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款東南望，何處鳳求凰？
——淺析納蘭性德之《蝶戀花》
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如何想到，一曲未完，卻成終了。
清冷決絕的夜，你孑然剪手孤立墳前。神情凄惶幽涼，迷茫無措。你抬頭望月，哪知明月被濃霧籠罩，偏偏只見得茫茫無邊的黑暗——這月，竟也如同曾經(jīng)朝夕相對的愛人一般，亦離你而去了。我深知，你是很思念她的。然而這沁入骨髓的無盡思念，如今卻隔了千里孤墳，就算遙望也再不能夠。連曾經(jīng)停立簾鉤呢喃絮語的燕子，恐怕今后也只得獨自泣血而歌了。你斂眉頷首，唇角微微揚起一絲苦笑，眼底卻溢出點點淚珠。你疊聲說，“從別后，憶相逢，幾番魂夢與君同”，聲線嘶啞破碎，如同你支離零散的心緒。你只愿如梁祝般與愛人雙雙化蝶，比翼齊飛。然而終歸是山盟雖在，錦書卻難托。朝去朝來，花飛花謝，空余的，還是只有你無邊的惆悵——伴著那清冷的夜。
對于納蘭性德這首流芳千古的悼亡詞，一個“愁”字于含蓄間婉婉道出，仿若孤獨夜幕下的燃燒著的紅燭，自憐無計，只好空替人垂淚。宋人吳文英詞曰，“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的確，愁，是橫亙在離別之人心上的蕭索深秋。“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這種宋玉悲秋式的大眾情懷，大抵是古今通用的。無論是一生飄零，流連于市井歌坊的詞壇浪子柳永，還是癡情如斯多情如斯的納蘭性德，都無法逃離這種情懷。
從詞作原意分析：抬首仰望著夜空感懷，天上的明月，整日更替忙碌無從歇息。看那明月細膩圓潤，然而這團圓卻只有一夕光景。一夕歡晌之后，便夕夕再不能團聚。團聚無望，而心底思念成疾，于是連明月仿佛也化為時時思念著的愛人。遙目相望，皎潔月光始終陪伴身旁不舍離去，于是決心不辭冰雪不畏嚴(yán)寒，誓要尋找愛人，用自己的熱血與柔情為她送去溫暖。可無奈陰陽相隔，二人終歸殊途，無從相見。真可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了。而今，昔日雙飛的燕子在珠簾之上呢喃低語。這情景何其熟悉，難道它們也是在回憶昔日佳人仍在時的旖旎情義嗎？“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挽歌已絕，這輕愁卻未歇。早知思念如此痛苦，倒不如和死去的愛人一同化為一雙待到山花爛漫時于叢中飛舞的戲蝶更快樂吧！
宋朝大文豪蘇軾有詞云，“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
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江城子）。粗略比較這兩首詞，雖然同是為悼念亡妻所作，二者卻大有不同。
蘇學(xué)士的《江城子》詞側(cè)重于白描氏抒情，主要寫的是人，是事，是回憶與想象。因此通篇詞作更像是在與亡妻面對面交談，訴說別后相思之苦，句句深入肺腑。
納蘭詞則更多地寄情于物，通過“一昔成環(huán)，昔昔都成玦的月”、“珠簾下呢喃絮語的燕”、“叢中戲舞的雙飛蝶”來寄托自己無處安放的相思情苦。
月光，頗具朦朧之美，像極了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愛情，讓人心癢難耐卻又無從琢磨。因此自古以來便極為文人墨客所偏愛。宋朝呂本中就曾作《采桑子》，以明月來寄托相思情苦：“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寥寥數(shù)字就生動地勾勒出了一個望月相思的嬌憨癡情人兒形象。而晏殊更有“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的哀怨。
在古人看來，燕與蝶都是多情多義雙宿雙飛的。這對于多愁善感的詩人而言，無疑又是一個很好的寄托離情別緒的使者。于是便有了納蘭詞中的“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
愁未歇，春叢認(rèn)取雙棲蝶”的癡纏。只是可惜，“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空有一腔深情又如何，不過只能化作離人淚，點滴到天明而已。
詞中可見諸多類似于“辛苦”、“最憐”、“不辭”、的詞語，相信這并不是作者有意在向我們訴苦，這只是苦從心來的無奈。納蘭性德卒于三十一歲，這位才華絕代的人物，來到世間不過如“驚鴻一瞥”。然而僅是這一瞥，卻像涓流如入海，細雨入懷。看似不起波瀾，然胸中的點點情緒，早已為之所慟，大不相同了。
有道是“人間自古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納蘭性德無疑是個多情人。與妻相守的“一昔”，卻用了“昔昔”來祭奠。只是祭奠也就罷了，作者卻在祭奠之余，恨不能不辭風(fēng)雪踏遍千山萬水去到愛人身邊，以自己的身軀“為卿熱”。且不說這萬般凝噎無從敘的癡念，單從納蘭性德的身份地位及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氣來看，如此這般的情深意重就是為后世千萬人所不可企及的。
在納蘭性德留下的《飲水詞》中，以悼念亡妻為主要脈絡(luò)的詞作有四十余首之多，這足見他對亡妻盧氏的深情。在納蘭性德的心目中，自己二十一歲便逝去的妻子，是一位嬌弱聰慧，善解人意的女子。他們從相見相知到相戀，一路風(fēng)雨同舟，甘苦與共。與妻熱戀那三
載年華，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二人如鴛鴦般整日如膠似漆柔情蜜意。好景不長，失去愛妻的納蘭性德，便像是這世間的一抹浮萍，一縷幽魂，從此無根無系，自在飄零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生命的輪回，畢竟不會為誰停留。于是，詞人的貪、念、怨、戀，只能如空谷回響，雖不甘于絕滅，最后也只有隨風(fēng)而逝去，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