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題

《艾子》未必蘇軾所作

1.“其文如其為人”

一個人寫一篇文章，顯然呈現出他這個人的學識與人品。蘇軾也在一篇書信中提到蘇轍的為

人，稱：“其文如其為人。”１正因為如此，我們讀起別人文章的時候就覺得是在當面傾聽他

所說的話語。的確，一篇文章里蘊含著寫作人的靈魂。

過去，有些文人寫完文章之后往往托用名人的名義傳世。因此后世人不容易分清真正的作者是

否為所傳的名人。有說法稱蘇軾創造的《艾子雜說》（在這里稱為《艾子》）也面臨這種問

題。《艾子》是以設定為齊宣王的臣下‘艾子’為主人翁的40則寓言故事集。關于這一中國北

宋時期形成的寓言小說雛形的作者，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一生苦心鉆

研唐宋文學的國學大家孔凡禮先生，在編注蘇軾詩集、文集的時候，把《艾子》確定為蘇軾所

作，編入蘇軾文集的佚文匯編里。進而，孔先生于1985年第3期《文學遺產》里發表<《艾子》

是蘇軾的作品>一文以后，此說幾乎成為定論。作為蘇軾研究的另一位大家，朱靖華先生曾在1

998年集中收集了蘇軾寓言180則，編成了《蘇東坡寓言大全詮釋》，為研究蘇軾的學者們提供

了一個重要學術材料。他也在<論‘艾子雜說’確為東坡所作>２一文中，支持了孔先生的論

點。從此之后，國內外學者都把《艾子》當作蘇軾創作的寓言作品，紛紛發表了有關論文，增

添了蘇軾文學成就上的輝煌光彩。

筆者長期研讀蘇軾文學，在翻看蘇軾文章的時候，面對其筆力之磅礴、思維之敏銳，總是嘆為

觀止。而一到《艾子》那里就覺得風趣蕭然，無所可倚。既無筆力可說，又無思想可提。這樣

截然不同的風格竟出于一人之手，更是出于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大名鼎鼎的蘇軾之手，筆者覺得

大惑不解，莫名其妙。《艾子》是否真的是蘇軾的作品，筆者帶著這樣的質疑，就《艾子》文

章仔細的一讀再讀，準備討論以下幾個問題。第一，孔、朱二位先生的論證是否具有肯定的立

足點。第二，《艾子》與蘇軾的其他寓言文章相比較兩者主題有何異同。第三，《艾子》和蘇

軾的其他寓言文章，是否帶有同樣的或類似的文章表現手法，其詞匯的運用上有無相同的地

方。在這之前，筆者必須表明朱先生的《蘇東坡寓言大全詮釋》里180則寓言（分為寓言散

文、艾子雜說、寓言詩、寓言詞、寓言賦銘頌贊）當中絕大多數不是真正意義的寓言，而大部

分是蘇軾在展開文章的時候引用的比喻、逸話、歷史、故事、經驗等材料。《蘇東坡寓言大全

詮釋》中除《艾子》之外，其中純屬于寓言的文章不超過20則。因此筆者就《艾子》與蘇軾寓

言主題比較的時候，主要是拿這些寓言來討論。另外關于文章表現和詞匯的問題主要以之與蘇

軾的其他散文進行比較。

2.孔凡禮、朱靖華先生的觀點

《艾子》全名為《艾子雜說》曾編入到中華書局《蘇軾文集》中的《蘇軾佚文匯編》里，而文

集的編者孔先生在校語中說：“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二《小說家類》：‘《艾子》一

卷相傳為東坡作，為必然也。’……凡此，亦可為《艾子》出于蘇軾之佐證。今以此文入附

錄，收入本編。”又在學術研討會上說：“北宋、南宋之交的周紫芝的《太倉米集》卷七《夜

讀艾子書其尾》一詩：萬里投荒海一隅，八年子與同居。可憐金殿鑾坡日，渾在蠻煙瘴雨余。

奇怪誰書《方朔傳》，滑稽空著子長書。不知平日經綸意，晚作兒曹一笑娛。這首詩不僅肯定

《艾子》是蘇軾所作，而且說明了《艾子》寫作的時間是在蘇軾貶謫惠州、儋州期間。整理者

以此詩為基礎，做了深入探討，撰成<艾子是蘇軾的作品>一文，發表于1985年《文學遺產》第

3期。《艾子》是諷刺小品，也是諷刺小說，肯定《艾子》的作者是蘇軾，還原了蘇軾這位

偉大的文學家同時還是幽默小說家的本來面目。”他根據周紫芝的一首詩來斷定《艾子》是蘇

軾的作品，并說：“至此，蘇軾文學形象更為飽滿、更為光輝。有人認為，整理者的這篇論

文，是蘇學研究九百年來最重要的論著之一。”３進而，2002年他在<當代誰是“《艾子》為

蘇軾所作論”的首倡者>來強調這一論斷的所有權就在他的手里。后來朱靖華先生在《蘇東坡

寓言大全詮釋》里編入了《艾子雜說》寓言。基于孔先生的觀點，他在不少文章里都主張《艾

子》是蘇軾的作品。如他在<論《艾子雜說》決為東坡所作>一文里，更多的用帶有蓋然性的旁

證來進行他這一主張的有關論述。４朱先生在這一文里，分別提出三個觀點；一是《艾子》書

中所記，有與蘇東坡身世經歷直接相關聯者，二是艾子形象的構成，與東坡個性、品格的統

一，三是新發現兩條旁證資料，足可確證艾子為東坡所作。

單看孔先生作為一輩子整理古籍鉆研文學的資深學者提出了這一主張；朱先生專門研究蘇軾又

寫過大量有關蘇軾的文章來說，對于他們的這一主張我們不容易懷疑或一概否定。按照他們提

到的整個歷史背景和當時作家所處的環境來說，他們的這一論點，既有合理性的一面，又有蓋

然性的一面。

平心而論，這一看似理所當然的主張無可厚非。但我們討論一個作家作品的時候，不能單憑旁

證和蓋然性來論證某個問題。歷史背景和前后條件，固然非常重要，兩位先生拿種種旁證來論

證也是完全可以的。但是，這樣的分析和論證，有沒有因為過于想當然的看法所導致的局限呢?

從這一觀點來看，與其說艾子寓言各個都是反映蘇軾當時所處的社會現實，不如說這種寓言足

夠反映任何封建社會的現實問題；與其說是蘇軾個性和品格的襯托，不如說是當時士子的普遍

心態的襯托；與其說是與蘇軾有關的紀實性材料，不如說是以訛傳訛的材料。這些都是順理成

章的觀點在研究時所帶來的問題，也是模棱兩可的解法。朱先生說《艾子》里有不少政治諷刺

性寓言５，其實這些寓言里直接針對政治的故事寥寥無幾，不可能確認其為確切的根據。朱先

生與公木先生合編的《歷代寓言選》６里對一些《艾子》的寓言說明卻更為妥當，解釋為生活

上的滑稽和詼諧，一概沒有提起政治方面的解釋。

3.《艾子》與蘇軾文章的主題

最重要的關鍵往往存在于作品本身中。因其如此，我們不得不討論作品本身的性質問題。為了

分析這一問題，筆者拿著朱先生的《蘇東坡寓言大全詮釋》當作材料，首先把《艾子》與蘇軾

的其他寓言分開來進行各個故事的主題的相互比較。按目錄順序來看就如下：

鏟草除根(<小兒得效方>)、越來越壞（<一蟹不如一蟹>）、虛張聲勢（<馮驩索債>）、似恭實侮（<苜蓿）、開玩

笑（<三臟>）、開玩笑（<二媼讓路>）、本末倒置（<鉆火>）、唯利是圖（<百錢獨載>）、趕兔失獐（<趕兔失

獐>）、王不為民（<齊王筑城>）、敵生兇像（<鎮宅獅子>）、巧言欺人（<白起伐莒>）、言多必失（<禽大無事

省出入>）、淡泊名利（<堯禪位許由>）、治標不治本（<城下竊盜未獲>）、虛言多窮（<公孫龍辯屈>）、吹毛求

疵（<營丘諸難>）、用人失當（<鴨搦兔>）、擋人逃難（<失題(范睢)>）、人要有善心（<改觀音經語>）、核心

的重要性（<木履>）、權貴的腐敗（<獬豸>）、杞人憂天（<誅有尾>）、各有千秋（<龍王問蛙>）、因小失大（<

齊王擇婿>）、有其父必有其子（<愚子>）、無為無能（<毛手鬼>）、最后的壞選擇（<蝦三德>）、信則有，不信

則無（<鬼怕惡人>）、自以為是（<狗道我是>）、以己之短，搏人之長（<哭彭祖>）、只知表面（<食肉之

智>）、禍從口入（<黠鬼賺牛頭>）、開玩笑（<騷雅大儒>）、指日可待（<印雨龍與指日蠻>）、因材施教（<耀州

知白>）、斤斤計較（<虛粘奇帽>）、不計后果（<扛鐘>）、當權者的罪行（<季氏入獄>）、本末倒置（<秦士好

古>）

如此看來，《艾子》里面的故事主旨很少有比較深奧的思想性或哲學性的內容，也很少有明顯

的政治諷刺，有的甚至沒有深層意義或特別的主題。《艾子》以故事本身進行情節的展開，甚

至于有些寓言沒有任何主旨，只是一篇滑稽文章。與此相反，蘇軾的其他寓言則不同。字字帶

有筆力、句句呈現出意味的蘇軾，在他的文章里必須展開明顯的主題。筆者為了與《艾子》比

較，在《蘇東坡寓言大全詮釋》的‘寓言散文’里挑選了比較接近于相當意義上的寓言20則。

抽出的各個寓言的主旨就如下：

控制過嚴效率下降（<策別厚貨財一>）、過分下藥不如自調（<蓋公堂記>）、得道之難（<日喻>）、處事必慎（<

烏說>）、自作自受（<二魚說之一>）、弄巧成拙（<二魚說之二>）、人家變節，人人警惕（<梁賈說>）、分別之

心也得不必（<劉沈認屐>）、稚子無懼，猛獸不擊（<書孟德傳后>）、學者也要知道百姓疾苦（<書淵明歸去來

序>）、問題要找行家（<書戴嵩畫牛>）、廣納若谷（<記石塔長老答問>）、到處都有壞人（<廣利王召>）、因德

得德（<祿有重輕>）、因果應報（<德有厚薄>）、浩氣治人（<李若之布氣>）、人生無常（<三老人論年>）、弄巧

成拙（<作偽心勞>）、內在更重要（<螺蚌相語>）

這些蘇軾寓言里，比較有代表性的<日喻>，比喻眇人對太陽的了解多么艱難，說明學道之至

難。<劉沈認屐>的故事情節更有意思。劉凝之和沈麟士分別丟失了鞋子，第二天誤認為是自己

鞋子的另外兩個人把鞋子拿回來了。劉凝之說既然你穿了就不必還給我，而沈麟士卻帶著微笑

默不作聲地接受了那雙鞋子。蘇軾說第二個人的態度高人一籌。這個故事的涵義不難知道，蘇

軾強調你心中不必帶分別之心。分別之心，已經帶有你我是非的局限了。<祿有重輕>、<螺蚌

相語>說明本質的重視；<策別厚貨財一>、<蓋公堂記>強調自然無為的重要性，都是給讀者比

較深刻的啟示。<三老人論年>是與《艾子》的<二媼讓路>的情節很類似，而故事的最后蘇軾卻

說“以予觀之，三子者，與蜉蝣、朝菌，何以異哉！”由此看來《艾子》與蘇軾的寓言的主旨

相比，比較單調易懂，而蘇軾的文章更加深刻、回味無窮。在這里我們不得不考慮，這樣的主

旨是否有由讀者或筆者的主觀判斷介入而產生偏頗的可能性。甚至，我們可以說《艾子》是一

個為老百姓或小孩的讀物。主旨方面的討論因此也會有一定的局限。所以我們還得討論兩者的

文章特征。

4.《艾子》與蘇軾的文章特征

用朱靖華先生所選180個材料當中的寓言散文來與《艾子》相比較就我們不難發現以下重要的

差異。第一，蘇軾的文章必須用帶有結論性的句子來結束文章。如蘇軾《上神宗皇帝書》里有

三個故事，而蘇軾在每個故事后面都添加了他自己的解釋。“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

獵也，……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古之英主，無出漢高。……何嘗累高祖之知人，適足

明圣人之無我。”、“是以善養生者，慎起居，節飲食，……天下之勢，與此無殊。”他提到

每一個故事之后，必須添加自己的判斷文句。而他這樣的寫作特點，是早就形成了的。如他21

歲那年參加殿試寫作<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的時候，說起“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的

故事后，最后引用“《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７來結

束，表明整篇文章的主旨。筆者在這里整理出蘇軾文章的同一類型。

“蓋世有好走馬者，……此理之必然也。”、“譬如乘輕車，……豈不殆哉！”(<擬進士對御試策>)“有病寒

而欬者，……昔之為國者亦然。”(<蓋公堂記>)“子亦見夫蜩與雞乎？……是豈技與習之助乎？”(<眾妙堂

記>)“俗言彭祖觀井，……然后為得也。”(<代滕甫論西夏書>)“此猶患風痺人曰，……可乎？”(<上文侍中

論榷鹽書>)“獨不見夫群虱之號禈中乎？……此阮籍之胸懷本趣也。”(<阮籍>)“晉武帝欲為太子娶婦，……

利害之在歲月后者耶？”(<晉武娶婦>)“《南史》：劉凝之為人認所著屐，……當如麟士，不當如凝之也。”(<

劉沈認屐>)“達與不達者語，譬如……其事類此。”(<跋赤溪山主頌>)“蜀中有杜處士，……不可改也。”

(<書戴嵩畫牛>)“眉州人任達為余言，……久而自達，理自然耳。”(<池魚自達>)“少時所居書堂前，……苛

政猛於虎，信哉！”(<記先夫人不殘鳥雀>)

這些都是引用歷史故事或逸話來展開他自己的論辯，而后在每一個故事后邊附加了自己的判斷

性結論。下面是更符合寓言性質的蘇軾文章。

“人有牧羊而寢者，……豈足怪乎？”(<夢齋銘>)“生而眇者不識日，……無以異於眇。”“南方多沒

人，……皆北方之學沒者也。”(<日喻>）“烏於人最黠，……觀時而動，禍可及哉！”(<烏說>）“梁民有賈

于南者，……何獨梁賈哉！”(<梁賈說>）“有二措大相與言志。……然以吾觀之，終不如彼措大得喫飯三昧

也。”(<二措大言志>）“嘗有三老人相遇，……與蜉蝣、朝菌，何以異哉！”(<三老人論年>）“貧家無闊蒿

薦，……所謂作偽心勞日拙者耶？”(<作偽心勞>）

這些也都附加了作者的主觀判斷。蘇軾這樣的文章特征很可能把文章所表明的意思更加明顯地

展現出來。即如：

“聞城西民處子病死，……書之以為世戒。”(<處子再生>）“俗傳書生入官庫，……細思之，皆一理也。”

（<書淵明歸去來序>）“河之魚，……可悲也夫。“海之魚，……徒知自蔽以求全。”(<二魚說二魚說之一>）

下面3則，蘇軾就沒有附加結論性質的文句。如：“王狀元未第時，……但三百甕黃虀，無處消破耳。”(<祿有重

輕>）“杜黃裳，少年好行陰德，……聊以報德。”(<德有厚薄>）“中渚，有螺蚌相遇島間，……螺乃大慚，掩

面而入水。”(<螺蚌相語>)

這些故事后面，蘇軾總是下定結論，讓人一看就明白。但是這樣的文章特征，在《艾子》里面

并沒有出現。《艾子》寓言中，后面以帶有結論性的句子來結束的在40則寓言當中只有4個，

如：

“真所謂‘外頭趕兔，屋里失獐’也。”(<趕兔失獐>)、“先生持大說以夸眩人，宜其困也。”(<公孫龍辯屈>)、

“肉食者其智若此。”(<食肉之智>)、“須信口是禍之門也。”(<黠鬼賺牛頭>蘇軾佚文匯編卷七)

第二，蘇軾的文章基本上以歷史故事、逸話、經驗等實際的故事來展開的。上面我們舉的蘇軾

的30多個寓言故事中幾乎沒有例外。其他，如：

“予昔在岐下，……客皆大慚”(<跋王氏華嚴經解>）“都下有道人坐相國寺賣諸禁方，……然未嘗敢欺少年

也。”(<記道人戲語>）“然去歲在都下，……聊以發一笑耳。”(<答虔倅俞括一首>）“余既聞而異之，……

無足怪者。”(<書孟德傳后>）“《晉方技傳》有幸靈者，……能以氣與人。”(<李若之布氣>）“劉伯倫嘗以鍤

自隨，……何必更埋！”(<劉伯倫非達>）

以上所舉的例子足以證明蘇軾的寓言文章基本上不是虛構或杜撰性的故事。正因為如此，他的

文章里很少有‘對話’形式的情節。偶爾有的也不是以講故事形式進行展開。但是《艾子》則

不同，它在齊宣王時期的背景下展開了一個有情節的故事。這樣虛構性的《艾子》帶有不少滑

稽性的內容，也更是符合寓言的因素和特征。

蘇軾的文章里最明顯的特征，是他的文章里雖然有很多諷刺和機警，但幾乎沒有含糊不清的語

言，或隱藏自己所說的內容。在他的文章中很容易呈現出他的性格特征來，這很可能與他個人

的性格息息相關。他說：“言發於心而沖於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

卒吐之。”８“余性不慎語言，與人無親疏，輒輸寫腑臟，有所不盡，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

已。”９因此，我們讀起他的文章就會覺得他把自己的想法放到我們手里。退一步說，假如因

為《艾子》是專心創作的寓言小說，所以與其他文章在風格和題材上不盡相同，也會有一定的

道理。但是一個人的性格特征和他的文章特征不可能兩道而馳。所以純屬寓言性質的作品，就

不容易出于蘇軾的手里。

5.《艾子》與蘇軾文章的詞匯

一個作家寫文章的時候，總會有他運用詞匯的范疇。經常出現的詞匯、習慣性的表現，都呈現

出他個人的文章風格。蘇軾不僅在文學創作上喜笑怒罵地擴大了文學所表現的領域，他個人的

風格也確實有獨特的一面。我們在泛讀蘇軾文章的時候，讓人矚目的一個獨特表現就是他經常

反問，說：“何則？”、“何也？”、“何者？”、“何故？”等，而后蘇軾自己答復。我們

單看《蘇東坡寓言大全詮釋》選的蘇軾文章就發現如下的特點。

“如良醫之用藥，……何者？授之以其所畏也。”(<孫武論下>)“蓋世有好劍者，……何者？是知鑄而不知收

也。”(<思治論>)“夫國之有材，譬如山澤之有獸，……何則？其見于外者不可欺也。”(<策別訓兵旅>)“千

鈞之牛，……此其故何也？權在人也。”(<策斷一>)“蓋世有好走馬者，……何者？慎重則必成，輕發則多敗，此

理之必然也。”(<擬進士對御試策>)“譬如千金之家，……何則？其所長者不可以與較也。”(<策斷二>)“至於

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難。何者？……”(<上神宗皇帝書>)“騏驥之馬，……何也？不知其相而責其技也。”(<

上王兵部書>)

雖然這些故事當中也摻雜著不少比喻故事，但無論如何在《艾子》那里沒有一個這樣自問自答

的形式。蘇軾的文章也經常出現‘譬如’、‘正如’等的詞匯，而在《艾子》里一個都沒有。

再者，‘艾子’這個詞匯從哪里創造出來的呢。孔先生也說過在任何蘇軾文章里面都沒有這個

名字。按他的解釋‘艾子’是蘇軾最艱苦的貶謫期間創作的，所以前前后后蘇軾都不想公開地

提起‘艾子’這個詞匯。假設如此，《艾子》的故事和情節，和蘇軾一輩子的經歷和生活不可

能沒有任何聯系，在創作的文章中也不可能沒有一點蛛絲馬跡。為了確認這樣的線索，筆者就

從《艾子》里面摘取一些詞匯來，在蘇軾的全部文章里進行了檢索。在《艾子》里抽出的樣本

詞匯如下：

‘慼然’(<小兒得效方>)，‘安釐王’、‘饒足’(<馮驩索債>)，‘芋甲’(<苜蓿>)、‘彘腸’、‘噦’、‘三

藏’(<三臟>)，‘綱壽’、‘魏冉’、‘趕兔’、‘失獐’(<趕兔失獐>)，‘轘轅’、‘武關’(<齊王筑城>)，

‘肉角聳起’、‘目光爛然’、‘鼻直口哆’、‘豐頤壯臆’、‘鎮宅’(<鎮宅獅子>)，‘莒守’、‘不血刃’(<

白起伐莒>)，‘田巴’、‘馬鬃’(<禽大無事省出入>)，‘耄勤’、‘廝監’(<堯禪位許由>)，‘公孫龍’、‘大

鵬’、‘左伯’、‘夸眩’(<公孫龍辯屈>)，‘橐駝’、‘鈴鐸’、‘鷹鷂’、‘縚線’、‘挽郎秉鐸’(<營丘諸

難>)，‘馬服君’、‘武安君’(<鴨搦兔>)，‘范睢’、‘華陽君’、‘王稽’、‘鄭安平’、‘金剛山’(<失題

(范睢)>)，‘佛之意’(<改觀音經語>)，‘刻斲’、‘鞋楦’(<木履>)，‘獬豸’(<獬豸>)，‘璇題’(<龍王問

蛙>)，‘布囊’(<愚子>)，‘鄒忌子’、‘毛手’、‘摑’、‘血性者’(<毛手鬼>)，‘甚偉’(<蝦三德>)，‘從

禽’、‘犬饑’(<狗道我是>)，‘三才之靈’、‘糶粟’、‘腳面’、‘鼻竅’(<食肉之智>)，‘閻羅王’、‘捽

執’、‘獄主’、‘豹皮褌’、‘鑊湯’(<黠鬼賺牛頭>)，‘貧窶之甚’、‘印雨龍’、‘指日蠻’、‘燮理’(<

印雨龍與指日蠻>)，‘珍饌’(<耀州知白>)，‘烏紗帽’(<虛粘奇帽>)，‘冢相’、‘亞相’(<扛鐘>)，‘陰

府’、‘魯正卿’、‘閻王’(<季氏入獄>)，‘罄家之財’、‘漆碗’、‘九府錢’(<秦士好古>)

上面的共76個詞匯里面，有很普通的名詞（如：三藏、公孫龍、大鵬），也有獨特的動詞

（如：摑、捽執、燮理），然而這些在蘇軾的其他詩歌和文章里確實一次也沒有出現。‘目光

爛然’、‘鼻直口哆’、‘豐頤壯臆’、‘左伯’、‘夸眩’、‘血性者’、‘烏紗帽’、

‘陰府’等，應該說很可能會出現的詞匯在蘇軾的眾多詩文中也均未出現。這么多的詞匯都是

蘇軾從來沒有使用過的，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艾子》很可能不是蘇軾所作。綜上所述，

我們能夠確認蘇軾文章風格和《艾子》的風格不完全相同，《艾子》中獨特的詞匯也不是蘇軾

經常使用的。根據以上種種方面的探討，我認為《艾子》未必為蘇軾所作。

１<答張文潛縣丞書>《蘇軾文集卷四十九》p.1427

２《文學遺產》增刊1987年第18輯

３<中國傳統文化與21世紀>《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華書局2003年7月版

４《朱靖華古典文學論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p405-616

５<論蘇東坡寓言的成就和貢獻>《棗莊師傳學報》1988.03

６中國靑年出版社，1985年4月.上下冊p.35-56

７《蘇軾文集卷一》p.33

８<思堂記>《蘇軾文集卷十一》p.363

９<密州通判廳題名記>《蘇軾文集卷十一》p.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