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白與杜甫的詩風比較
李白與杜甫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有著很大的不同及價值取向。我們可以從下列幾點來比較李白和杜甫:
一、思想:
李白的詩,很多表現(xiàn)出求仙出世和及時行樂的思想;
杜甫的詩,很多表現(xiàn)出憂時傷世,悲天憫人的思想。
所以李白被稱為“詩仙”,杜甫被稱為“詩圣”。
二、風格:
李白經常用夸張的手法,生動的比喻,抒發(fā)出熱烈奔放的感情;
杜甫經常用剛健的手法,深沉的思考,表現(xiàn)對社會實況的深厚同情。
李白偏向于浪漫,杜甫偏向于寫實。
三、擅長的體裁:
兩人都能寫各種體裁的詩歌,但李白的七言古詩和絕句寫得最好,而杜甫的律詩寫得最好。
李白和杜甫是我國古代最為著名的、影響最為深遠的詩人,但自唐代以來,人們多喜將他們并論,更
有學者對他們的進行比較,以致很多詩評家都卷入了對李杜孰優(yōu)孰劣的爭論。進入二十世紀以后,雖然學
界還存在著李杜優(yōu)劣論,但人們更喜探討李杜之間的交誼、李杜詩歌思想和藝術之異同。
一、李杜之交誼和相互影響
本世紀較早探討李杜交誼的學者是聞一多。他在《杜甫》一文中用飽含感情的筆墨,描述了李杜二
人的交往和友誼。如他在寫到李杜第一次會面時說:"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fā)三通擂鼓,然后提出筆來蘸
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歷史里,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面的)沒有比這兩
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紀念的。"
四十年代,陳叔渠在《唐代兩大詩人的風義感及其他》中也論及李杜之交誼。他認為,"杜甫對于
李白,一片憐才之忱,在他的詩中,時時可見";"最奇怪的是,李白對于杜甫,卻是很為冷淡","這可見老
杜的憐才愛友,一熱烈至誠,出于無情的了。"
五十年代,林庚在《詩人李白》中較為細入地探討了李杜之間的交誼。他認為,"李白是杜甫生平
最傾心的詩人",而其因素又有政治和詩歌兩方面。李白與杜甫相會游從的半年中,李白影響杜甫的成分要
多一些。他們真無愧于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們對于政治的警惕性,對于現(xiàn)實的敏感,乃是時代真實的鏡
子。他們的默契也就是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發(fā)揚。從詩歌藝術上說,也是李白影響杜甫為多:"杜甫在遇見李白
之前,現(xiàn)存約十首的詩中幾乎都是五律,可見杜甫早期的作品原是以五律為主的。"而杜甫在遇見李白之后,
受到李白七古的影響,后來又"從七古中獲得全新的解放,因而又創(chuàng)造了他自己所獨有的五古"。
六十年代,人們對李杜交誼更為關注,出現(xiàn)了好幾篇論述李杜之交誼的文章,如郭沫若的《詩歌
史上的雙子星座》、耿元瑞的《有關李杜交游的幾個問題》等。郭文指出,"李白和杜甫是像兄弟一樣的好
朋友。他們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就像天上的雙子星座一樣,永遠并列著發(fā)出不滅的光輝。
七十年代,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中進一步闡述了他對李杜交往和友誼的看法。他說:"杜甫十分同情李
白,毫無問題。"而"李白雖然年長十一歲,他對于杜甫也有同樣深厚的感情。""前人愛以現(xiàn)存詩歌的數(shù)量來
衡量李杜感情的厚薄,說杜厚于李,而李薄于杜。那真是皮相的見解。"對于相傳李白所作的《戲贈杜甫》
詩,作者認為,"既非嘲誚""戲贈",也不是后人偽作,"那詩親切動人,正表明著李白對于杜甫的深厚的關
心。"
八十年代以后,仍然有一些學者論及李杜之交往和友誼,如李寬的《杜甫與李白的友誼》、葉嘉瑩
的《談李白、杜甫的友誼和天才的寂寞》、王輝斌的《李杜初識時地探索》等。葉嘉瑩通過對杜甫《贈李白》
一詩的解說,證明李杜相輕之說的決不可信,看出李杜二人于外表的相異之下所蘊含的一份生命與心靈上
的相通。王輝斌文則對李杜天寶三載前后的行蹤進行考察,認為他們初識的地點不在洛陽而在梁園。
二、對李杜優(yōu)劣的再討論
雖然本世紀大部分學者并不熱衷于討論李杜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但是在一定的時期仍有一些學者自覺
或不自覺地持揚李抑杜或揚杜抑李的觀點。
本世紀上半葉這一時期,大多學者對歷史上的李杜優(yōu)劣論不以為然。如胡小石在《李杜詩之比較》
中就沒有對李杜強分高下,而是從李杜二人的創(chuàng)作實際出發(fā)對其詩歌藝術之異同一一比較。汪靜之在《李
杜研究》中也認為,歷史上揚李抑杜或揚杜抑李者中能真了解李、杜者不多,"李杜二派的辯論,因為偏倚
的嗜好而盲贊瞎謗,都沒有說著最重要處"。所以作者從七個方面分析了李杜的相異之處。
而另外一些學者雖然沒有明確地持李杜優(yōu)劣論,但隱隱約約顯露出一點抑李揚杜的調子。如胡適在
《白話文學史》中就說,"李白雖然'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然而我們凡夫俗子鐘不免自慚形穢,終覺
他歌唱的不是我們的歌唱,他在云霧里嘲笑那瘦詩人杜甫,然而我們終覺得杜甫能了解我們,我們也能了
解杜甫。杜甫是我們的詩人,而李白終于是'天上謫仙人'而已。"再如李廣田在《杜甫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中借用
宋人羅大經的話表明了自己抑李揚杜的觀點,還認為:"以詩之純風格言,李或有勝杜處;以詩之思想內
容言,杜實勝李百倍;因任何作品,都不能只憑其風格而偉大。何況所謂風格優(yōu)越云云,實在也還是一般
的偏見,因為歸根結蒂,風格仍為思想所決定,一個人如果根本不能接受李白的思想,也就無從欣賞他的
風格了。"當然,這種揚杜抑李論是有抗日戰(zhàn)爭這一特殊的背景的,同時也和論者所持的文學理論觀念分不
開。同樣,傅庚生在《評李杜詩》中也從思想和情思的重要性方面肯定了杜甫,貶低了李白:"若藉著如此
的一種客觀標準去衡量李、杜二人的詩歌,我們會發(fā)現(xiàn)杜甫有八九分的光景了,李白要遜似二三分。"
本世紀下半葉五六十年代,由于受新的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學界在研究古典詩歌時,也
就更多地強調了文學的社會功用和詩歌作品的現(xiàn)實性或人民性。用這種觀點來衡量李杜,就出現(xiàn)了比較明
顯的揚杜抑李論了。然而,當時也有一些學者并未揚此抑彼,而是能夠持平,見出李杜二人各自的成就。
如蘇仲翔的《李杜詩選》就各選李杜詩歌二百余首(共五百余首),合為一編,以見其詩歌實質、風格之異
同。作者指出,李白和杜甫,是照耀著唐代乃至整個古典詩壇的兩面萬古常新的旗幟。他們二人的作品無
疑"同樣都具有高度的現(xiàn)實性和人民性","李白和杜甫,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來說,都是繼往開來、沾溉百
世的人物"。
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的出版,又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文革時期自上而下的揚李抑杜的傾向。據(jù)王
學泰《二十世紀文化變遷中的杜甫研究》介紹,解放后毛澤東不只一次地說過,他更愛讀李白的詩,而且
認為李白是千古詩人之冠;江青在審查影片《杜甫》是也曾強調說"主席更喜歡李白的詩",言外之意就是
不能再贊揚其他詩人了,尤其是不能贊揚曾與李白并稱的杜甫。所以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幾乎處處"
揚李抑杜",完全改變了他在六十年代初所持的李白與杜甫是中國"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的看法。
八十年代以后,幾乎沒有人再在李杜比較時持揚此抑彼的觀點了,人們大多對李杜詩歌創(chuàng)作之異同
條分縷析。
三、李杜思想、詩歌藝術之比較
八十年代以前從本世紀二十年代開始,就有學者對李杜的思想和詩歌藝術進行了比較。如胡小石的
《李杜詩之比較》就對李杜詩歌藝術和成就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分析和比較。再如,汪靜之在《李杜研究》
中也就思想、性格、藝術、境遇、行為、嗜好、身體等方面對李杜進行了比較。
五十年代,蘇仲翔在《李杜詩選·導言》中首先探討了李杜思想方面的異同。他認為,在對于祖國的
愛慕、對于人民的熱愛、對于侵略戰(zhàn)爭的憎恨等三方面,李杜是共同的;至于二人不盡相同而且在詩中比
較突出的,則為李多人民自豪感與反抗精神,杜富人道主義與悲天憫人之懷。接著從在詩歌史的地位上說,
李杜"都是繼往開來、沾溉百世的人物。李白是第一個吸取民族優(yōu)良傳統(tǒng)和外來形式,奄有陶謝庾鮑沈宋各
家之長,把中國詩歌推向全面發(fā)展的'先驅';杜甫則是隨著時代進展又把詩歌創(chuàng)作提到現(xiàn)實主義空前未有
的高度,因而贏得'詩史'、'詩圣'稱號的集大成者。"
八十年代以后從八十年代初開始,對李杜各方面進行比較的成果就越來越多了。在這些成果中,首
先值得一提的羅宗強的《李杜論略》。該書從政治思想、生活理想、文學思想、創(chuàng)作方法、藝術風格、藝術
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對李杜二人進行了系統(tǒng)、深入的比較,而且精見迭出。
在羅宗強著作同時或之后,學界還出現(xiàn)了一些李杜比較的專題論文,如金啟華的《李杜詩論的比較》、
袁行霈的《論李杜詩歌的風格和意象》、裴斐的《唐代轉折時期的李、杜及其詩歌》、蕭瑞鋒的《李杜異同
論》、蘇為群的《李杜山水詩的特色及其異同》、吳光興的《李杜獨尊與八世紀詩歌的價值重估》等。
其中金啟華文認為李杜詩論的共同之處在于都主張吸收風雅騷賦,建安以前各家之作,取精用宏,
成就他們的偉大;不同之點主要在于對聲律的看法,分道揚鑣,各行其是,成就他們各自不同的特色。袁
行霈文認為,在建立自己獨特的意象群方面,李白和杜甫都是能手。飄逸與沉郁這兩種不同的風格,突出
地表現(xiàn)在不同的意象群上。李白所創(chuàng)造的富于個性特點的意象中最突出的就是飛翔的大鵬,還有奔騰咆哮
的黃河、長江,高出天外的山峰、飛瀉直下的瀑布,這些"都具有超凡的氣概,曲折地表現(xiàn)了李白沖決束縛、
追求自由的熱情,可以見出他飄逸不群的風格";而杜甫傷時憂國的情懷借著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形成帶有
濃厚憂郁色彩的意象,如瘦馬、病桔等,"在這些被損害與被遺棄的生物身上,杜甫表現(xiàn)了多種深沉而憂郁
的情思。"作者指出,李杜風格的不同還體現(xiàn)在意象的組合上。李白詩中意象的組合比較疏朗,好象疏體的
寫意畫,三兩傳神之筆可能勝過滿紙的勾畫;杜甫詩中意象的組合比較緊密,往往把幾個意象壓縮在依據(jù)
詩中,顯得凝重、老成、深沉。李杜意象疏密的不同還表現(xiàn)在詩的章法上:李白的詩章法疏宕,跳躍性強,
詩的節(jié)律也比較急迫,有一股不斷向前沖擊的力量;杜詩意象之間的脈絡相當分明,章法十分嚴密,節(jié)律
回旋舒緩,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滲透力。裴斐文則認為,李杜都有很大的政治抱負,其個性差異表現(xiàn)在各自
選擇的從政道路不同:杜甫是標準的正統(tǒng)派,立志作賢臣,采取的入仕方式亦與一般士子無異;李白則夢
想當策士,獻奇策立奇功,一舉而致卿相。但他們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之均以悲劇告終。吳光興認為,李杜
生前不受重視,李杜齊名當以其文集行世為限,約在八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或八十年代,"李杜獨尊"的構
想最初很可能出于"新古文派"。作者還認為,八、九世紀之交至北宋王安石之前,李杜被視為一種共同的
審美理想――壯大奇麗;從王安石開始,李杜不同,李為豪放,杜為沉郁。
李杜創(chuàng)作的根本區(qū)別在哪里呢?裴斐先生在《李白十論》一書中說:“李杜創(chuàng)作的最根本區(qū)別,簡單講來,
乃在于對待主客觀的不同態(tài)度,用王國維的話說,李白屬于‘主觀詩人,杜甫屬于‘客觀詩人’,杜甫擅長客
觀描寫,代表作是敘事詩,他的抒情詩也帶有客觀色彩;李白擅長自我抒情,絕大部分是抒情詩,他的敘
事詩也帶有抒情色彩。杜甫詩的社會內容是通過一幅真實的生動的社會生活圖畫直接呈現(xiàn)的。因而容易被
人認識,李白詩歌形象主要是詩人自己,而不是客觀的社會生活,因而他的社會內容不容易被人認識。”
我很贊同這些觀點,不過需要進一步闡發(fā)。
什么是“主觀詩人”呢?李杜詩歌創(chuàng)作對待主客觀的態(tài)度是怎樣的呢?我先引幾段古代詩論家的評論。
《唐末詩醇》稱贊李白的七古詩:“往往風雨爭飛,魚龍百變;又如大江無風,破浪自涌,白云從空,隨風
變滅,誠可謂怪偉奇絕者矣!”
李陽冰《草堂集序》說李白:“唯公文章,橫被六合。可謂力敵造化歟!”
皮日休《劉棗強碑文》說:“言出于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則心懷四溟。磊磊落落,
真非世間語者,有李太白。”
吳喬《圍爐詩話》:“太白胸懷,有高出六合之氣,詩則寄興為主,非促然詩人之作也。”
元稹《與元九書》:“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首。”
趙翼《甌北詩話》評李白:“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又說“才氣豪邁,全力神運,自不屑束縛于格
律對偶,與雕飾者爭長。”我國古代詩歌注重直覺體味,以上這些論述都是從整體上把握李詩特征的。仔細
品味,我覺得他們仍然是從主觀和客觀的關系上說的。從主觀方面,強調李詩的“神”、“氣”、“奇”等主體
性特征;從客觀方面強調杜詩的“風雅比興”(社會內容)。從主客觀關系方面,強調李詩的主觀統(tǒng)攝客觀的
氣勢和力量,以至達到主客統(tǒng)一,構成物我不分的高超境界。
一、主觀詩人和客觀詩人——李杜創(chuàng)作的基本差異
作為“主觀詩人”,李白詩歌創(chuàng)作的首要特征就是的他的主體性原則。
很多研究者喜歡用“感情強烈奔放”、“主觀色彩濃厚說明李詩的主觀性特征。我以為僅僅這樣說還是不夠的。
杜甫也有很多感情強烈、抒情主人公形象鮮明的詩篇。蕭滌非先生說:“他固然有大悲、大怒的時候,但也
不是沒有大喜的時候。為了更好更充分地表達出這些感情,在這種時候,他通常就使用七古這一詩體。比
如《哀江頭》、《哀王孫》、《悲陳陶》、《悲青板》、《同谷縣作歌七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有的寫亡
國之痛,有的寫身世之苦,都是‘長歌可以當哭的’”(《杜甫研究》修訂本,第12頁)。李白創(chuàng)作的主體性
原則表現(xiàn)在:他始終以“自我”為中心,強調和提升主體的作用,以至達到對客體(描寫對象)的駕馭、征
服的程度。我們舉他的《蜀道難》來說明。理解這首詩應該緊緊抓住詩人形象這個主體,僅僅把本詩理解
為描寫奇麗的山川景象,或者在詩歌的寓意上過多猜測都會影響對本詩精神的把握。我們看到,詩人反復
詠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其用意正在于處處暗示詩人形象的存在。這首詩出現(xiàn)的一系列動詞,如“嗟”、
“捫”、“撫”、“坐”、“問”、“見”、“聽”等都表明詩人置身其中(盡管是在想象中)。詩人面對險峰絕壁,時
而驚嘆,時而贊賞,毫無懼怕心理。他是用整個身心去擁抱這自然景觀的,越是贊嘆高山大川奇絕,越是顯
示詩人形象的高大,顯示詩人的氣魄和意志。詩人把奇山深山、飛流急湍、古往今來、神話傳說全部統(tǒng)攝
起來任意驅遣。自然景物已不再是描繪刻劃的對象,而是詩人意志和情感的化身和再現(xiàn),客體(描寫對象)
已被主體(詩人)消融于自身。正是在這樣的主體征服客體的過程中,詩人的精神得到升華,讀者的情緒
也激昂起來,獲得極高的美感享受。
李白詩歌的整個特征決定了詩人抒情和描寫的一些重要特點。他不是將描繪對象當作一個整體看待,而是
把它打碎,加以咀嚼,再用感情的線索把它串通起來;他抒情的方式是盡情傾瀉、恣意揮灑,不受詩歌結
構形式的牢籠。有的研究者認為李白詩歌表現(xiàn)出“跳躍式”的結構式的特點,這仍是一種表面的看法。我們
再看《梁甫吟》,詩寫李白受挫后的憤懣和對理想的期待。如果說《蜀道難》還有一個奇險山川作為抒情表
象的憑借物,那么,這篇《梁甫吟》已經沒有完整的客觀的事物作為依附體了。它通篇用典,古往今來,
上天入地,盡情馳騁,任思想感情的發(fā)展,時而奇幻惝恍、深不可測;時而風和日麗,春意盎然;時而險
象環(huán)生、濁浪翻滾。這一切都在詩人這個主體的包舉之內。沈德潛說:“后半拉雜使事,而不見其跡。”沈
德潛是從詩的結構形式上說的,其實這個“跡”還是有的,這就是詩人思想感情發(fā)展的“痕跡”。
李白詩歌的這個特征是和杜甫大異其趣的。探索一下杜詩處理主客觀關系,我們發(fā)現(xiàn),詩人在描寫方式上
是把對象當作一個整體作深入細致的刻劃;在抒情方式上是把個人情感滲透于描寫對象之中,即所謂“寓主
觀于客觀”。趙翼在《毆北詩話》中說他:“思力沉厚,他人不過說到七八分,少陵必說到十分,甚至十二
分。”試以《麗人行》說明。詩作于天寶十二載春,諷刺楊家兄妹驕縱荒淫的生活,借以反映君王的昏聵和
朝廷的腐敗。這首詩刻劃細致入微、態(tài)度嚴肅認真、敘事有條不紊,甚至對麗人的體態(tài)意態(tài)和服飾肴饌等
細節(jié)的描摹都歷歷可見,明顯體現(xiàn)出客觀性的特點。詩人正是在這樣的一本正經的描述中達到諷刺的目的。
正如浦起龍所說:“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我們再看他的《茅屋為
秋風所破歌》。這首詩和李白的《蜀道難》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出現(xiàn)了詩人的形象。但杜甫的這首詩,
盡管感情很強烈,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也很鮮明,但在描寫上依然層次分明。他從風吹茅屋寫起,接著寫茅
屋“灑江郊
”、“掛林梢”、“沉塘坳”;從群童的盜草到詩人無可奈何的情狀;從夜色的降臨到自己一家人雨夜之中的窘
狀,由此推而廣之,最后發(fā)出“大庇寒士”的感慨。詩的脈絡十分清楚,描述對象也是完整的呈現(xiàn)的,詩人
的抒情是通過真實生活畫面的描繪體現(xiàn)的,這和李白那種大氣包舉、咳吐自然、以自我為中心的主體性特
征判然有別。
二、征服現(xiàn)實和關注現(xiàn)實——李杜創(chuàng)作精神的差異
程千帆先生說:“他(指李白)熱愛現(xiàn)實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而對其中不能令人滿意的現(xiàn)象毫無顧忌地
投之以輕蔑。這種以被現(xiàn)實牢籠,卻不愿意接受,反過來卻想征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乃是后代人民反抗黑暗勢
力與庸俗風氣的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這也許就是李白的獨特性,和杜甫那種始終以嚴肅、悲憫的心情注
視、關心和反映祖國、人民的命運那種現(xiàn)實主義精神,是相反相成的。”(《唐詩鑒賞辭典序言》)程先生指
出了李杜創(chuàng)作精神的主要差異。杜甫直面人生,憂國憂民;李
白也不滿現(xiàn)實,他雖然已被現(xiàn)實“牢籠”,卻不愿意接受,反過來卻想征服它。那么,李白是如何征服現(xiàn)實
的呢?直接反抗現(xiàn)實社會制度對詩人來說是實際的,他只能采取在精神上征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通過夢境、幻
境、倘佯山水甚至醉酒生活,超塵脫俗,追求精神的自由解放,這是李白詩歌特多這方面題材的重要原因。
他自稱:“常時論酒逐風景,壯心遂與功名疏。”(《贈
南平太守之遇》)他一生熱愛山水,常常達到夢寐以求的境地:“余嘗學道窮冥荃,夢中往往游仙山。”(《下
途歸石門舊居》)“憶昨鳴皋夢里還,手弄素月清潭間。覺時枕席非碧山,側身西望阻秦關。”(《鳴皋歌送
岑微軍》)最有代表性的還是他的《夢游天姥吟留別》,這首詩對夢境和仙境的描摹都很細致(李白對現(xiàn)實
生活的描繪反而不那么細致)。詩先寫天姥山的氣勢,以為各種瑰麗奇險境界的出現(xiàn)作鋪墊,在夢境和仙境
中,詩人是自由的和快適的,你看他飄然飛渡鏡湖,在湖月的映照中來到剡溪,穿上自己仰慕的詩人謝眺
的木屐,在淥水蕩漾聲和猿啼聲中登上青云梯(在李白詩中,猿啼往往和詩人的喜悅心情聯(lián)系在一起:“兩
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可證)。詩人爬到山的半壁時,眼前出現(xiàn)的一輪海日,耳中聽到的是天雞
的鳴叫,來到山上,置身幽深的山路,面前是一片爛漫的山花,詩人應接不暇,,倚石暫作休憩。忽然,各
種神靈異物紛紛出現(xiàn),打破了仙境的寧靜,整個仙界熱鬧起來,虎、熊、龍都起來了,迎接它們的是個“訇
然中開”的洞天福地,“云之君”披彩虹為衣,驅長風為馬,虎為之鼓瑟,鸞為之駕車,群仙列隊前來,在日
月和金臺、銀臺的映照中,光彩奪目,異彩紛呈。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詩人猛然醒來,幻境全然消失,
只感到冰涼的枕席的存在,他不禁長嘆一聲:“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如流水。”夢境仙境不可得,只
有“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去到那山水中尋找適
意的生活了。然而在山水中就能擺脫現(xiàn)實的“牢籠”嗎?回答自然是否定的。詩人不得不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
遂發(fā)出“安能摧眉折腰侍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憤慨的長嘆。
有的研究者認為,這首詩的主觀意圖在于宣揚“古來萬事東流水”這樣
頗有消極意味的思想。其實李白的本意應該是,能夠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人生的最大樂趣,古往今來
的一切其它事物(包括功名利祿)又算得了什么?不過象那東逝的流水毫不足惜。詩人越是把夢境仙境描
繪得十分愜意,越是顯示出現(xiàn)實生活的不愜意。當這種仙境和夢境迅速向下回落時,那巨大的落差產生的
強大的精神能量,強烈地感染著和刺激著讀者的思想情緒,使讀者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反差中,認真思索其中
蘊涵的深刻的社會問題,這正是李白詩歌的力量源泉所在,也是李白的獨特之處。這和杜甫詩歌直接呈現(xiàn)
社會現(xiàn)實,深入揭示社會問題的方式是殊途同歸的。
杜甫的創(chuàng)作,目光始終注視著社會現(xiàn)實。他關心國事、同情人民,無論是敘事紀行的,還是抒發(fā)情懷的,
大都傷時憂國,緣事而發(fā),有著豐富的社會的政治的內容、濃郁的時代氣息。通過一部杜詩,我們可以清
楚地看到唐朝由勝轉衰的歷史軌跡、種種表現(xiàn)和歷史原因,誠如浦起龍所說:“少陵之詩,一人之性情,而
三朝(玄宗、肅宗、代宗)之事寄焉者也。”(《讀杜心解》)杜詩有史詩的美稱,決不是偶然的。
杜甫這種關注現(xiàn)實的精神是通過對社會現(xiàn)實現(xiàn)象作典型概括和深入細致的刻劃來完成的,和李白那種超脫
現(xiàn)實又反過來征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是相反相成的。徐而庵說:“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說唐
詩》)說得就是這種差異。我們試讀他的《兵車行》,這首詩寫邊戰(zhàn)給百姓帶來的災難和痛苦。詩一開始就
勾勒出車馬喧囂、行人急走匆匆、親人哭喊送別的
悲慘場面,接著通過對話揭示出征戰(zhàn)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和家破人亡的深哀劇痛。詩人的感情是強烈的,
對于人民生活的關注是深切的,然而個人抒情卻不是放縱的,而是通過場面的描摹流露出來。詩人悲慘哀
憫的感情高度濃縮在他所塑造的典型形象之中并且始終沒有離開這一形象,詩人的情感在形象包蘊中不斷
回蕩撞擊,我以為這是形成杜詩沉郁頓挫風格的重要原因。
李白創(chuàng)作則表現(xiàn)出主體性特征,詩人馳騁造化,大氣包舉、壯浪縱恣、感情噴薄而出,表現(xiàn)出豪放不羈的
氣勢,在這種主體性征服客體的過程中,詩人也曾達到主客統(tǒng)一、物我不分的自由狀態(tài),這時詩人的精神
解放了,表現(xiàn)出一種“逍遙人外,蟬脫塵埃”的高超境界,這是否可以說是形成李白詩歌豪放飄逸風格的基本
原因呢?
三、實現(xiàn)人生自由和實現(xiàn)理想政治——李杜創(chuàng)作追求理想的差異
李白與杜甫都有遠大的政治抱負,都表現(xiàn)出對理想政治的執(zhí)著追求。李白一生要“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
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杜甫也不止一次地說過:“致
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相丈二十二韻》)“致君堯舜付
公等,早據(jù)要路思捐軀。”(《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近呈蘇渙侍御》),“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
焉肯朽。”(《可嘆》)但是我們看到,在理想政治的實現(xiàn)途徑上和理想層次的追求上,李白和杜甫表現(xiàn)出相
當大的差異。李白自視很高,他常以大鵬自喻,“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上李邕》)他不
屑走一般士子所走的科舉做官的道路,而是要一躍而為宰相,實現(xiàn)政治理想后又功成不居,“待吾盡節(jié)報明
主,然后相攜臥白云。”(《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這種思想現(xiàn)象,有的研究者認為是“入世”和“出世”這
一對矛盾在李白身上的反映。其實,李白在追求政治理想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人生追求--這就是對自由
理想的追求。“入世”也好,“出世”也好,都被李白當作實現(xiàn)自我和實現(xiàn)自由的方式,“入世”肯定自我價值,
展示自己的政治才能;“出世”擺脫對“自我”的束縛,達到自由適意的人生理想,“入世”和“出世”都統(tǒng)一在對
自由追求的大目標下,實現(xiàn)自我和追求自由在他身上是一致的,這就是李白的獨特之處。
李白的這個獨特性還不屑在他對某些歷史人物的推崇上。在李白詩歌中經常出現(xiàn)魯仲連、謝安、諸葛亮等
政治家和軍事家的形象,這些人物不但表現(xiàn)出杰出的政治軍事才能,更重要的是他們都表現(xiàn)出對自己才能
的高度自負,不屈于人而要人屈于己的風采,表現(xiàn)出貪戀功名利祿的高尚品質,這是李白所特別心向往之
的。
李白與杜甫對從政失敗的態(tài)度也是頗有差異的。杜甫入仕的道路非常艱難,他三次科舉考試都失敗了,轉
而把目光投向皇帝,因進獻《三大禮賦》得到皇帝賞識,才獲得一個小官,卻始終沒有得到展示政治才能
的機會。杜甫從政失敗后,更加執(zhí)著追求理想政治,更加關注社會現(xiàn)實,目光更加深邃銳利,感情更加沉
郁悲愴,寫下了大量反映現(xiàn)實和關心人民疾苦的詩篇,艱難反而玉成了他,使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
詩人。李白從政失敗后,轉而對自由生活的追求,以獲得精神的解放。在這種精神生活的游歷過程中,詩人
不斷升華感情、凈化心靈,強化自然和仙境的美好,以和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實形成鮮明對照,求得精神對現(xiàn)
實的征服。他的詩篇反映的社會內容雖然沒有杜詩多而深刻,但李白詩歌給予人的精神影響卻是超越時代,
深廣久遠的。有的研究者沒有注意到李白詩歌的這特點,卻用拔高李詩社會內容的方式,以爭得李白和杜
甫的平起平坐。這種研究方式本身就沒有超出揚杜抑李的藩籬。“揚杜抑李”論者正是從這方面來立論的。《屠
緯真文集》說:“
或謂杜萬景皆實,李萬景皆虛,乃右實而左虛,遂謂李杜優(yōu)劣在虛實間。”趙次公《杜甫草堂記》竟至說:
“白之詩在風月草木之間,神仙虛無之說,亦何補于教化哉!”倒是王琦很有眼光:“一以國為憂,一以自適
為樂,又事理之各殊者;奈何效比而同之,而以為優(yōu)劣耶。”(《李太白文集跋》)
那么,李白追求自由理想的思想基礎在哪里呢?
我們知道,李白是受到莊子思想深刻影響的詩人。龔自珍說:“莊騷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
(《最錄李白集》)屈原具有遠大的政治抱負,積極用世;莊子主張自然無為,追求超脫現(xiàn)實的自由心境,
這兩者本是一對矛盾,李白卻很好地統(tǒng)一于一身。莊子強調以道觀物:“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
自貴而賤。”莊子據(jù)此主張,在與“道”合一的境界中,大小夭壽,無所軒輊。他認為要通過“坐忘”才能達到
這樣的自由境界。這種自由是不受任何限制的,也就是他所謂“惡乎待哉”的逍遙。
李白的自由思想可謂和莊子思想一脈相承。試讀他的《日出入行》: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
歷天又復入西海,六龍所舍安在哉?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之氣,安得與之久徘徊?
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落于秋天。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沒于荒淫之波?
魯陽何德,駐景揮戈?
逆道違天,矯枉實多。
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
有的研究者認為,這首詩表達了李白的唯物主義思想,表現(xiàn)了李白尊重客觀規(guī)律的觀點。我覺得,本詩表
現(xiàn)出李白對宇宙之無限與人生之有限的哲學思考。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大都主張自由是對于具有必然性的現(xiàn)實
世界的一種態(tài)度、心境和境界,也就是對人生現(xiàn)實要有一種寬廣曠達的自由胸襟也÷和胸懷,海德格爾甚至
認為,這種胸懷要在對死的領悟中才能達到。可以說李白是達到這種境界的詩人:“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
溟涬同科”,在這種狀態(tài)中,個人和宇宙、人與天合二為一,自身成為宇宙的化身,人不在受任何外在的東
西限制,在這種體驗中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外在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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