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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如何讀與教《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語文學習》2008年第11期
一、引言:文章的“綱”在哪里?
琢磨標題
魯迅《朝花夕拾》的標題,或以人為題:《藤野先生》、《范愛農》,或以事為題:
《父親的病》,或以民間廟會、戲劇角色為題:《無猖會》、《無常》,或以熟悉的小動物
命題:《貓·狗·鼠》,比較特別的是《阿長與〈山海經〉》,以一個人與一本書為題。還有
就是這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講的是童年的兩個空間。“從……到……”的結構,自然是
表現了童年生活的一個過程,而且形成了一個對照,還隱含了一個心理過程。
神來之筆
于是,就有了《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的神來之筆。
魯迅的散文里常有神來之筆,就是突然而至的情感的噴發,情之所至,就會出現不合
常規的句法或表現手法。
有時,這神來之筆出現在文章的開頭,收“先聲奪人”之效。如《二十四孝圖》——
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阻害白
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絕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
一切反對白話,防害白話者。
有時,神來之筆出現在結尾處,把文章的情感、意味、氣勢、境界,陡然提升到一個
意想不到的高度。如《阿長與〈山海經〉》——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特別之處在于,這樣的神來之筆出現在文章中間的過渡段——
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我的”蟋蟀、覆盆子、木蓮,而且還是“們”!而且還突然冒出了德語!這真是太特別
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寫過,而且魯迅自己也就這么用過一次。這是不可重復的靈感的創造。
但童年的“我”,視大自然的動物、植物為朋友的親密無間的感情,那失去百草園的“樂園”
的沮喪,對未知的三味書屋的恐懼,以及成年的“我”回憶起自己童年生活的這一災變所感到
的憤激與無奈,都盡在其中了:這真是神妙極了。
這樣的神來之筆,是必須抓住的:某種意義上,這是全文的一個綱。“綱舉而目張”,
抓住它,整篇文章就都拎起來了。我們的閱讀和教學不妨以此為出發點,先簡單提出問題,
引發閱讀好奇心:為什么“我”要對蟋蟀們以朋友相稱,這么舍不得離開“百草園”?又這么
不愿意去“三味書屋”?“百草園”和“三味書屋”里到底有什么?對于“我”又意味著什么?在
讀完、學會全篇后,也還要回到這里:體會其更深的內在意義和韻味。把其背后的情感體會
透了,這篇文章就讀懂了,讀進去了。
二、“百草園”為什么是“我的樂園”?
現在,我們依照文章題目的提示,先來讀第一板塊,可命名為“我的樂園——百草園”。
這一部分有四個層次,可以分別采取四不同的讀法。
辨析詞語
文章開頭這一段的詞語,可辨者有二。
首先,自然是命名。一是“相傳叫做百草園”,是從老一輩傳下來的習慣稱呼。二是“那時”
的“我的樂園”,是童年的“我”心里的愛稱。其實,在后文回憶雪地捕鳥那一段里,還有一
個命名:“荒園”,這大概是接近園子的實際狀況的,或者說是成年人眼里的園子:“人跡罕
至”,誰也不去關心,今天的人們也早已忘卻了。它只存活在“我”的童年記憶里。這樣,“百
草園”——“荒園”——“樂園”三個詞語,就有了說不出的意味和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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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句:“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前
半句的“相見”一般指人和人之間的交往,言辭中充滿了對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的懷念
之情。但后半句卻告訴我們:急欲“相見”的是“百草園”,而且“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
草”。而尤耐尋味的,是作者用了“似乎”和“確鑿”這樣的含義相反的詞。“確鑿”是肯定,而
且是容置疑的肯定:就是“只有一些野草”;“似乎”卻是一個含糊的、游移的判斷:好像是、
又好像不僅是“只有一些野草”。——魯迅為什么要這樣寫?有的學生甚至會問:這是不是“病
句”。
應該說,這樣的將相互矛盾的判斷并置,是魯迅喜歡用的句式。在我們所熟悉的《孔
乙己》里,就用過一回:“大約孔乙己已經死了。”“已經”自然是肯定的:孔乙己確鑿死了;
“大約”卻又游移了:推想起來,他大概死了吧。這背后的意思是:孔乙己究竟死了沒有,他
是什么時候、怎么死的,誰知道呢?又有誰關心呢?這傳遞出來的言外之意是更重要的,
是需要我們研讀時認真體味的。
現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的“似乎確鑿”的言外之意,也是我們應該琢磨的。“確
鑿只有一些野草”,這是寫實,是和“荒園”命名相應的。“似乎只有一些野草”,也是寫實,
更是寫意,就是說,在“我”的觀察與感覺中,就不僅僅“只有一些野草”:“野草”從里還有
別的生命,看下文就知道;而且“野草”本身,也有著引發“我”的想象的別樣趣味。這就自
然引出下一句:“那時卻是我的樂園。”——請注意,作者在兩句之間用了一個分號,就是要
強調“似乎確鑿”句和“樂園”句的緊密聯系:有了前句的意思,后句就水到渠成了。“樂園”
正是全段折關鍵詞,全文的點晴之筆。
這同時就激發一個好奇心:“百草園”僅僅是些“野草”嗎?它為什么是“我的樂園”?——
閱讀是需要不斷引發好奇心的,閱讀的過程就是不斷滿足好奇心的過程。
對照閱讀
文章第二段是一個經典段落,已經有不少分析文章。這里姑且換一種讀法:當年和魯
迅同時在百草園嬉戲的,還有他的二弟周作人——一位著名的、和魯迅風格迥異的散文家。
他晚年寫了一本回憶散文集《魯迅的故家》,其中第一部分就專談“百草園”,對“園里的植
物”,“園里的動物”都要描述,卻和魯迅的記憶大異其趣。將兄弟倆的回憶文字對照起來讀,
是很有意思的。
魯迅對百草園的描述是我們所熟知的:他注目于菜畦的“碧綠”,桑椹的“紫紅”,蜂與
菜花的“金黃”,感覺到鳴蟬的“長吟”,蟋蟀的“彈琴”與油蛉的“低唱”。在魯迅的眼里,百
草園的動植物都是鮮活的生命,有鮮艷的色彩,有迷人的音響:這顯然是一個有藝術天分
的孩子對大自然聲、色之美的感受、體察與記憶。
而周作人,則用一個科學家的眼光和趣味去進行精細的辨析和考證。他這樣談到“蟋蟀”
和魯迅說的“彈琴”:
蟋蟀是蛐蛐的官名,它單獨時名為叫,在雌雄相對,低聲吟唱的時候則云彈琴。……普
通的蛐蛐之外,還有一種頭如梅花瓣的,俗名棺材頭蛐蛐,看見就打殺,不知道它會不會叫。
又有一種油唧蛉,北方叫做油壺蘆,似蟋蟀而肥大,……它們只會噓噓的直聲叫,彈琴的本
領我可以保證它們是沒有的。
他這樣描述“油蛉”——
油蛉這種東西不知道在紹興以外的地方叫做什么,如果解說,只能說是一種大螞蟻似
的鳴蟲吧。好幾年前寫過一首打油詩,其詞云:“辣茄蓬里聽油蛉,小罩捫來掌上擎,瞥見
長須紅項頸,居然名貴過金蛉”。注云:“油蛉狀如金蛉子而細長,色黑,名聲瞿瞿,紙細耐
聽,以須長頸赤者為良,云壽命更長。畜之者以明角為籠,絲線結絡,寒天著衣襟內,可以
經冬,但入春以后便難持久,或有養至清明時節,于上墳船中聞其鳴聲者,則絕無而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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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依然可以從周作人的這些娓娓道來中,感受到一種意趣和興味:他也是和乃兄一
樣,沉迷于百草園的“樂園”里的;但他感受和表達的,是一種理性的趣味,是所謂的“理趣”,
和魯迅的藝術家的“情趣”,既相異,又相通。
我們再回過來看魯迅記憶里的百草園的植物——
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有人說何首
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
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塊根像人樣。
這里充溢著神話想象和追尋熱情,也是屬于具有詩人氣質的少年魯迅的。
而周作人的興趣,卻在園里的植物的食用價值。這是他眼里的“木蓮藤”和“何首烏”——
木蓮藤——結的蓮房似的果實,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涼粉一類的東西,叫做木蓮豆腐,不
過容易壞肚,所以不大有人敢吃。
(何首烏)《野菜博錄》中說它可以救荒,以竹刀切成片,米泔浸經宿,換水煮去苦
味,大抵也只當土豆吃罷了。
他自然不相信吃了何首烏可以“成仙”之說,而是另有說法——
據醫書上說,有一個姓何的老人因為常吃一種塊根,頭發不白而黑,因此被稱為何首
烏,當初不一定要像人形的。
這就更顯示了一個愛智者的實用理性,也自有其樂趣。
同時聽周家兄弟“擺古”,由童年記憶的差異,而想起他們以后思想和文學的不同發展,
聽其言而識其人,這都是饒有興味的。
朗讀中體驗“聽長媽媽講傳說故事”的趣味
百草園顯然不只有野草,它更有活潑的大自然(動、植物)生命,構成了“樂園”之第
一章;此外,還有神秘而美麗的民間傳說:此即“樂園”樂事之二。魯迅在下文中寫到的“白
頰的‘張飛鳥’”,據周作人講,就有一個凄厲的傳說:這是“被后母或薄情的丈夫推落清水茅
坑淹死的女人所化”,所以又叫“清水鳥”,其“性子急”就是因為急于求生和復仇。
魯迅這里寫的傳說故事,是由“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引起的。周作人也回
憶說:“赤練蛇只是傳說中有,不曾見過,俗名火練蛇,雖然樣子可怕,卻還不及烏梢蛇,
因為那是說要追人的。”赤練蛇是一種無毒蛇。因此魯迅在他寫的打油詩《我的失戀》里,
就把它送給“我的新愛”了:“愛人贈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練蛇”。同時回贈的還有“貓頭
鷹”。據說這都是魯迅所珍愛的,是他的某種性格、精神的外化。——不過,這都是題外話,
以后有機會再詳加討論吧。
由赤練蛇引發的“美女蛇”的傳說故事,它的意義,孫紹振、王富仁先生已有很好的闡釋。或
許我們更要關心的,不是故事“講了什么”,而是“如何講故事”。細分起來,又有三個層面:
當年長媽媽如何講故事?當年(童年)的“我”又如何聽故事?還有今天(寫文章時)成年的
“我”又怎樣復述這個故事?這也是魯迅在寫《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時,在敘述上所要解決
的難題。應該說,作為文章高手,魯迅處理得可謂得心應手。
魯迅的敘述方法有二。從總體上說,是采用模擬的手法,復現當時長媽媽講故事的情
景,當然,也有加工,就形成了一種類似民間說書人的敘述語氣和語調,這是需要通過“朗
讀”來體會的。比如——
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像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
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么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里。
這里,擬聲詞(“沙沙沙”、“豁”)的靈活運用,“抖”——“飛出”——“飛回”——“斂”這些
動詞的連用,以及長短句的配合,從三字(“到半夜”)開始,到五字(“斂在盒子里”)結
束,整個敘述過程,形成“三——四——三——七——七——七——九——十——八——五”這樣的“短
——長——短”的句式結構,造成了一種張、弛、急、重、輕、輕有序的語氣,而且也從中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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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出講述者的神態。這本身就有很大的吸引力。而這一切,又是無須像我們這樣分析的,只
要通過繪聲繪色的朗讀,把讀者、學生引入類似當年小魯迅聽故事的情景中,感受那樣一種
緊張,一種驚異、神秘,一種好奇、滿足,就行了。
高明的作者,又忙里偷閑,在敘述中不失時地插話,以顯示敘述者和聽者的存在。比
如——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
這里,“當然睡不著的”,顯然是復述者成年魯迅的突然出現。這在敘述節奏上會取得
舒緩效果,更增添幾分幽默感。
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里。后來呢?后來,才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
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這里,“后來呢?”顯然是聽故事者童年魯迅迫不及待的插話和心情的再現。
這樣,我們就可以通過朗讀的語氣的不同處理,同時呈現三個角色:長媽媽(講故事
人)、童年魯迅(聽故事者)和成年魯迅(敘述者),既進入,又走出歷史現場。這是一個
極有魅力的回憶和敘述。
這一大段的最后一節,補述當年聽了故事以后的感想、感覺與心情,還談到“直到現
在”的反應,全然是作者(即成年魯迅)的語氣,是一種當下敘述,就更有幽默感。而“叫我
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就更是魯迅的雜文語調,其言外之意
更多,學生一時弄不清楚,可以含糊處理,為以后的閱讀留下余地。
這一段,通過朗讀,讓學生感受、領悟、體驗小魯迅當年聽長媽媽講民間傳說故事的
無窮樂趣,體會到這也是“樂園”的百草園的有機組成部分,就行了。
通過朗讀,體會雪地捕鳥的心情和樂趣
雪地捕鳥,自是百草園里的一大趣事、樂事。我們還是通過朗讀來領悟其中的興味。
特別要細心體會的是捕鳥過程中的心情變化:“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充滿著期待,
心情何其緊張!)跑去一看(何其興奮),卻什么也沒有(又是何其沮喪!)。”而捕鳥的
樂趣也就盡在這期待、緊張、興奮、失望與沮喪之中呢!“我”于是頗為佩服“閏土的父親”
了:他可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里叫著撞著的”——單是這“叫著撞著”的鳥雀,
就足以吸引“我”羨慕的眼光了!當“我問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
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就這“靜靜地”一“笑”,活畫出一個有見識的和藹老農的形象,他
的指點更讓“我”五體投地,就像在《故鄉》里閏土讓“我”羨慕不已一樣:“閏土的心思里有
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
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墻上四角的天空。”閏土的父親不是也給“我”打開了一新的
“天空”嗎?
原來,百草園之所以成為“我的樂園”,還因為那里有趣味無窮的“雪地捕鳥”的游戲,
更有教“我”游戲的“人”,有見識、有本領的山野的農人:此為“樂園”之第三樂趣。有此三
樂,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三、如何酣釀神來之筆?
正因為“我的樂園——百草園”部分已經將其中的樂趣瀉染得淋漓盡致,過渡段情緒的
急轉直下,就有一種特殊效果。而我們說的那段“神來之筆”又非突如其來,卻是自有鋪墊。
這就是先說“不知道為什么”,然后連續三個“也許是因為——”的猜測性排比句,把“我”的情
急、惶惑、悔恨等,又是渲染得淋漓盡致,這才逼出神來之筆里的連聲呼喚,將留戀不舍的
感情推向高潮。這里最令人拍案叫絕的,自然是德語“Ade”的突然出現。本來,“Ade”這樣
的德語顯然是成年魯迅才能說出的,但用在這里,讀者卻毫無懷疑,這是小魯迅喊出的:
這也是我們(包括今天的中學生)的經驗,人在情急中是會喊出平時用熟了某個外語單詞的,
這就是所謂“慌不擇言”。——以上這些,教師自己領悟了以后,可以通過朗讀來引導學生感
悟其中的情感及情感的醞釀及暴發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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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只要讀書’的三味書屋”給了“我”什么?
現在,我們來讀文章的第二板塊,姑且命名為“‘只要讀書’的三味書屋”
第一印象:“調侃”的出現
我們首先注意到的,是作者敘述語調的變化。如果說,寫“百草園”用的是深情而幽默
的筆調,那么,寫“三味書屋”,一開始,就出現了調侃。要理解第一段的調侃,先要作一點
注釋。“三味書屋”:“古代人把經書、史書、子書比作三種食物:經書是米谷,史書是蔬菜,
子書是醬油肉末等調料”,“書中自有千種黍”也。“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鹿’者,‘祿’
也,當官也,發財也;‘肥大的鹿’,高官也,厚祿也;‘伏在古樹下’,‘祿’在古樹中也”。弄
懂這兩個意思,就能讀出下面這一句的味道了:“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匾和鹿行禮。
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本來,一群孩子對著一個木匾、一幅畫跪拜行禮,
就已經夠可笑的了:想想是怎樣一番情境!現在,還要“算是”(這兩個字很耐尋味)拜孔子,
拜先生——神圣的孔夫子,威嚴的先生變成匾和梅花鹿,這就更荒誕不經了。但細想細想來,
可不是么:讀書本來就是混碗飯吃,謀個官做,自然要從書中尋“(食)味”,膜拜“梅花鹿
(祿)”了。——這里的調侃味是十足的。
“只要讀書”的三味書屋:顯在和潛在的對照
圍繞“怪哉”一問而展開的這一段,是一個重點,關鍵是這樣兩個短語、短句:“只要
讀書”,“我就只讀書”。“只要讀書”,“不應該問”,也不應該有“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
的好奇心:這是一種扼殺求知欲,不允許獨思考,以追求高官厚祿為唯一目的的“死讀書,
讀死書”的教育——這就是“三味書屋”的教育。作者強調的是,這樣的教育在“我”心靈上的
反應:“我就只讀書”,“就”與“只”兩個詞寫盡“我”的厭煩、反感和無奈。
小魯迅還由老師拒絕回答自己的問題,想起了所有“大人”的態度:“年紀比我大的人,
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往往如此”四個字寫出了“我”的多少失望與不滿!“怪哉”,
“怪哉”,究竟是誰“怪”?!
而且還有調侃。這樣的調侃是通過“對比”來完成的:先生“和藹”而面“有怒色”,號稱
“淵博”而“不愿意”、不屑于回答學生“怪哉”的問題,并置一起,是有幾分可笑的。
而且還有潛在的對比:是的,“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但她卻會繪聲
繪色地講那么美麗、神秘的傳說故事;同樣是對“我”的疑問,閏土父親“只靜靜地笑”著回
答,和“淵博”的老師的“怒色”,又形成了多鮮明的對比!——在童年和成年魯迅的心目中,
民間的“百草園”永遠是正規學校“三味書屋”的對照物。
“后園”里偷得的樂趣
但即使在三味書屋里“也有一個園”,即所謂“后園”:那里也有大自然的生命。與其說
這是一個客觀存在,不如說這更是小魯迅和他的同學們的發現;天性接近大自然的孩子,幾
乎在任何方都會本能地發現大自然的生命和生機。
于是就有了“折臘梅花”、“尋蟬蛻”和“喂螞蟻”的樂趣。但這卻是偷的,只能“靜悄悄”
地玩,而且隨時會被老師“大叫”回去。而且比起在百草園里看“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
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的視野開闊,后園里的天地還是太狹窄了。
“讀書”的趣味
隨著老師“瞪幾眼,大聲道:‘讀書’!”,我們讀者就與童年和成年魯迅一起進入三味
書屋的“讀書”生活里了。需要提醒的是,“讀書”是貫穿“三味書屋”這一板塊描寫的關鍵詞,
前后重復了六次(“讀書”“讀一陣書”“朗讀”),但其間的語氣、情感卻有微妙的變化。如
前所分析,當“我”敘說到“只要讀書”、“我就只讀書”時,是充滿怨憤的,連同對只要自己
讀書的老師,也是多有不滿的。但從老師瞪眼喝令“讀書”開始,就有了由隱到顯的變化。
首先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語氣里依然充滿了調侃的意味。接
著又將“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嚴正,和“狗竇大開”的戲謔、“潛龍勿用”的神秘、“厥土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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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錯”的難解,混在一起,形成荒謬的并置,自然讓人忍俊不禁。但我們同時可以感覺到,
包括小魯迅在內的私塾里的這些頑童,實際上是將讀書游戲化了,并從中感受到一種樂趣。
以致成年魯迅回述這段生活時仍然流露出一絲溫馨。
自然,最動人的,還是對老師“讀書入神”的描寫。這也可以說是“神來之筆”:“他總
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后拗過去,拗過去。”——這里的觀察、描寫也都“入
神”了。而“拗過去”,更是典型的魯迅句式,本文的前一段:“(我們的聲音)低下去,靜
下去”,也是這樣的句式,這是能夠造成一種動律感的。重要的是,不知不覺中,我們又感
受到了描寫百草園的文字里特有的幽默感,調侃的語氣消失了。
童年魯迅顯然多少是懷著一種好奇心來看老師“讀書”的“入神”的;但這卻構成了他童
年記憶中終生難忘的一個神圣瞬間,或許他正是在這個瞬間,蒙朧地感悟到了讀書的樂趣,
并影響了他一輩子的讀書和寫作。因此,三味書屋里的老師,在童年魯迅與成年魯迅的心目
中,都是值得懷想的。于是,我們也就注意到,其實一開始,就提到了先生的口碑:“他是
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小魯迅對先生的教育或有不滿,但最終還是認可這樣的
評價的。
因此,魯迅對三味書屋的評價、情感,也必然是復雜的。于是,在最后一段,寫到課
堂上的“做戲”、“畫畫兒”,“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讀書期間所培養的藝術趣味,
魯迅其實是受益終生的。但童年最初的成績卻賣給了“有錢的同窗”,“這東西早已沒有了
罷”,文章戛然而止,但那對三味書屋生活的懷念,對失去的童年的惆悵之情,我們還是可
以感受和體會的。
五、回到神來之筆處:掩卷后的反思
最后,我們還是回到“神來之筆”處:我們說過,那既是對失去的百草園生活的留戀,
也是對即將開始的三味書屋生活的恐懼和不安。盡管如前所分析,最終小魯迅依然在三味書
屋時大白菜到了另一種樂趣,但他對于百草園的依戀可能是更深厚、更根本的。
實際上,“百草園”和“三味書屋”構成魯迅童年生命成長的兩個空間,前者是一個大自
然的空間,一個民間文化的空間,后者則是一個學校教育的空間。魯迅并沒有完全否定學校
教育,但顯然對大自然空間、民間文化空間情有獨鐘,因為那是一個充滿生命活力,人與自
然、成年人與孩子和諧相處,能夠煥發想象力,培育藝術感受力,讓思想自由飛翔,盡享健
康、明朗、快樂的生活的成長空間,而學校教育卻根本忽略了人的生命的自由成長、健全發
展,變成一個“只要讀書”的封閉空間,人和自然的天然聯系卻被隔斷,兒童的好奇心被壓抑,
人的懷疑天性受打擊,獨立思考的權利和能力被剝奪,童年的歡樂遭蠶食,只被引導去一味
追求“讀書致仕”的道路:這都是“反教育”的。
“百草園”與“三味書屋”的鮮明對比,所提出的,正是一個“兒童的成長,究竟應該有
一個什么樣的空間?我們需要怎樣的教育?”的問題。魯迅通過對自己童年的生命成長的回
憶,對這一教育學的根本問題的思考,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個案。因此,我們也可以把文本的
討論具體化為這樣一個題目:中國的大文學家、大思想家魯迅,是怎樣成長的?他的童年生
活給了我們什么啟示?或許可以以本文為中心,將魯迅的其他回憶性散文、小說,如《社戲》、
《無常》、《女吊》、《故鄉》、《風箏》、《我的種痘》、《我的第一個師傅》、《阿長
與〈山海經〉》《五猖會》《貓·狗·鼠》等一起進行對比,研讀,那將是饒有興味的。
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從教育學的角度來重讀這篇我們讀熟了、教熟了的文章,它會給
我們許多啟示,引發許多感慨。因為,今天中國的“百草園”(自然空間、民間文化空間)已
經完全排除在教育的視野之外,而且在實際生活中也處在逐漸消失之中;今天的學校教育,
還沒有走出“三味書屋”的“只要讀書”的教育模式,而且有變本加厲的趨勢,以至今天校園
里連三味書屋里那位“讀書入神”的先生的身影,也已經很少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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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于2008年讀1926年所寫、回憶1892年童年生活的散文,還如此強烈地感到,
116年前發生、82年前所寫的事情,它依然具有現實性,不能不有驚心動魄之
感。
參考書目:
《錢理群中學講魯迅》(三聯書店)
錢理群《名作重讀》(上海教育出版社)
本文發布于:2023-03-12 05:50:41,感謝您對本站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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