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19日子夜,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正在熟睡中的外交部蘇歐司副司長戴秉國被吵醒。當時電話還沒普及,戴秉國家的電話多半用于工作。他知道,這么晚電話響,一定有重要情況。
果然,電話來自外交部,部里通知戴秉國立即出發去黑龍江齊齊哈爾,有一架蘇聯民航客機迫降在了齊齊哈爾附近的一片莊稼地里。
目前好消息是,機上的38名乘客和5名機組人員都平安無事;而壞消息則是,飛機是被劫持進入中國的。
這架飛機在當天下午迫降后,一直由公安部處理,但由于涉及蘇聯,因此現在改由外交部出面協調。戴秉國被告之,到現場后立即接替公安部的,由他牽頭處理。
掛了電話,戴秉國馬上起床,從家里直接趕往機場。
到了機場,已有一架軍用運輸機在等候。他和幾名來自公安部和民航局的一同登機,緊急飛赴哈爾濱。
暗夜中,巨大的軍用運輸機閃爍著航行燈,在巨大的轟鳴聲中起飛,消失在漆黑的夜空里。
安-24
這是戴秉國第一次乘坐專機,他發現機艙里連個凳子都沒有,只好席地坐在地板上。航行途中,他一直在不停地思考應對方案,根本無法入睡。
這次突發的劫機事件,恰好趕在中國和蘇聯改善關系的節骨眼上,是重大、敏感的外交難題,戴秉國肩上的責任重大。
飛行中的戴秉國還不知道,他將要處理的,是一件對中蘇兩國關系影響深遠的事件。
鋌而走險的副駕駛專機從北京直飛哈爾濱,然后戴秉國一行轉乘直升機趕往齊齊哈爾,再換乘汽車前往甘南縣的長吉崗鄉。等他們到達現場,已是第二天上午9點。
在北大荒冬日的陽光下,一架涂著cccp字樣的安-24型民航客機,正停在一塊平坦、狹長的麥茬地上。時值嚴冬,地面被凍得結結實實,飛機降落時在地面滑行了380多米之后才停下。
也幸虧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農田里土地松軟,還有農作物阻礙,飛機迫降時劇烈摩擦,很可能會發生爆炸。
在這架安-24旁,已有中方工作人員和兩臺大客車。讓戴秉國奇怪的是,蘇聯乘客們卻依然滯留在飛機上。
他馬上向現場的黑龍江省委外辦主任了解情況,這才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這架飛機是被33歲的副駕駛阿里穆拉多夫劫持到我國的。他因為對單位領導有意見,自認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因此產生了劫持飛機逃離蘇聯的想法。
1985年12月19日這天早上,阿里穆拉多夫以副駕駛的身份執行安24短途飛行任務。他利用安檢漏洞,把一根很長的錳鋼條和一把折疊水果刀偷偷帶上了飛機。
飛機起飛后,阿里穆拉多夫借故把機械師和另一個工作人員支出駕駛艙,然后把艙門反鎖,拿出水果刀威脅駕駛員,命令飛機改變航線。隨后這架飛機從東北方向進入中國境內,迫降在了齊齊哈爾。
在飛機安全落地后,阿里穆拉多夫告訴趕到的中方人員,是他劫持了飛機,于是被中方帶走。
由于當時兩國關系非常冷淡,人員之間也彼此互不信任,被劫持的蘇聯駕駛員和全體乘客都不敢下飛機。
他們認為,飛機是一個國家的飛行國土,只要不下飛機,就不算離開自己的國家,這樣就可以不受中國法律約束。
在戴秉國到達前,駕駛員和乘客們不顧中方勸阻,堅持留在飛機上,并蜷縮在飛機里度過了一個寒冷的夜晚。飛機機艙只有一層薄薄的金屬皮,在酷寒的冬季,這一夜讓乘客們苦不堪言。
在戴秉國到來前3個小時,黑龍江省外辦專門調撥了兩輛空調大客車來到飛機邊上,供乘客登車取暖,還提供了面包、牛奶、奶酪和魚罐頭等食品。
中方的態度讓蘇聯乘客們感受到了友好和誠意,開始逐漸打消對“敵對國家”的警惕。
安-24
吃了東西后,乘客們開始輪流進入兩臺空調車取暖。不過他們仍然是輪流坐一會兒,之后依然返回飛機。
因此,戴秉國在現場看到的情景是:一架停在農田中的客機、兩輛大客車和幾十名不肯撤離現場的蘇聯乘客。
資深外交官現在,戴秉國的首要任務是把這些乘客請出機艙,否則天黑后他們很有可能被凍傷。他進入機艙,用流利的俄語代表中國政府向乘客和機組表示慰問,并勸說道:
“離這里最近的大城市是齊齊哈爾,那里條件好。我們現在把你們送到齊齊哈爾,你們可以好好的休整一下。我們已經安排了最好的賓館,你們可以在那里等待蘇聯政府派飛機接你們回去。”
不過,戴秉國的這番慰問卻碰了個軟釘子,蘇聯乘客依舊堅持不下飛機!這種情況,讓他這個“老外交”也有點兒犯難。
戴秉國這年44歲,剛當上外交部司局級領導。他畢業于四川大學外語系1959級俄羅斯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后進入外交學院研究生班深造,1966年正式進入外交部“蘇聯東歐司”工作。
在外交部,他從科員做起,一直做到副處長、處長、副司長,曾經在1969年中蘇兩國關系最緊張的時刻,被派往莫斯科工作。
戴秉國在莫斯科
雖然戴秉國經常和蘇聯人打交道,對蘇聯的情況也比較熟悉,但也從沒處理過劫機事件。后來在回憶錄中他也坦言:“處理此事,對我的自身能力、體力都是一個考驗。”
而此時他果然遇到難題:勸說效果不好,雙方進入了僵持狀態。
從60年代起,中蘇交往已經中斷了很久,經過長達幾十年的隔閡與敵對,蘇聯乘客對中方不夠信任。因此乘客們堅持:“沒有接到莫斯科的命令,不能下飛機。”
“老戴,這次我相信你”就在僵持不下之時,蘇聯大使館的領事部主任格里山趕到了現場。
看到格里山,戴秉國心里感到一陣輕松。他們在工作中早就熟識,已經是老朋友了。
戴秉國以為,蘇聯領事部的人一到,乘客們就會下飛機。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格里山和飛機駕駛員單獨交談了30分鐘后,卻對中方說:“這件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
由于當時通訊條件非常差,所以格里山的解決方案是,讓隨行的兩名蘇聯外交人員乘坐中方提供的汽車返回齊齊哈爾,再從那里向大使館匯報。拿到莫斯科的指示后,兩人再返回現場通報。在此期間,格里山則留在現場和乘客們在一起。
蘇聯領事部的這種反應讓戴秉國非常驚訝。
地處東北的甘南縣,12月份深夜的嚴寒是很可怕的。而且乘客中不但有孩子,衣物也并不厚實,有的人登機是進行短途旅行,只穿著毛呢裙子。
說到齊齊哈爾的甘南縣,我曾在2010年國慶假期去拍攝過農田作業。我記得那次開車從北京出發時,還穿著短袖,等駕車來到甘南縣后,我們都套上了羽絨服。當時夜間氣溫已經是零下4度,比北京低了將近20度。
我記得那次為了拍日出場景,凌晨就要出發。在室外,我們每人都套了兩件羽絨服才能抵擋。作為一個習慣寒冷的北方人,甘南的低溫也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這種環境中,單靠飛機單薄的金屬外殼是不足以保暖的。如果乘客在飛機上再滯留一夜,零下30多度的低溫,隨時會威脅他們的生命安全,多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
就在格里山等待莫斯科回復時,戴秉國也開始聯系在北京坐鎮指揮的國務院領導,并把情況通過中方渠道,通報給了蘇聯外交部副部長。
蘇聯外交部副部長得知后,立即給駐華大使館打電話,讓駐華大使轉達,請中國在現場的官員帶他的口信給格里山:按照中國政府的安排,馬上讓乘客們去齊齊哈爾。
在當時落后的通訊條件下,這條口信竟先于蘇聯方面傳達到了現場。得到口信的戴秉國立即找到格里山,告訴他:“莫斯科有指令,要機上乘客立即下機。”但格里山不信,說他本人沒有接到莫斯科的指令。
這個細節,讓我們感受了到當時兩國關系的疏遠。雖然戴、格二人彼此相熟,但在處理正事時依然保持警覺。
看到格里山不相信自己,戴秉國很嚴肅地把他單獨叫到一邊,對他說:“天快黑了,你這么多同胞,如果有人凍死在這里,你要負責的。”
格里山猶豫半天,對戴秉國說:“老戴啊,憑著我們多年的了解和友誼,這次我聽你的。”——《戴秉國回憶錄》第44頁。
于是,在蘇聯領事官員的說服下,機上乘客很快下了飛機。中方立即用11輛空調客車把他們拉到齊齊哈爾市區,安置在賓館里。
90年代初的齊齊哈爾
乘客們來到齊齊哈爾時,已經是半夜11點多了,他們住進了當地最好的賓館——湖濱賓館。中方專門騰出了兩個樓層供他們住宿,這里能洗熱水澡,蘇聯客人們還吃了可口的晚餐,度過了溫暖、舒適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齊齊哈爾市政府派人前來慰問,給每位蘇聯客人贈送一件羽絨服。當時羽絨服在國內已經很常見,但在輕工產品短缺的蘇聯人眼中卻很稀罕。乘客們每人得到了一件羽絨服,而且還能隨便挑顏色,都非常開心。
“這是中央的命令”戴秉國和乘客一起來到達齊齊哈爾市區后,次日就接到外交部指示:協調黑龍江省政府,立即調直升機,把蘇聯人運到哈爾濱,蘇方專機第二天就到。
要求傳達后,黑龍江省的一位負責卻說太困難,他們做不到。
戴秉國這時只是一名副司長,級別比這位領導低很得多,但是他工作在中蘇關系第一線,知道事關重大。
1985年,中國和蘇聯的國內形勢都有新變化,雙方正在試探著接觸,嘗試改善雙邊關系。
劫機事件之前幾個月,一個中國高級代表團來到莫斯科,參加了契爾年科的葬禮,中國不再稱蘇聯為“社會帝國主義”;戈爾巴喬夫也表示“蘇中要提高對話的級別”。
就在劫機事件前6天,戈爾巴喬夫剛剛主動會見了路過莫斯科的中國副總理,并轉達一個信息:雙方應舉行高級會晤,恢復兩黨關系。
安24狹小的機艙
因此,剛剛發生的這起劫機事件就變得非常敏感。處置過程中的每個細節,都可能直接影響兩個大國之間脆弱的關系。而這些情況,地方領導并不十分了解。
由于時間緊迫,為了完成中央使命,戴秉國也很不客氣地對這位領導說:“對不起,這是中央的命令。能做到要做,做不到也要想辦法做。”—《戴秉國回憶錄》第46頁。
后來,黑龍江省緊急調派了直升機,把蘇聯人全部按時運到了哈爾濱。
乘客們安全抵達哈爾濱時,已是當天下午。這時距事發已經過去了50多個小時。
這50個小時里,被劫持的蘇聯乘客從甘南縣的荒郊野外,來到齊齊哈爾的賓館,此時又落座在哈爾濱機場貴賓室中。
在中方的溫暖和熱情下,蘇聯人心中的堅冰漸漸融化,他們已經完全沒有事件剛開始時的懷疑和冷漠,只有信任和感激。
左一位戴秉國,陪同領導出訪蘇聯
不久,從蘇聯飛來一架專機降落在哈爾濱機場,準備接這些客人回國。臨行前,中方為蘇聯人舉行了一個歡送宴會。
宴會一共6張桌子,中方特意安排一名蘇聯客人和一名中國工作人員間隔落座。在幾天的交往中,大家已經漸漸熟悉,宴會的氣氛雖稍顯拘謹,但很輕松。
菜品上桌后,蘇聯人都連聲夸贊。當時蘇聯的副食品供應并不豐富,能在中國吃到如此可口的飯菜,是一種意外的喜悅。
席間,蘇聯客人還品嘗了中國啤酒。幾杯啤酒喝下,餐桌上的氣氛更熱烈了,大家甚至開起了玩笑。
一名蘇聯乘客端著酒杯站起來祝酒,說:“希望能再多待幾天就好了。”話音剛落,客人們都開懷大笑。
臨行前,中方又給每位客人贈送了一個氣壓熱水瓶。這東西現在不算什么,在當時可是非常值錢的寶貝。
最后,這架滿載著歡聲笑語的專機起飛回國,一次沒有任何政治色彩和壓力的接待,圓滿結束。
處理善后蘇聯乘客和機組人員平安離開之后,停放在曠野中的那架安-24飛機成為接下來的重點。
在中方武警戰士和公安人員晝夜看守下,安-24一直完好無損的停放在農田。1986年元旦后,蘇方派了一架飛機送來7名專家,對飛機進行檢修。蘇方人員看到我方武警、公安人員冒著嚴寒守護飛機,很感動,表示了誠摯的感謝。
安-24駕駛艙
為了能在農田起飛,當地農場派出了大型拖拉機,在莊稼地里壓出一條簡易跑道,隨后蘇聯民航局飛行局局長親自駕駛這架飛機飛回了蘇聯。
而那名劫持飛機的副駕駛阿里穆拉多夫,則因劫持民航客機受到了中國法律的制裁:他被判八年有期徒刑。對劫機犯的審判,也體現了中國的司法主權。
蘇聯解體后,阿里穆拉多夫被遣送回國。臨走時他已經能說一口漂亮的中文,還在中國結識了很多朋友,他表示很感激中國照顧了他這么多年。
后記:
1985年,中國政府在中蘇關系仍然非常困難的情況下,用一種熱情友好的方式妥善處理了劫機事件——全體乘客和機組人員都平安返回蘇聯,被劫持的飛機也完整歸還。
中方的處理方式,對蘇聯產生了很大的觸動,為緩和兩國的緊張關系提供了契機。
這次事件,讓斷絕了多年的高層交往開始恢復,雙方50個小時的對話總數,超過了此前20年的總和。
劫機事件發生半年后,1986年7月28日,戈爾巴喬夫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發表講話,著重談了蘇中關系。
講話中戈爾巴喬夫表示:蘇聯將從阿富汗、蒙古部分撤軍;同意按照主航道中心劃分阿穆爾河(黑龍江)的邊界走向;對中國國內政策表示尊重和理解。
戈爾巴喬夫的海參崴講話,在中蘇關系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這是蘇方第一次在中蘇關系的三大障礙問題上做出松動,也是60年代以來蘇聯領導人歷次講話中調子最為緩和的一次。兩個月后,1986年8月13日,中方對戈爾巴喬夫的講話表示謹慎歡迎,提出恢復邊界談判的建議。
就這樣,到了1986年夏季,中,蘇雙方幾乎在所有的問題上都取得了共識。此后兩國高層開始頻繁往來,堅冰開始融化。
戴秉國近照
在劫機事件過去后的第三年,蘇共總書記戈爾巴喬夫正式訪華,30年的隔閡從此消除。
如今回顧這段“劫機風波”我們發現,中蘇兩國“結束過去,開辟未來”的新歷程,從安-24意外降落在中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了。
這次全權負責,并圓滿處理事件的戴秉國,此后又繼續全程參與了中蘇關系正常化的進程,并于兩年后升任外交部部長助理;1993年12月,再次晉升為外交部副部長。
2013年3月,72歲的戴秉國退休;2016年3月,他出版了《戰略對話:戴秉國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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