譯,富瀾校,中國電影出版社,1981年),原先就是根據其參與編劇并執導的電影改寫的。由此足見灰姑娘的故事并不只供讀者在案頭閱讀,還可以在舞臺上搬演以供觀眾欣賞。
灰姑娘故事的源流遞嬗
隨著各式各樣灰姑娘故事的翻譯和推介陸續問世,人們對其發展演化的具體進程也越來越感興趣。趙景深的《童話概要》(北新書局,1927年)系統討論了童話的意義、源流、類別等問題,在第五章《童話的人類學解釋》中還以灰姑娘為例,介紹了人類學派童話研究的方法。他根據英國民俗學家哈特蘭德(Edwin Sidney Hartland)的研究,列舉了一些重要的變型式樣,除了耳熟能詳的“法國貝洛爾的灰娘”,另有“蘇格蘭的灰娘”“俄國的灰娘”和“蘇格蘭的印佛尼司的灰娘”。通過分析彼此的異同和關聯,他指出“俄國和兩個蘇格蘭的童話是一張下降的表格,一個比一個野蠻。但我們如把次序翻轉過來,便可尋出這童話漸漸上升的徑路,一直升到貝洛爾的童話”,可知出現各種灰姑娘的故事是層累造成的結果,佩羅童話并不是真正的源頭,在此之前還存在更為古老的式樣。
意猶未盡的趙景深隨后又在《童話學ABC》(ABC叢書社,1929年)中特意設立了一章《柯客詩論灰娘》,簡要介紹了英國學者柯客詩(Marian Roalfe Cox)的巨著《灰娘》(Cinderella:Three Hundred and Forty-five Variants of Cinderella,Catskin,and Cap O'Rushes)。該書搜羅了流傳在歐洲各國的345個大同小異的故事,分成“灰娘類”“貓皮類”和“蘆衣類”三種類型,每一類又包含了紛繁復雜的各式變型。經過細致周詳的考察,柯客詩“替各種《灰娘》發表的先后排了一個年表,時間是從一五四四年到一八九二年”。盡管蒐集材料之豐富令人嘆為觀止,然而“就是這樣多,還沒有包括凈盡,最多只到一半”。趙景深由此感慨萬分:“《灰娘》的故事簡直沒有一個完,可以當作童話進化史來看。”
楊成志和鐘敬文合譯的《印歐民間故事型式表》(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1928年),“是從英國民俗學會出版的《民俗學概論》(Handbook of Folklore)中翻出來的”(鐘敬文《付印題記》),原由英國民俗學家雅科布斯(Joph Jacobs)據前人研究結果修訂而成。其中第二十種類型即“辛得勒拉式(Cinderella type)”,簡明扼要地歸納出灰姑娘故事所含的四個要素。與此相似而更為細致的則是美國民俗學家翟孟生(R.D.Jameson)著、于道源翻譯的《童話型式表》,其中的“灰女(Cinderella)型”(載1936年《歌謠周刊》第二卷第二十五期)將這個故事拆分成六大要素,每個部分又涵蓋了不同的變異情況。比如第四個要素是“她的被證實”,除了“用鞋去實驗”,還可以“用她失落在他的湯里或是面包里的指環”,或者“用她的能力去作幾樣艱難的工作,如去摘金蘋果等事”。
這些類型學方面的研究顯然會給中國學者帶來不少啟發和借鑒,正如鐘敬文所期盼的那樣,“在想略解歐洲民間故事的狀態,或對于中國民間故事思加以整理和研討的人,它很可給予他們以一種相當之助力的”(《印歐民間故事型式表·付印題記》)。既然灰姑娘的故事在歐洲各地流傳如此廣泛,形式又如此紛繁,那么在中國有沒有類似的故事呢?荷蘭學者田海在近著《講故事:中國歷史上的巫術與替罪》(趙凌云等譯,黃宇寧等校,中西書局,2017年)中提到:“歐洲文化中另有一種廣為人知的傳說,而早在9世紀中國就有與之相似的文字記錄了,這便是‘灰姑娘’的故事以及‘一只眼、兩只眼和三只眼’的一種變體。”(見第六章《妖婦與邪帝》)他所說的源于中國的文字記錄,出自唐人段成式所撰《酉陽雜俎》。他在注釋中還特意提醒讀者“阿瑟·韋利是第一個指出這個故事的存在的西方學者”,并補充說美籍華裔學者丁乃通在七八十年代的論著中“有細致的研究”。這些介紹確實提供了重要的信息,但也不可諱言忽略了其他中外學者在此前所付出的巨大辛勞。
早在1914年——任職于大英博物館的阿瑟·韋利才剛剛開始自學漢語,周作人就發表《童話釋義》(載1914年《紹興縣教育會月刊》第七號,后改題為《古童話釋義》,收入《兒童文學小論》,兒童書局,1932年),已經指出:“中國雖古無童話之名,然實固有成文之童話,見晉唐小說,特多歸諸志怪之中,莫為辨別耳。”認為在晉唐小說中已經出現過類似童話的作品,只是前人未加抉剔甄別罷了。為了證明所言不虛,他還舉出數例,略加詮說。第一個例證就是出自《酉陽雜俎》的“吳洞”,講述吳洞之女葉限遭受繼母虐待,有一次乘其不備,參加洞節集會,被發現后倉促逃歸,不慎遺落一履,被陀汗國國王輾轉獲得,國王經過百般尋訪,最終找到葉限,“以葉限為上婦”。周氏在摘錄原文后附有按語,稱這個故事“在世界童話中屬灰娘式。坊本《玻璃鞋》即其一種,辛特利者,譯言灰娘,今葉限之名誼雖不詳,然其本末則合一也。中國童話當此為最早”;還指出“今世流傳本始為法人貝洛爾所錄,在十七世時,故柯古此篇應推首唱也”,認為段成式(字柯古)的記載,才是灰姑娘故事的真正源頭。這個發現很快引起其他學者的關注,于道源在翻譯《童話型式表·灰女型》時有一段《譯者附記》,提到柯客詩雖搜集到三百多個同型式故事,但并不知道最早的記載當推《酉陽雜俎》,“這在前幾年已經是經周作人先生提到過了”。
不過周作人還不能算是首位發現葉限與灰姑娘經歷相似的學者,日本民俗學家南方熊楠在此前寫過一篇《公元九世紀中國典籍中所記載的辛迪瑞拉故事》(《西歷九世紀の支那書に載せたるシンダレラ物語》,載1911年《東京人類學會雜誌》第二十六卷第300號,后收入《南方隨筆》,岡書院,1926年),已經發現《酉陽雜俎》的這段記載。他不僅將全篇譯為日語,還和歐洲流傳的灰姑娘故事做了比較,指出人們都誤以為灰姑娘故事是歐洲所特有的,段成式的敘述將有助于開拓大家的研究視野。早年留學日本且喜好民俗學的周作人,對南方熊楠并不陌生。他后來在《我的雜學》(收入《苦口甘口》,太平書局,1944年)中回憶,“我的雜覽從日本方面得來的也并不少”,其中就有“南方熊楠那些論文”。周氏弟子江紹原撰有《發須爪:關于它們的迷信》(開明書店,1928年),曾寄呈南方熊楠請教。南方不僅回信商討,順便也懇請江氏解答自己讀書時的疑惑,由此還引起周作人的回應(見江紹原《日本南方熊楠翁來信和我們的回信》,連載于《北大日刊》1931年1月28日、29日、30日),可見周作人與南方熊楠應該還有過交往。盡管在寫《童話釋義》時,周氏未必讀到過對方的論文,很可能只是殊途同歸的暗合,但南方熊楠的研究還是引起其他學者的注意。謝宏徒在《中國的灰娘故事》(載1928年《青海》第一卷第五期)中就曾介紹:“灰娘故事的轉變很多,讀日人南方熊楠的《南方隨筆》上卷,有一段談到西歷九世紀時中國書所載的灰娘故事,他在《酉陽雜俎》卷一,發見一段故事,與歐美流行的灰娘故事相似。”
在南方熊楠、周作人相繼發現《酉陽雜俎》中的記載后,另有學者繼續研究灰姑娘故事的源流遞嬗。趙景深在應邀為劉萬章所編《廣州民間故事》(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1929年)撰寫序言時喜出望外,他發現書中《牛奶娘》《疤妹和靚妹》兩篇居然糅合了灰姑娘故事的因素,“這簡直是一個發現!”“這不但我高興,恐怕那位搜集了三百四十五個大同小異的灰娘的柯客詩姑娘知道了也要高興呢!”然而在興奮之余,他還是懷疑這些民間故事并非原創,而是受了外來童話的影響,“因為我總不相信灰娘是我國本來就有的童話”。在序言的最后,他提到另一位民俗學家張清水正在編錄一部與此相關的“蛇郎故事轉變集”,“我祝他做中國的柯客詩姑娘”,“能給我一個參證的機會”。很可惜,被寄予厚望的張清水英年早逝,計劃編訂的故事集并未正式出版。所幸在《貝洛爾的〈鵝媽媽的故事〉》一文(載1929年《民俗》第七十五期)中,張清水(署名“清水”)還是對此有過簡略的討論。他也認為佩羅版《灰姑娘》“與流傳廣州、東莞、鶴山等處的蛇郎故事,多么相似”。在逐一比對過情節后,他還指出兩者“所相似的,是首
段,中段以后,的確相差太遠了”。在此之后,鐘敬文先是參照《印歐民間故事型式表》,另行編纂《中國民間故事型式》(載鐘敬文、婁子匡主編《民俗學集鐫》第一輯,中國民俗學會,1932年),列有“蛇郎型故事”一類,歸納總結其敘事要素。不久他又專門撰寫《蛇郎故事初探》(載鐘敬文、婁子匡主編《民俗學集鐫》第二輯,中國民俗學會,1932年),指出“除了西部外,其他如北之直隸,南之廣東,東之江、浙、魯、閩、皖等,都有同母題的談講流傳著”,并根據搜集到的材料考察其復雜的構成,分成“原形的”“變態的”和“混合的”三大類,最后一類中就包括“與灰娘式及螺女式混合的”。經過這些學者的搜集和研究,可知灰姑娘故事在近代中國也有變型流傳。
編撰過《童話型式表》的翟孟生在二三十年代時任教于清華大學,在此期間對中國民間傳說做過一些專題研究。他在《中國民間傳說三講》(Three Lectures on Chine Folklore,North China Union Language School,1932。按:此書有田小杭、閻蘋中譯本,改題為《一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民俗》,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以下引文均據此譯本)中,率先討論的就是“Cinderella in China”(《中國的“灰姑娘”故事》)。他同樣注意到《酉陽雜俎》的記載,并在參考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許多細節做了細致的分析。比如圍繞那只丟失的鞋,他介紹了流傳在印度南部、埃及、安南、希臘等地的類似傳說,認為“鞋和結婚的概念是相互聯系的,這在各地都是一樣,盡管由于地方的差異而不盡相同”。通過反復比較,翟孟生認為唐代的葉限就是灰姑娘故事的一種變型,“至于講是葉限傳到了歐洲,還是我們的灰姑娘在九世紀到了中國,或者她們最初都是在埃及或印度,都還是些難以確定的問題”。盡管沒能對起源問題做出最終判定,但這個中國版故事無疑已經引起這位西方學者的濃厚興趣。此書出版后也得到中外學界的充分肯定,有一篇書評盛贊其“分條疏證,解釋詳明,每用比較方法,參證西方故事以研究中國傳說”,“不惟西方人士,研究漢學者,得其裨益,即吾國有志研究古代傳說之士,得而讀之,亦足以匯合中西之文學,而欣得異聞也”(采薇《中國民間傳說三講》,載1932年《北平圖書館館刊》第六卷第六號)。美國民俗學家斯蒂·湯普森在研討灰姑娘故事時,提到“公元9世紀有《灰姑娘》的優秀的中國文學文本出現”(《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第二章《復合故事》,鄭海等譯,鄭凡校,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參考的也正是翟孟生的研究。
早年留學英國且精通多種外語的楊憲益對灰姑娘的流傳衍變也非常感興趣,他在《中國的“掃灰娘”Cinderella故事》(載1946年《新中華》復刊第四卷第九期,后收入《譯余偶拾》,三聯書店,1983年)中根據段成式的自述,認為故事的源頭仍然應該在西方,“至遲在九世紀或甚至在八世紀已傳入中國了。篇末說述故事者為邕州人,邕州即今廣西南寧,可見這段故事是由南海傳入中國的”。可惜因為當時條件艱苦,楊憲益雖然知道柯客詩(他譯作“柯各斯”)搜集過大量同型故事,卻因“現在無法找到”而未能對自己的推斷做全面深入的論證。不過他還是憑借淵博的語言知識,提供了一些有趣的佐證。他發現在格林童話中,灰姑娘 的 名 字是Aschenbr觟del,“Aschenl一字的意思是‘灰’,就是英文的Ashes,盎格魯薩克遜文的Aescen,梵文的Asan”,而《酉陽雜俎》中的女主角名叫葉限,“顯然是Aschen或Asan的譯音”。不僅如此,在法文本故事中,灰姑娘穿的原本是“毛制的鞋Vair”,流傳至英國時被“誤認為琉璃Verre”,于是她又改穿了玻璃鞋;而在中文版中,葉限穿的是“金履”,卻“其輕如毛”,“大概原來還是毛制的”。周作人在考察《酉陽雜俎》時,已經對“葉限之名誼”感到困惑,又發現“其履或絲或金,或為玻璃”(《神話釋義》),而未能獲得確解;在上文提到的各家譯文中,這只關鍵的鞋子也確實質料不一而千變萬化。楊憲益的分析要言不煩,既足以釋疑解惑,又能夠以小見大,為追溯灰姑娘故事的緣起和流播提供線索。
對世界各地民間故事做過全面系統調研的斯蒂·湯普森認為,“全部民間故事中最著名的要算《灰姑娘》了”,不僅因為它被收入很多有影響的故事集,更因為圍繞著它“還有一段悠久的文學加工史”(《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第二章《復合故事》)。而正是有賴于眾多中外學人的旁搜遠紹,才對這段加工史的不少重要環節做了啟人深思的研討。在此之后,美籍華裔學者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成等譯,李廣成校,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德國學者艾伯華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王燕生、周祖生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等又參考國際通行的AT分類標準編碼,對這個故事加以著錄和分析,使越來越多的中外學者得以借此溝通交流,并發現了更多來源各異的同型作品。盡管灰姑娘到底從哪兒來的疑惑恐怕仍將懸而不決而未能遽下斷語,然而大量新資料的發現,已經充分證明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之間存在著某種隱秘而奇妙的關聯。
本文發布于:2023-02-28 21:10:00,感謝您對本站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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