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勝波
我村文齋老漢生于上世紀初,比我爺爺年長二、三歲,按宗族輩號我稱呼他大爺爺。
文齋爺幼時家境饒裕,讀過幾年私塾,頗識文斷字,算是當時農村中的文化人了,直至年老,閑時他仍愛看點閑書,所以腹中有點文墨,談吐幽默詼諧。他為人豁達,性格耿直,耳聞目睹不良現象,就想理論理論。他自我評價,自己雖然稱不上嫉惡如仇,但遇上看不慣的事,便氣不打一處來,不說道說道,憋在心里,就如鯁在喉;只有發泄出來,一吐為快,才感到心里痛快自在。
對不良行為、現象,文齋爺自有他獨特的抵制方式,那就是他在感慨之余,稍加思索,就能編出順口溜,對其調侃、諷刺。順口溜辛辣、形象而又不失風趣。
文齋爺的順口溜有兩個特點:一是不對個人對集體。他編了很多順口溜,但沒有一段是針對某個村民的,他常說每個人都難免有缺點、辦錯事,因而不能揭人短處,而集體過錯危害大,不抵制糾正,能損害村民利益。二是通俗易懂接地氣。他雖然懂些“之乎者也”的古文,但出自他口的順口溜不咬文嚼字,刻意造作,貼切運用俗語土話、當地方言,婦孺老少、大字不識一個的人都聽得懂。文齋爺說,編的段子就是要讓老少爺們都能聽得懂,才能引起大家的共鳴。
大概是文齋爺的順口溜道出了眾多鄉親的心聲,并且具有鄉土氣息的藝術魅力,所以幾十年后,一些經歷當年的老人,仍然對一些段子記憶猶新,能夠張口背誦。
我選錄的是文齋爺眾多順口溜中的幾個段子,為使讀者明白段子表述的內容,我在每個段子前簡要敘述其產生的背景和緣由。
先從1958年說起吧,人們記的文齋爺最早的順口溜,就是這個年份的。
1958年是個如火如荼的火紅年代,也是一個令人頭腦發熱、做出一些荒唐事情的年代。受當時形勢和政治氣候影響,我村村干部也隨波逐流,主導幾樁荒誕的、留下笑柄的事情。
這年是個少有的豐收年,由于風調雨順,群眾大干,糧食、水果豐收,壯大了集體經濟基礎,為村集體辦事情提供了物質條件。
村干部響應來自上級的糧食產量要“放衛星”的號召,喊出了“為實現畝產雙噸糧”而奮斗的口號,為實現目標,實施一項措施,把村中三個池塘(家鄉俗稱為“大灣”)的水抽干,把灣底黑淤泥挖出,運到糧田里改良土壤,增加肥力。負責抽水的是專管操作機械的青年人,名叫萬玉;當時五歲的我,依稀記得村里有臺笨重的柴油機,堪稱龐然大物,機身一側有個大輪子,足有大半個成年人高,大輪中間凸出一個小輪,掛著皮帶連著抽水機。萬玉照看著機器,夜以繼日地抽水,機聲晝夜不停,足足抽了一個月,終于將村里的三個大灣依次抽干,又組織勞力把灣底淤泥挖到岸邊堆放,過了一段時間,又肩挑人抬車推地向田里運送。可是沒幾天,遇上連陰雨,連著幾天,小雨、大雨、暴雨交替傾瀉,下個不停,雨水從四面八方,分流向三個大灣,好容易抽干的大灣又注滿了水,岸邊堆放的淤泥被淹沒水中,結果消耗了大量柴油和勞力,挖出的泥卻泡了湯,使豐產計劃夭折。有群眾說即使淤泥不損失,全施到地里,效果也未必好,如果計算成本,仍然是得不償失。
那年,舉國大煉鋼鐵,我村也不甘落后,嘗試煉鋼,在野外壘起幾個爐灶,購來十幾噸煤,把村民家中的所謂廢鐵,實則是有刀、鏟甚至鐵門環等鐵器都收集來做原料(由于辦起了集體食堂,村干部說各戶留著炊具也沒有用處)。因為設備設施跟不上,又缺乏冶煉技術,鋼沒煉成無果而終,堆在野外的煤后來被填到溝里。
那年,村領導別出心裁提出,要讓村民吃上大米,分出一大片農田要種稻子,許多村民建言不可,說本地的氣候、土質都不適宜稻子生長,又缺乏種、管稻子的經驗,恐怕難以成功。可是領導聽不進,硬是起來,還找了一個在南方待過幾年的人做技術指導,帶領種、管。然而結果被村民言中,倒是長出綠油油一片稻苗,可是秀不出稻穗,最終稻田成了集體的牧牛場。
這些荒唐事情,文齋爺一一看在眼中,他的氣憤與不滿化作一段順口溜:
五八年來大豐收,
盡著萬玉撲騰油,
東灣西灣抽,
轉到南灣接著抽,
挖出灣泥被雨淹,
多少柴油白白丟。
煉鋼的煤填了溝,
種的稻子喂了牛。
百姓鄉親氣不忿,
荒唐事兒幾時休?
(此段第二句里的“盡著”即任憑之意;“撲騰”即浪費、作踐之意,二詞皆為方言。)
這個段子很快在村中傳開,大街小巷里大人小孩都在津津有味念說,村干部得知后氣得七竅生煙,但又無可奈何,無法怪罪文齋爺,因為順口溜道出的都是客觀事實,有目共睹,并不是人家胡編亂造。
(圖片來自網絡)
農村辦食堂,是特定歷史階段應運而生的特殊事物。1958年,我村也辦起食堂,各戶不再起灶做飯,全村人都到集體食堂領飯吃。
為顯示集體優越性,食堂起初實行吃飯不花錢不限量,無節制地提高伙食質量,促成嚴重浪費,導致食堂入不敷出,財務捉襟見肘,后來只有降低伙食標準,甚至食品中出現了野菜和地瓜葉。
我村盛產大梨,秋天梨子下樹,為彌補應付糧食的不足,村領導安排向食堂天天送去大梨,要求向村民供應食物以梨為主,配以少量的糧食食物,于是乎,食堂每餐把梨或蒸或煮分發給群眾。有時遇上陰雨天氣,淋濕了柴草,無法升火,伙房干脆分發未經蒸煮的生梨,村民只得以生梨充饑,導致怨言四起。文齋爺據此創作一段順口溜:
食堂生活,
實在甜蜜,
一日三餐,
頓頓有梨。
敞開供給:
早上蒸梨,
晌午煮梨,
晚上生梨。
這個段子在村里流傳時,最末一句“晚上生梨”,被一些品行不端者,引申為淫邪穢語。
文齋爺另一段即興吟出的調侃食堂弊端的順口溜,雖然只有兩句,卻給他帶來很大麻煩。
時令已到冬天,食堂經營困難重重,眼見揭不開鍋了。不僅飯菜質量越來越差,開飯時間延遲也時常發生。
食堂后墻被擴大的窗口,是分發飯菜之處,每到飯時,全村各戶的人們,帶著飯籃、菜盆來領飯,人們個挨個地排隊,打窗口直到大街遠處,延伸出一條長龍。這天太陽將落時,人們又排成長龍等待領夜飯,可是不知為什么,發飯窗口遲遲不開。冬日天短,一會兒,已是夜色茫茫,天上繁星點點,月牙斜掛東南天空,可是窗口依舊緊閉,沒有開飯跡象。人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街上人聲鼎沸,為取暖而跺腳聲、大人的抱怨咒罵聲、孩子的叫冷喊餓哭聲,攪和一起,響成一片。
這時,只聽在人隊中,文齋爺先是發出一聲長嘆,繼而念道:“這真是:吃頓飯,不簡單,一直挨到送盤纏。”
送盤纏,是當地人祭奠新逝親人的儀式之一。據說人剛辭世,魂靈到陰間報道,時間是在半夜,因此死者的親人要在半夜時分,到土地廟燒紙上香,為死者送去赴陰間的盤纏,也即送去路費,這種儀式叫做送盤纏。文齋爺以此為比喻,諷刺食堂夜深了還沒向群眾開飯,使人們挨餓受凍。
文齋爺兩句順口溜,引起周圍排隊人齊聲叫好,大家說比喻得真合適,太形象了,聽了真解氣。有人當場依樣畫葫蘆地喊:“吃頓飯,不簡單……”
忽然旁邊閃出一個人,向文齋爺問道:“剛才那兩句話是你先說的吧?”文齋爺湊近那人細看,原來是上面機關派來住點的一個干部,早在暗中聽了多時了,便回道:“是我說的,怎么了?”干部說:“你這是反黨,反對大躍進!”文齋反問:“我怎么能是反黨反大躍進?”干部道:“吃食堂是上級號召的,是大躍進的新生事物,你竟敢把它比作是為死人送盤纏,你這不是反動是什么?”文齋爺辯道:“我沒有反對吃食堂的意思,我只是打比方,埋怨開飯太晚,你不要亂扣帽子?!备刹空f:“我不和你犟嘴,你等著”,說完,悻悻而去。
第二天文齋爺被叫到村辦公室,昨晚那位和另外幾名上級干部及幾個村領導在場,他們輪番質問、批判文齋爺,除了那名干部頭晚說的罪名,又加了一條,說文齋當眾煽動群眾反對食堂;村干部還借機倒騰出文齋以前編的順口溜,說他反對、污蔑大躍進由來日久。文齋爺據理力爭,他反問村干部,村里難道沒發生抽水挖泥而無效果、種的稻子顆粒無收禾苗喂了牛、把煉鋼的煤填了溝這些事嗎?村干部被問得啞口無言,頗為狼狽。
后來,干部們召開幾次村民會,批判文齋的言論,要文齋當眾坦白認錯,文齋依然不卑不亢,依據事實反駁;干部又發動群眾揭發批判文齋,結果無一人登臺發言。鬧騰了幾天,事情不了了之。
這期間,文齋爺沒少受家人埋怨,老伴責怪他:“早就對你說,不要在外面練貧嘴得罪人,可就是不聽,這下栽跟頭你舒服了?你不說嘴就發癢嗎?還是能讓人把你當啞巴賣了?”文齋爺坦然笑道:“我說的順口溜都是實事,目的是要他們再辦事時心中掂量掂量,少辦荒唐事,我站得直走得正心中無愧,老少爺們沒有說三道四的就行了,你們別管我,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后來文齋爺沉寂了幾年,但耿直的心性使他并沒有沉默到底,見到不順眼看不慣的現象,依然用他的拿手好戲—順口溜,予以抵制。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我村辦起粉坊,即加工粉條的作坊,以地瓜為原料做粉條。從地瓜到粉條,其間經過多道工序,最關鍵的是最后一道“漏絲”工序,家鄉稱為“漏粉條”,是把從地瓜中加工提煉出的淀粉—俗稱粉團,摻冷水放入盆中,盆放鍋內煮沸,不斷攪拌粉團成漿糊狀,再取放到漏勺中;預備一鍋開水,當鍋內水沸騰時,把漏勺端到鍋上方,以手擊打勺內粉團漿糊,向鍋內漏絲,當絲條自鍋底浮出水面,再出鍋放冷水降溫,冷卻后拿出室外曬絲,曬干后即為粉條。
這漏絲工序大有學問,粉團打漿糊必須干、稀合適,攪拌勻和,否則漿糊太稀下條過快會出現斷條,過干會使粉條粗細不勻。因此,漏絲前要先試漏絲,看粉團是否合適。
可能是粉坊從業人員都不掌握漏粉的關鍵技術就盲干,那年粉坊生產的粉條且不說粗細不勻,要命的是粉條長者只有一拃長,短者僅長二、三寸。出售時無人問津,只好大降價賣出,余者分給了村民。粉坊因為大虧損,在開張不到兩個月便關門大吉。
文齋爺對粉坊不學無術,給集體造成損失,損害村民利益的行為,感到心痛氣憤,他反話正說,創造一段順口溜,譏諷粉坊:
粉坊技術真是棒,
漏的粉條三寸長。
買賣興旺生意好,
勝過燒餅武大郎。
當時聽到這段順口溜,我還以為武大郎的燒餅生意一定是做的很差,可是后來看了《水滸傳》和《金瓶梅》,其中并沒寫到武大的燒餅生意低迷,反而說他做得一手好燒餅,軟香可口。我又另想到,書中描寫武大為人猥瑣,是個無能的“縮頭烏龜”;又是個矮小侏儒,家鄉形容做事情缺少本領和手段的人,有句歇后語是“武大郎放風箏—出手不高”。據此我揣摸到,文齋爺實則是以武大郎無能和矮小的特征,來比喻、諷刺粉坊。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受當時形勢影響,村里對生產管理松馳,出現一些混亂無序現象。年歲已近七旬的文齋爺聽到不少村民議論,村中專司管理果園的果園隊,時下亂得很,簡直太不像話。聽到議論,他從夏至秋連著到梨園中暗中觀察,真被他看到很多弊端。
比較在田間勞動的生產隊,果園隊有兩個不同特點:生產勞動環境是處于茂密的果林中;勞動力青年人居多,有小部分是中、老年人。
文齋爺看到,在繁茂梨林的掩蔽下,偷懶現象嚴重,一些人停下手中活計,長時間坐在樹蔭下乘涼,有人甚至躺在柔軟沙土地上呼呼鼾睡;青年人在勞動期間戲耍打鬧,到不遠處的河中洗澡戲水;水果、花生成熟,偷吃現象普遍。據此,文齋爺編了一段順口溜:
參加果園大隊,
真像神仙聚會。
風景優美宜人,
干活一點不累。
閑看螞蟻上樹,
困了躺倒就睡。
常抓樹上知了,
每天河里戲水。
小伙摔跤“拔橛”,
姑娘相互捶背。
大梨花生管夠,
從不缺肚短嘴。
俺也想來干活,
不知報名找誰?
注:“拔橛”,一種兩人角力的游戲。
這個段子在村中傳開了,傳到領導層耳中,對果園隊進行整頓,加強了管理,消除了存在的不良現象。
文齋爺為村中另一單位—林業隊編的順口溜,與諷刺果園隊的那個段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與果園接壤的是村子的河套,河套里到處是小葉楊、柳樹、刺槐、棉槐等喬木、灌木,郁郁蔥蔥,遮天蔽日。為更好地護養、管理樹木,村里設立一個林業隊,有十六名勞力,其中有十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當時十六歲的我也在其列。
林業隊的業績無從考核,活兒輕松閑適,閑極生非,年輕人無聊之下,難免做一些不守規矩的事。東邊相鄰梨園里的瓜果梨棗熟了,每天都要潛入園中,就像孫悟空進了蟠桃園,大快朵頤;夏天炎熱,就到近在咫尺的西邊河中,洗澡游泳,抓魚戲水;通向縣城的公路從河套中間穿過,林業隊成員常在路兩側活動,也就常在樹蔭下,閑看過往行人。
林業隊松松垮垮,不知怎么為文齋爺所知,是從好事人的口中,抑或是親眼目睹?不得而知,(不過我在河套中從未見到過他的身影)村中流傳一段順口溜,人們都說是文齋爺編的。
林業隊有三大樂:
要洗澡,到西河,
要吃水果到沙窩,
愛看大姑娘路邊坐。
注:沙窩,家鄉對果園的俗稱,因為種植大梨等果樹的土地是油沙土地,被稱為沙窩,成為果園的代稱。
村中有人說,老漢編的這個段子,安在林業隊身上真合適,不過這末了一句有點騷,七十多歲的老人說出這樣話,總顯得“不太在乖”(不在乖,俗語,即不正經之意)。這話傳到文齋爺耳中,他急得面紅耳赤,平生第一次為自己的創作辯解:“我最后一句沒那樣說,我的原詞是‘愛看行人路邊坐’,是被言行不端者給我演義、篡改了!”
【作者簡介】王勝波,山東萊陽市人,1954年生,中國農業發展銀行煙臺市分行,已退休。酷愛讀書,略通古詩詞。愿與書為伴,樂享人生。已有多篇文章刊發在《金融文壇》雜志、中國金融作協微信公眾號、中國金融作協山東創作中心微信公眾號、齊魯壹點號“海島尋夢”專欄,其中《瀟瀟秋雨中,我見到敬愛的周總理》獲492.4萬人次閱讀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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