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戚九昔出嫁那一天,揚州的柳絮一夜之間全部凋謝,風起時,漫天漫地猶如飛雪。
丫鬟擔憂這是壞兆頭,她卻撩起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看了一會兒,笑瞇瞇道:“我最喜歡下雪了這是老天爺送我的出嫁禮物呢?!?/p>
揚劍山莊少莊主顧溪風和雁山門二小姐戚九昔的這場婚事辦得極其盛大,半個武林的人都趕來參禮。喜轎被抬入莊門時,一身大紅喜服的顧溪風筆直地立在湛清天色下,棱角分明的臉上卻看不出半分喜色,如他擅使的那把寒光劍,連眉峰都冷冽。
他牽著新娘腰間的紅綢,穿過人群禮樂,拜天地,跪高堂,行大禮,分亳不錯。唱禮官掐著嗓子喊:“禮成,敬父母茶。”
鬟趕緊將備好的茶水遞上,兩人各持一只青瓷茶杯,恭敬地遞向高位上的長輩,熱鬧喜慶的喜堂上卻突兀傳來惶然之聲。
“少莊主!”
眾人紛紛去看,只見顧溪風的貼身侍衛幾近慌張地撲進喜堂,嗓音顫抖:“方才得到消息,我朝與圣涼在北疆激戰三日,玄甲軍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啪的一聲,顧溪風手中茶盞摔落在地。熱鬧的喜堂突然安靜下來,只是一瞬,原本跪在地上的顧溪風縱身而起,一把扯掉腰間與新娘系在一起的紅綢,轉身就走。
“溪風!你給我站住!”
“顧溪風,你今日若敢置我二妹于不顧,我雁山絕不會善罷甘!”
高位上,顧父和雁山門門主戚承安紛紛出聲,而門口的顧溪風置若罔聞,一步都不曾猶疑地踏了出去。
戚承安大怒,飛身就要前去擒他,仍跪在地上的戚九昔突然一把扯了蓋頭,鳳冠下那張清麗的臉白得幾乎透明,嘴角卻扯出一個笑容。
“大哥,讓他去?!?/p>
“九昔!”
“我們已經拜過堂成過親了,不管他現在去哪里,他都是我的夫君。
無論是揚劍山莊還是雁山門,在江湖中的地位都不低,此番喜事變鬧劇,那些參禮的江湖人士面面相覷,只能悄悄散了。
回到客房后,不明真相的人便四下打聽。朝廷和武林歷來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謀事,互不干擾,這顧溪風何故聽聞朝廷玄甲軍覆滅后反應那么之大?
聽來打聽去,終于有知情人透露,原來,顧溪風幼時身中麒麟火毒,被送到棠花山療傷,后又隨棠花山的莫已先生修習劍法,在山上待了五年有余。
而這五年間,好巧不巧,戰功赫赫的玄甲軍首領白將軍將自己的孫女白慕秋也送到了棠花山學藝,兩人為師兄妹,青梅竹馬。
只是,朝堂與江湖終歸水火不容,離開棠花山后,兩人再無來往,一個成了江湖上年少輕狂的少莊主,接過爺爺手中的玄甲軍,南征北戰,守衛江山。他們這一生,本該就這樣毫無交集,可誰能料到,那樣精悍、勇猛的一支軍隊竟然會全軍覆沒?
戚承安與老莊主爭吵一番后來到庭院時已是午后。自家二妹從小乖巧,滿門上下誰不當心肝兒寵著,今日竟在這揚劍山莊受此大辱,他盛怒之下打算帶戚九昔回雁山門,房中卻尋不到她的身影。
丫鬟捧著如火嫁衣顫巍巍地回答“小姐她追少莊主去了?!?/p>
2
馬匹行至紅棉林,顧溪風勒了韁繩,面無表情地回過身去。不出片刻,有馬蹄聲漸近,馬背上的姑娘褪去殷紅嫁衣,穿一襲黃衫,還是他幾年前見她時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像枝頭含苞欲放的木槿花,只是眼汨汪汪的,瞧見他勒馬等在原地時,抿起了唇。
“成九昔?!彼八拿?,冷冰冰的,“回去不要跟著我。
她蹙著眉頭,驅馬緩緩靠近,猶顯稚嫩的聲音意外堅決:“你是我的夫君,你去哪,我就去哪?!?/p>
他面上閃過不耐煩:“我要去北疆。”
“去給白將軍收尸?”她笑了一下,眼角卻泛出一絲紅,“我也要去?!?/p>
“九昔!”他加重嗓音,眉峰似冰刀,“我沒空跟你胡鬧。”
她身子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聲音輕輕的:“我沒有胡鬧。你若是不想我跟著你,那你現在回去跟我簽和離書。否則,你還是我夫君一日,我就跟你一日。
成親前她大哥怎么說她來著?
乖巧聽話,溫柔懂事。
顧溪風冷笑一聲,面無表情地掉轉馬頭,飛馳而去。馬蹄揚起一陣塵煙,木棉葉翻飛,她吸了下鼻子,抬手揉揉眼睛,而后勒緊韁繩,策馬跟上。
揚州至北疆,萬里之遙,戚九昔胎里帶了病,自小體弱,顧溪風料想她吃了苦頭就會自己乖乖回去,沒想到小姑娘意志堅決,追得還挺緊,風餐露宿也隨他一起。
半夜露宿奚山,顧溪風找了避風處架柴生火,而后環胸抱臂靠著大樹休息。而戚九昔就在距他遠的平地上,也找了一棵樹靠著。但她從小未出過山門,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哪里懂得生存之道,雙手抱著膝蓋,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夜幕降下來,不注意看還以為是塊石頭。
顧溪風閉了一會兒眼,終于還是看不下去,起身走近:“過來睡。”
她像是嚇了一跳,抬頭看他時眼睛通紅,分明哭過,對上他冷冰冰的目光時,卻彎著唇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來。
他莫名心煩,轉過身去:“山里半夜有野獸,再不過來,想被叼去嗎?”
她肩膀一縮,手腳并用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后走近火堆。顧溪風將墊了干草的位置讓給她,自己走到另一邊坐下。
火光一照,他才發現她被凍得嘴唇煞白,巴掌大的臉上絲血色也無。四月的揚州已近暮春,北境卻仍未褪去冬寒,每接近北疆一步,天氣都會冷上一分。她還穿著春衣,夜晚降溫被凍成這樣,居然一聲不吭。
顧溪風氣不打一處來,冷聲開口:“戚九昔,你這樣有意思嗎?”
她正伸著手烤火,被他一聲斥責嚇得縮回手去.也不敢看他,長長的睫毛垂在眼瞼上,可憐得像只被遺棄的小獸,偏偏說出的話能把他氣死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啊。
顧溪風差點氣笑了:“你要是死在半路上,我怎么和你大哥交代?你是存心想看我揚劍山莊和你雁山門兵戈相向是嗎?”
夜晚山林空幽,只樹梢一輪明月,清輝灑下來被花葉分割,落下斑駁光影。她埋著頭沒說話,顧溪風等得不耐煩,閉上眼準備睡覺。
她卻突然開口,又輕又細的嗓音,就像這漫山月光,籠著涼夜:“我的夫君為了別的姑娘在我們成親的喜堂上離開,我沒有攔他,只是想跟著他一起,也有錯嗎?”
他身子一僵,良久沒有回答。
翌日一早照常上路。她大抵是睡覺時離火堆太近,臉、下頜都沾了黑乎乎的柴灰,有點像常臥在山莊房檐上的那只小花貓,連水靈靈的眼睛都一模一樣,顧溪風一眼看見時,還愣了一下。
他將水囊遞過去:“臉上有灰,擦干凈。”
她瞪了瞪眼,有些窘迫地背過身去,鼓搗半天,回身后就聽顧溪風冷冷道:“沒擦干凈?!?/p>
她手指在臉上亂摸:“哪里?”
顧溪風看不下去,伸手在她臉上揩了一下。常年握劍的一雙手,手指上有繭,滑過皮膚時微微刺疼,指腹卻暖,在她白凈的臉上留下一道淡的紅。
她鼓著嘴,濕漉漉的眼睛笑得彎彎:“謝謝風哥哥?!?/p>
顧溪風手指一顫,若無其事地將手收回來。
兩人翻過奚山到達苓鎮,這里接近邊疆,人情風俗都受到些圣涼的影響。經過成衣鋪時,他翻身下馬,徑直走了進去。
戚九昔以為他要買衣衫,等在門ロ沒進去。過了好半天,顧溪風出來叫她:“進來?!?/p>
店鋪內的衣服琳瑯滿目,受到圣涼影響,多少帶些異域風格,顏色格外鮮艷。顧溪風手上拎了件紅色斗篷,見她走過來,兜頭蓋下,結果尺寸太大,將她整個人都包住了,她半天掙不開。
顧溪風“......”
這個人怎么這么小,連件斗篷都撐不起?
他將斗提起來,戚九昔手忙腳亂,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他轉身又挑了一件看上去像給小孩子穿的扔給她,淡聲道:“穿上試試?!?/p>
這下終于合身了,她臉上有喜色,站在銅鏡前左右轉圈圈,又回身問他:“好看嗎?”
顧溪風面無表情:“我是怕你凍死。”
他的言語這樣無情,她卻不在意,樂呵呵地對著銅鏡傻笑。
三日后,他們到達雙方交戰的岳谷,隔著幾里遠便聞見風吹來的濃郁血腥味。聽說那場大戰后落了大雨,卻仍未能洗刷掉這遍野的鮮血尸骨。
戚九昔頭一次聞到這么重的血腥味,忍不住反,偏頭去看顧溪風時,他端端坐在馬背上,后繃得筆直,握韁繩的手卻微微顫抖。
她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如此絕望、悲痛的神情。
那個姑娘,他一定很愛。
戚九昔低下頭,輕輕揉了操眼睛。
3
顧溪風將馬拴在山谷的老樹下,步行往前,戚九昔一言不發地照做。眼前的峽谷如被斧頭一劈為二,留下一線天的山谷,穿過這道長滿青苔的、怪石嶙峋的谷壑,就是岳戎野。
白慕秋就戰死在那里。
她能感受到自顧溪風身上傳來的壓抑氣息。他步子邁得很大,并沒有像她想的那樣不敢靠近,她要提著裙角小跑才能跟上。
行至山口,他腳步一頓,沒有回身,只是沉沉的聲音傳過來:“戰場很可怕,你不要再跟上來?!?/p>
戚九昔沒說話,默不作聲地走到他身邊,低頭看著自己沾了泥的鞋尖。顧溪風偏頭看她一眼,隨后邁開步伐。
離得近了,連倒伏的荒草都染著血水,殷紅片?;囊暗娘L打著旋兒吹過,草葉搖擺時,將血腥味攪得更重了。
顧溪風腳步踉蹌一下,閉了閉眼。
仍有長槍倒插在野地上,紅纓被風吹得微微揚起,耳邊猶聞金戈鐵馬之音,眼前是一片修羅場,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他痛苦地呢喃一聲“慕秋”,人前那樣凜冽的男子,終于紅了眼眶。
戚九昔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她頭一次見這樣慘烈的場景,已嚇得說不出話,慘白的雙唇微微發抖。她下意識伸手想要拽住顧溪風的衣角,他卻已大步邁開,背影堅決。
從谷口開始,他一具一具尸體地翻,尋找白慕秋的尸骨。
這樣慘不忍睹的場景,他卻沒有半分動容,只是眼中悲痛愈盛,牙齒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不知道過去多久,天色都暗下來,戚九昔終于哭著攔他。
“夠了顧溪風!這上萬具尸骨,難道你要徒手具具去翻嗎?”
他身影一頓,聲音回蕩在空中:“哪怕十萬、百萬、千萬,我也要找。我絕不會讓慕秋成為這荒郊野外一具無主尸骨。
他怎么就.那么愛那個姑娘呢?那個姑娘到底有多好,活著將他從她這搶走,死了也令他念念不忘,千里收尸?
山谷空響,寒月如霜,這干里伏尸之地,她突然就覺得不怕了。
她至死深愛的人不愛她,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
夜過去,顧溪風已不知翻過多少尸骨,等他想起來戚九昔時,朝陽已穿破淡青天色,將晨光灑下。
他回過身去找她,發現她就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后,穿著單薄衣衫,被凍得瑟瑟發抖,一張臉猶如紙做,白得透明。
顧溪風一愣,怒道:“我給你買的斗篷呢?”
她沒說話,只是看向腳邊,顧溪風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發現那件紅色斗被扯成一條條細細的紅帶子。她輕聲解釋:“你過的人,我都在肩膀上綁了紅帶子,這樣好認一些。”
她冷得說話時牙齒都在打戰。
顧溪風去看她的手,那雙十指不陽春水的玉手此刻滿是血污,察覺他的目光,她若無其事地背過手去。
他雙手緊握成拳,半晌后,取下披風走過去,將她整個人團團裹住。他身形高大,披風連兩圈才將她包住,只露出腦袋,眼巴巴地望著他。
顧溪風四下打量一番,而后牽著她的手腕走到樹下的一塊青石旁,將包袱里的干糧、水囊遞給她,冷聲交代:“在這里坐著,把自己曬暖和吃點東西,不許跟過來?!?/p>
她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又怕他生氣,最后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兩人在岳戎谷待了整整四日,四日間,顧溪風翻遍萬具伏尸,沒有找到白慕秋的尸骨。
“她還活著……”
消沉悲痛的男子,此刻眼底終于有了一絲光芒戚九昔看著這遍野尸骨,玄甲軍的將士于此安息,他們的將軍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只能跟著顧溪風繼續找下去。
白將軍若還活著,大概是被人所救。北疆遼闊每家每戶地尋找很是耗時,但顧溪風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累,跋山涉水千萬里路,他眉頭都不曾皺下。
戚九昔也不曾抱怨一句,只是在夜里會脫下鞋子,輕輕吹滿是水泡的腳,然后用簪子挑破水泡,疼得吸氣,又咬咬牙用紗布一圈圈將傷口纏起來。
其間,她一滴淚也沒掉過。
4
時近初夏,北疆氣溫終有回暖,怪石嶙峋之地長出的花也是中原不曾見到的,從冰冷石縫中掙扎而出,開得肆意又妖嬈。顧溪風不常和她說話,她就自己找樂子,摘了花編成花環,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哼著從牧民那里學來的異域曲調
他莫名其妙覺得心煩,故意嚇她:“你知道這些花為什么開得這么艷嗎?”
她瞪著大大的眼晴,天真地搖頭,顧溪風繼續道“因為吸食了千百年來將士的鮮血。這片石頭下埋的全是尸骨?!?/p>
她尖叫一聲,將花環遠遠甩出去,從背后貼上來,緊緊拽著他的衣角催促“我們快走,快走!
因在顧溪風身后,她沒看見顧溪風嘴角掠過的得逞笑意。
兩個多月的時間,兩人尋遍四周的村落、城鎮,仍沒有白慕秋的消息。而戚九昔在春寒時活蹦亂跳的,天氣回暖后反倒突然一下病了。
顧溪風早晨離開客棧時見她沒跟出來,還一時有些不習慣,想了想還是回身上樓,敲她的房門“戚九昔。”
隔了片刻,他聽見她軟軟的聲音:“我有點困今日就不和你一起去了?!?/p>
他面無表情,轉過身時又交代一句:“記得吃飯?!?/p>
房內,戚九昔雙燙得通紅,聽見他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才輕輕松了一口氣。她非要跟在他身邊已經讓他心煩了,不可以再因為生病讓他更討厭自己。
她撐著身子坐起來,乖乖地穿好衣衫,然后打水洗漱,暈得站不穩時,就扶著屏風站一會兒,直到日頭躍上云頭,出門自己去看大夫。
顧溪風回來時已近暮色,今日又一無所獲。他去敲戚九昔的房門,叫她出來用飯,經過的小二提醒道:“這位姑娘早晨出門了,到現在還沒回來?!?/p>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問:“去哪了?”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毙《嗣X袋,恍然想起什么,“她看上去好像生病了,很是虛弱。”
顧溪風皺起眉頭,她沒告訴他她病了。
這段時間以來,戚九昔習慣什么痛都自己忍著,從未想過向他求助或訴苦,他還覺得奇怪,雁山門的干金小姐未免太過堅韌。
他不知道,在兩個月前,她還是磕一下手臂都會抹眼淚的小姑娘。
臨近北疆,小鎮并不繁華,鎮上的醫館就那么幾家,不出半個時辰,顧溪風便尋完了。他找到最后一家時,只見醫館的大門倒伏在地,屋內藥材被翻得亂七八糟,老大夫正指責學徒不該隨便人山上救人回來,惹來了圣涼抓人的官兵。
邊陲之鎮,算是兩國的公共地帶,圣人出現在此也不意外。顧溪風扶起藥架,沉聲詢問:“今日可有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來此求醫?大概這么高,穿黃衫?!?/p>
老大夫神色一愣,而后哆哆嗦嗦:“你是......”
顧溪風抿了抿唇,過了好半天才開口:“我是她的夫君?!?/p>
老大夫撲通一聲癱在地上:“方才圣涼軍來抓犯人,覬覦那位姑娘美色,將她一同綁走了.老朽,攔不住啊!”
顧溪風感覺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嘴唇張合好幾次,オ終于吐出暗啞的聲音:“可看出是什么來頭?”
“看裝扮,像是淮安王府的親衛?!?/p>
老大夫話音剛落,眼前男子已如一陣風匆匆離去。
5
戚九昔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關在堆積舊物的雜屋里。她病得厲害,其實并不能分如今身處何地。她昏昏沉沉地爬到透出一絲光線的門口,又重重摔下去。
不知過去多久,恍愡間她聽見門外似有爭吵聲。
“王爺知道圣涼和大晉的兵差在哪里嗎?”她似乎聽見那個聲音冷笑了一下,“大晉的兵,絕不會強搶民女,為難百姓!”
她伏在冰涼的地面上,只有動動手指的力氣,隨即再次昏睡過去。再醒來時,她已經被抬到干凈的木床上,旁邊站了一個正在忙活的婢女,看見她坐起來,眉目間閃過一絲厭惡,生硬開口。
“王爺咐,你醒來可自行離府?!?/p>
戚九昔終于想起,前兩日她在醫館被圣涼軍綁了。她大驚失色,檢衣衫,卻發現完好無損。這些人把她綁來,讓她睡了一覺又放她走,什么意思?
她轉而又想到顧溪風。他大概還不知道她被擄走了吧,她得趕在他發現之前回去,不能給他添不必要的麻煩。
她道了聲謝,跳下床就往外走,婢女在身后叫住她:“哎,你往哪走?走那邊。”
那婢女見她一副迷茫的樣子,又擔心她闖進禁地,只能給她帶路。經過回廊時,兩名婢女端著食盤迎面走來,擦肩而過的瞬間,戚九昔聽見她們的交談。
“不知道這次的飯菜符不符合那位姑娘的胃口?!?/p>
“什么姑娘,那可是大晉的將軍,脾氣大得很呢,都沒人敢近身?!?/p>
戚九昔腳步一頓,偏頭去看食盤中的食物,是大晉慣有的菜肴。帶路的婢女不耐煩地催促“看什么看,快走。”
她抿了抿唇,輕聲詢問:“她們方才說的那位將軍,可是姓白?”
“關你什么事?”
戚九昔沒再說話,一直到離開淮安王府,她回頭看了看這座威嚴的府邸,輕輕咬了一下唇。
已近傍晚,北境天色暗得快,她走了沒多遠,剛剛繞到拐角處,頭頂突然罩下來一道人影。她驚慌后退間就要撞上墻,卻被人一把拽入懷里。
“戚九昔!”咬牙切齒的聲音響起,她抬頭去看,只見顧溪風一身夜行衣站在她面前,臉色鐵青,“你在這里做什么?!”
她看著他,一時忘了回答,半響后,突然咽聲撲到他胸前。顧溪風身子僵住,過了好半天才將她推開。暮色映著她通紅的眼眶,有幾分可憐。
“怎么回事?”
她抽搭搭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們突然就把我放了?!蹦抗饴涞剿砩希仓靻?,“風哥哥,你怎么穿成這樣?”
顧溪風眼角抽了抽,沒回答。
他兩三下扒了夜行衣,露出里面的墨色衣衫,又變回那個翩翩公子。他淡聲道:“先找個客棧息,圣涼有宵禁的慣例?!鳖D了一下,突然伸手放在她額頭上,皺眉問,“病好了嗎?”
她點點頭,手指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袖口,小聲問:“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嗎?”
顧溪風收回手,面無表情道:“慕秋久尋不到我猜測她可能被到了圣涼?!?/p>
戚九昔面色一僵,抿著唇低下頭去。
圣涼向來與周圍番邦通商,城內總有些奇裝異服的商人,兩人走在街上倒也不顯眼。到客棧住店時,顧溪風破天荒只要了一間屋
她難以置信地眨眨眼,眼里含著一絲驚訝,又有掩不住的竊喜,結果聽他冷聲道:“圣不比大晉,你孤身一人不安全,丟了還要找。”
晚上,她睡床,他打地鋪,算起來,這算是兩人婚后第一次同房。
洞房花燭夜呢,她想,心臟撲通撲通,仿佛要跳出來。她睡不著,輕輕趴在床邊看他,借著一縷清月光,看清他刀裁墨畫的一張臉,冷冷的分外好看。
顧溪風無預兆地睜開眼,嚇得她往被子里一縮。他冷聲開口:“不睡覺做什么?”
她想了想,探出頭問:“風哥哥,可以點著蠟燭睡嗎?”
他皺起眉:“有我在,怕什么?”
她彎著唇笑起來:“洞房花燭夜呢,要有蠟燭才行呀?!?/p>
顧溪風沒說話,良久后,翻了個身,輕飄的兩個字傳到她耳邊:“隨你?!?/p>
于是,戚九昔歡天喜地地爬起來點蠟燭了。
翌日一早顧溪風就出門尋人,戚九昔側著身子聽見他起床的動靜,嘴唇開合好幾次,終究什么也沒說。
幾天如是。
天半夜回來時,他身上帶了傷。
他以為戚九昔睡著了,隔著半扇翠屏處理傷口剛穿好衣衫,就看見她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光著腳,穿一身色單衣,長發散在身后,身影又小又單薄。
她的眼睛緊緊盯著他肩上的傷,說話時帶著哭腔:“風哥哥,你去哪里了?”
他皺起眉:“小傷而已,你哭什么?”看她輕輕聳動肩膀抹眼汨的樣子,他暗自収了口氣,“我沒料到金刀營守衛那么森嚴,大意之下中了箭,不礙事的。”
他走近兩步,牽起她的手腕走到床邊:“睡覺吧。”
她聽話地坐回床上,微微仰頭看著他,神色幾經變換,終于還是開口道:“我知道白將軍在哪里。”
顧溪風鋪床的手一頓,猛地轉過頭來。她卻垂下了眸,像是不敢看他的眼:“那天在淮安王府,我聽見她們說府中有一位大晉的女將軍,應該就是她?!?/p>
顧溪風半跪在地上,嗓音聽不出喜怒:“戚九昔,你早就知道,為何不早告訴我?”
她身子一抖,慢騰騰地躺回床上,蓋好被子,一句話都不說。顧溪風也沒逼她,鋪好地鋪后側身躺下。夜涼如水,更顯安靜,良久后,還是他先開口:“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過了好半天,他聽見她起身的窸窣聲,接著,一個小小的身子就鉆到了他懷里。顧溪風嚇了跳,就要將她推開,她卻抱著他的胳膊不撒手腦袋緊緊埋在他心口,悶悶的聲音傳出來。
“你明天就要去找白將軍了是嗎?找到之后呢,你要怎么做?”
找到之后,他要怎么做?一開始,他以為她戰死了,只是想來收尸而已,而如今,她還活著。
顧溪風整個人都安靜下來,任由成九昔掛在自己身上。她應該是哭了吧,將眼淚蹭在他肩窩,輕聲問他:“你找到白將軍,要帶她回去,那我呢?風哥哥,我怎么辦?”
那一夜,她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顧溪風是在第二天夜里離開的。他穿著那身夜行衣,連墨發都束起來,那把寒光劍刀鋒凜冽,只待出鞘。
他終于要去救他心愛的姑娘。經歷過這一次的失而復得,他大概會更珍惜她吧。
戚九昔想,他約莫是不要自己了。
6
顧溪風潛入淮安王府時,夜幕落下細雨,潤物無聲,他雖能借著雨幕更好地掩藏蹤跡,但沽了雨水的衣衫難免厚重。
揚劍山莊以凌厲的劍法聞名武林,顧溪風一把塞光劍來去如風,江湖上早已難逢敵手,卻沒想到在今夜落入陷阱之中。
在他夜探金刀營后,王府加強了守備。他繞過梁柱時,長劍本可無聲無息地刺入守衛心口,劍刀卻如遇鐵壁,沒能一擊必殺。信號彈放出去后,不出片刻,守衛便將庭院重重圍住。
顧溪風很快和守衛交上手,刀劍相擊時才發現不對勁。對方像是都穿了護甲,將他的招式化去四五成,接連有守衛圍上來,饒是他武功高強也難敵人海戰術。
他被暗箭射中手腕時,長劍落地,砸出清脆一聲響。他被捆住后,錦衣華服的準安王從夜色里走出來,含笑的一張臉,眼神卻陰鷙。
“早就聽聞大晉武林中人劍法高超,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折了本王不少銅臂軍?!?/p>
聽他說銅臂軍,顧溪風皺起眉頭。
準安王勾著唇角:“關起來,給本王好好審審,這位大俠連探我圣涼幾大軍營,到底所為何事?!?/p>
顧溪風被關在地牢三日,其間,有王府士兵對他嚴刑逼供,也沒能撬開他的嘴。陰暗牢房內燭火搖晃,樓梯口投下一道人影,腳步聲近,最終在他面前停下。
他緩抬頭,目光沿著墨靴寸寸上移,掃過她玄色裙角,掃過她腰間玉帶,最終落在她冷冽的眉眼上。
顧溪風扯了扯唇角:“慕秋,你果然在這里。”
“顧溪風,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眉頭蹙得很緊,燭火在臉上投下道道深淺不一的光影“你來圣涼,來這淮安王府,到底想干什么?”
他看著白慕秋的眼睛:“我來找你?!彼读艘幌?,他卻笑起來,“但今日見你,你似乎并不如我想的那樣被圣涼所囚,反而......很受款待?!?/p>
她抿起唇,一向漠的臉上沒什么情緒:“是我投靠了圣涼,那又如何?”
顧溪風看著眼前的姑娘,他們已七年未見,她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說出的話卻與當年大相徑庭。
“慕秋,你以前跟我說過,你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守護大晉的江山,守衛腳下的土地......”
“人都是會變的?!彼暣驍嗨?,突兀笑了下,“你不是也變了嗎?來棠花山時,你還同送你的小姑娘保證下山之后就回去娶她,傷好之后不一樣愛上了我?”
顧溪風神色一僵,片刻后,嗓音喑啞:“你也知道這件事?”
白慕秋看著他沒說話,片刻后,他咳嗽一聲“我中毒療傷后便失去記憶,既已忘了,就該放下,沒有變不變一說,可你......”
她后退一步,驟然拔高聲音:“顧溪風,你無權來指責我,你以為,我爺爺是怎么死的?”她冷笑一聲,“既然我的君主不信任我,那我就換個君主。我絕不會像爺爺一樣,死在自己效力的君王手上!”
她將療傷丹塞到他嘴里,而后后退兩步:“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她轉身要走,身影卻頓在樓梯,片刻后,暗啞的嗓音輕輕飄過來:“你能來找我,我很開心。”
顧溪風閉上眼,無聲地笑了笑。
第二日清晨,準安王仍未從顧溪風口中問出任何線索,失去耐心,下了殺令。白慕秋得到消息后匆匆趕去時,淮安王正在書房煮茶。
她跪在他面前,低聲懇求:“希望王爺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馬。”
準安王伸手虛扶她,笑呵呵遞上一杯茶,言語間卻絲毫沒有回轉的余地:“他殺了本王那么多銅臂軍,又動了金刀營的人,放他一馬?”
白慕秋持杯的手頓了ー下,好半天后,緩緩開口:“我可以用一個人來換他?!?/p>
“一個擁有逆陰體質的人?!彼羝鸫浇牵巴鯛斏眯M,利用人體培養母蠱,再將子蠱放入將士體內,方造就銅臂軍。而逆陰體質之人所養的母蠱,更能激發潛能。這個人,王爺換不換呢?”
準安王斂了神情,過了半響,咐侍衛前去收回殺令,而后才轉頭看向白慕秋:“人在哪里?”
她放下茶盞,面色淡淡的:“她自會找上門來?!?/p>
兩日后,白慕秋看見了在安王府門口徘徊的戚九昔。這是她第二次見戚九昔,第一次在棠花山下,模樣水靈的小姑娘扯著顧溪風的袖子,哭得肝腸寸斷。
中了毒的少年嘴唇青黑,卻扯出痞痞的笑容,低聲寬慰“等我治好病就回去娶你,我顧溪風男子漢大文夫,一言九鼎?!?/p>
前不久,她聽聞揚劍山莊果然與雁山門結親。他兌現了他的承諾,卻不是因為愛那個女子。
戚九昔卻是第一次見白慕秋,不知為何,一眼就認出她來。面前的姑娘眉目凜冽、英姿颯爽,是足夠被他深愛的模樣。
白慕秋帯她進了王府,庭院內種了一棵棠花樹起風時,漫天都是花香。
“你還記得,當年顧溪風為何會中毒嗎?”
白慕秋問出這句話,戚九昔有些意外,她輕輕了咬唇,依言回答:“因為我天生是逆陰體質體弱多病,習不了武,他不知從何處聽說麒麟果可醫逆陰,獨身去了麒麟山尋找他是為了救她,才會身中麒麟火毒,才會被送上棠花山,才會愛上別的姑娘?!?/p>
很多時候,她都痛恨自己為什么要生得這樣一種體質,讓那個本該屬于她的少年最后與她形同陌路。
白慕秋望著滿樹棠花,半晌后,淡淡開口:“顧溪風被抓了,淮安王打算殺了他,唯一能救他的方法就是用你去換,你可愿意?”
戚九昔愣了ー下,而后幾乎沒有猶豫地說:“愿意!”
白慕秋了眉,像是不忍:“我的意思是,用你的命,去換他的命。”
她眨眨眼,唇角攢著笑意:“我愿意的?!?/p>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從小就深愛的少年,她很慶幸自己還能用這個辦法去救他。
白慕秋看向她,良久后,緩緩開口:“戚姑娘你可有什么話要留給顧溪風?
她偏頭想了想,最后只是搖了搖頭:“我這一生總是給他惹麻煩,還是不要再留下什么讓他為難了。煩請將軍不要將真相告訴他?!?/p>
風拂過,吹落一地棠花。
7
半月之后的夜里,白慕秋闖入地牢,救下顧溪風并離開王府。府外的暗巷中不知何時等待了一隊人馬,他們看見她過來,迅速整隊。
“將軍!”
她點點頭:“淮安王已死,迅速出城?!?/p>
顧溪風神色莫辨,緊握韁沉聲道:“我要去接戚九昔......”
白慕秋轉過身來,嗓音淡淡的:“她不在城里先出城再說?!?/p>
不遠處,王府突然火光大作,應是淮安王遭刺殺身亡的事情被人察覺。顧溪風了皺眉,只能先隨他們出城。
馬兒一直飛奔,停下時天色大亮,已到大晉疆土。而山頭之上,玄甲軍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晉軍列隊山下,恭候他們歸來。
顧溪風看著前面端坐于馬背上的背影,突然有刻覺得陌生。直到兩隊人馬匯合,她翻身下馬,終于緩步走到他面前。
“你猜到了是不是?”
他閉了閉眼,嗓音干澀:“假降圣涼,投靠安王,為的是......銅臂軍?”
她點頭:“是。”
顧溪風猛地睜眼:“可要獲得淮安王的信任,就必須用八千玄甲軍將士的性命來換!玄甲軍全軍覆沒是真的,他們為了你的計劃白白犧牲.“沒有白白犧牲!”她冷聲打斷他,“如果找出淮安王訓練銅臂軍的原因,今后大晉將無人可敵。犧牲他們的性命,是為了更好地保衛這片土地!”她抬手揉了額頭,像是疲憊不堪,“溪風,我沒有背叛我的國家,也沒有背棄我的承諾。若有一日揚劍山莊遭此大劫,你也會這么做的?!?/p>
他看她半,突然笑了一下:“白慕秋,你真的變了。”
她的目光掠向遠處高山:“人都是會變的,唯不變的,不過初心罷了?!?/p>
他后退兩步,嗓音冷冽:“戚九昔呢?”
荒野風響,她別過頭,像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戚姑娘本不讓我告訴你,但......”她頓了一下,“她死了?!?/p>
顧溪風面上沒什么表情,仿佛真的沒有聽清“你再說一次?!?/p>
“她死了。”白慕秋閉上眼,“淮安王用她的身體煉蠱,她已被萬蠱噬心而死......”她話沒說完顧溪風就撲過來死死箍住了她的雙肩,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肩膀捏碎。
她看著眼前盛怒的男子,突然就笑出聲來:“顧溪風,你在氣什么呢?你本來就不愛她,不是嗎?”
他腳步踉蹌一下,像突然被抽干力氣,癱坐在地。
白慕秋說得對,他本來就不愛她。
身邊人總是同他提起,曾經他有多喜歡戚九昔可他不記得了啊。他本就是灑脫之人,既然忘記了就該放下,他的少年時光再沒有扯著他的袖子喊他“風哥哥”的戚九昔,只有和他一起練劍、青梅竹馬的白慕秋。
他不記得,戚九昔是他曾經捧在手里都怕碎了的寶貝。
可如今,曾經的寶貝不管丟掉還是打碎,他都不會再心疼。
白慕秋想去扶他,被他一掌推開。他翻身上馬,疾馳離開,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她想,這次一別,今后他們便是真正的天涯陌路了。
待她翻過山頭,親衛近身來報。
“將軍,那位姑娘已安排妥當,接下來如何處置?”
白慕秋望著顧溪風離開的方向,面無表情道,“秘密押送回京。她體內種有母蠱,重建玄甲軍,必不可少。”
山頭起了狂風,拂起她的玄色衣角,她掉轉馬頭,沒有再回頭。
她沒有做錯什么,只是為了更好地守護這片江山罷了。
作者:簡小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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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布于:2023-02-28 21:15:00,感謝您對本站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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