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和一只鳥的故事
作者：***
來源：《新作文·初中版》2020年第11期
那是一只喜鵲。黑白相間的羽毛泛出暗綠的光澤，嘎嘎的拖長的鳴聲凄涼沙啞，一只翅膀耷拉著，羽毛凝成塊狀，已經(jīng)血肉模糊。它再也飛不起來了，只能用雙爪吃力地一蹦一蹦，徑直地拖著那只受傷的翅膀，艱難地進(jìn)了我家的后門。
那年，爺爺還健在，最先發(fā)現(xiàn)那只受傷喜鵲的是爺爺。
它的身后是一串血跡，就像一根不規(guī)則的暗褐色的線條，在我家堂屋的地面上格外醒目。那只受傷的翅膀不時有鮮血順著翅膀的末端滴落下來。
爺爺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喜鵲，仔細(xì)端詳著那只鳥，嘴里自言自語嘟囔著：“傷得不輕呀，整只翅膀完全折斷了，這八成是那幫壞小子干的好事。”爺爺生氣地念叨著。我知道爺爺所說的那幫壞小子就是我家前面那排人家居住的一伙年輕人。他們很早就輟學(xué)了，整天就三五成群不務(wù)正業(yè)，在我們這一方垱七里八屯干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
爺爺在菜園里拔了一些青草，有蒼耳、車前子、馬齒莧、芷草……他說：“這些東西都是止血生肌的良藥。”他用刀把這些草切碎搗爛，就好像受傷的不是一只鳥，而是自己家庭里的某個成員。
爺爺又找來一根竹條，先把竹條削成薄薄的片狀，再把這根竹片固定在喜鵲的受傷的翅膀上，最后又把這些搗碎的草藥敷在喜鵲的傷口上。也許是疼痛難忍，喜鵲不時地發(fā)出刺耳的尖叫。爺爺輕撫著喜鵲的脊背，小聲說：“造孽喲！別叫了，一會兒就好了。”
那年頭，我們家很窮。爺爺也知道喜鵲是肉食動物。爺爺沒辦法去集市上買肉精心飼養(yǎng)受傷的喜鵲，只能每天在湖畔、溝邊、水田里撿來一些螺螄，偶爾也會去田間找一些昆蟲，精心呵護(hù)受傷的喜鵲。
半個月后，那只喜鵲拖著兩邊不對稱的翅膀，不時地跳躍扇動，有一種躍躍試飛的感覺，黑白相間略帶深褐的羽毛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光澤。爺爺特別高興，他小心翼翼地為喜鵲解開纏繞了一層又一層的繃帶，喜鵲發(fā)出嘎嘎嘎嘎的清脆鳴叫，那聲音悅耳動聽，給人心里一種喜慶的慰藉，與那時受傷后嘶啞凄涼的聲音判若云泥。它仿佛在說，爺爺，太感謝您了！
松完綁的喜鵲顯出很輕松的樣子，總是繞著爺爺蹦來跳去。然而，它始終飛不起來。爺爺很納悶，好端端的就怎么飛不起來呢？爺爺再次捧起喜鵲，低著頭，黯淡無光的眼神似乎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他仔細(xì)地端詳著那只受傷的翅膀，傷勢太重，那只折斷的翅膀
還沒有完全愈合。
爺爺依舊每天找來大量昆蟲，精心照料那只受傷的喜鵲。喜鵲也儼然成為我們家庭的一員，每天從早到晚繞著爺爺跳來跳去。
約莫又過了一個星期，那天我們正在吃晚飯，那只喜鵲忽地一下跳上桌來，把我著實嚇了一跳。爺爺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上，它又跳上桌來，如是數(shù)次。爺爺說，它應(yīng)該可以試飛了。吃完晚飯，爺爺捧著那只喜鵲來到門前，他將喜鵲舉過頭頂，使勁拋了出去。喜鵲忽扇了一下翅膀，撲棱一下飛到了我家菜園旁邊的樹枝上。喜鵲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爺爺，發(fā)出嘎嘎嘎嘎的鳴叫，不敢再飛回來，仿佛在向爺爺求助。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喜鵲一動不動待在那棵矮樹的丫杈上，發(fā)出一種只有爺爺能聽懂的嘎嘎聲。爺爺于是搬來了矮梯把喜鵲接下來放回屋里。
又過了一個星期，喜鵲每天在我家房前屋后練習(xí)飛行。它已經(jīng)可以從平地倏忽一下飛到我家后院的高柳之上了。爺爺又一次說：“該放飛了，它應(yīng)該有更廣闊的天地。”爺爺把它帶到勞作的田里放飛，一會兒它又飛回來了。爺爺捧起喜鵲，貼在喜鵲耳邊說：“喜鵲呀，我不能飼養(yǎng)你一輩子，你可以自食其力了。你應(yīng)該有你的生活，你還是回去吧。”好幾
次爺爺把喜鵲帶到很遠(yuǎn)的地方放飛，好幾次它又飛了回來。
爺爺無奈地看著這只放飛了又飛回來的喜鵲，心里溢滿了一種莫名的驚詫與慰藉。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一直困擾著爺爺。
就這樣，這只喜鵲每天隨爺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爺爺走到哪里它都會飛到哪里。
爺爺一直都有一個想法，就是讓它重新回歸大自然，可是，爺爺又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辦法。
機(jī)會終于來了。那年，我大伯的女兒已遠(yuǎn)嫁滄州，那段時間她正回家省親。我爺爺跟我姐說：“干脆就把這只喜鵲帶到滄州放飛吧。”我姐答應(yīng)了爺爺?shù)恼埱蟆?/span>
臨行，爺爺專門為喜鵲編了一個竹籠，還特意從集鎮(zhèn)買來一斤瘦肉切成碎末。姐姐動身的那會兒，爺爺老淚縱橫不能自已。他再三叮囑姐姐在旅途一定要好好照顧這只鳥，甚是仔細(xì)，就像朱自清的父親在南京浦口車站交代他兒子那樣。我暗笑爺爺?shù)挠馗蛨?zhí)拗，也打心眼兒敬佩爺爺對這只喜鵲的尊重和愛護(hù)。
第二天，爺爺起了一個大早送姐姐和喜鵲上路。
“那只喜鵲不知在滄州過得咋樣？”好一段日子里，爺爺總是重復(fù)著這句話。
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姐姐再次回老家探親。爺爺?shù)谝粫r間見到姐姐，沒有問姐姐一路舟車勞頓、風(fēng)塵仆仆輾轉(zhuǎn)的辛苦，而是先詢問了那只喜鵲的事。我姐告訴爺爺，回滄州后就把它放飛了，以后再也沒見到那只鳥了。爺爺說：“也許是它對你不熟悉，沒有再去找你。肯定是到野外尋找生存去了。”爺爺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那年冬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早。房前屋后除了嘰嘰喳喳的麻雀，再也沒有別的鳥了。那些候鳥或許感受到季節(jié)的變換，都紛紛飛往南方越冬了。那天，呼呼的北風(fēng)刮了一下午，爺爺很早就上床了。我忽然聽到屋后傳來兩聲嘎嘎嘎嘎的叫聲。在這寒冷的冬日能聽到這種悅耳的聲音像龍吟鳳噦，我不禁為之一振。揣著好奇，我立即打開后門，只見兩只喜鵲在我家后院的高柳上嘎嘎嘎嘎叫個不停。爺爺也一骨碌翻身下床，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瑟縮著身子注視著高柳上的兩只喜鵲。忽然間，其中一只喜鵲一個俯沖，不偏不倚歇在爺爺?shù)募绨蛏稀Ａ硪恢灰廊桓赂赂赂碌脑跇渖疑辖兄！笆撬撬褪撬！睜敔斖蝗淮蠛爸?/span>
爺爺全然忘卻了冬日的酷寒，他從肩上一把抓住那只喜鵲，用手掰開其中一只翅膀，
確定地說：“就是它！”我上前一步扶著爺爺，看到那只喜鵲的羽翼上曾經(jīng)折斷的痕跡凸成一個肉團(tuán)，很醒目。
爺爺百思不得其解。一年多了，喜鵲怎么就又飛回來了呢？我給爺爺耐心講解候鳥是會明辨方向的，年年大雁南飛就像鐘點一樣，燕子冬天去了，春天又回來了，從不認(rèn)錯主人和舊巢。這都是一個道理，更何況鳥兒是有靈性的，它飛回來是向您感恩呢！爺爺揣摩著我的話，陷入沉思，顫顫巍巍地回房休息去了。
夜晚風(fēng)刮得更緊了，我一直擔(dān)心那高柳上的兩只喜鵲，這么寒冷的冬夜，它們該不會凍壞吧？
一大早，我起床一看，那兩只喜鵲依然棲歇在樹梢上，守候著我家的兩間土坯房，守候著生命與生命間說不清的情愫和牽掛。
回家后的半個月，它們夜以繼日地銜來一根又一根枯枝，在我家后院的高柳上筑成了一個碩大的鳥巢。每每在夜深人靜的夜晚或一個個清新的黎明總會傳來嘎嘎嘎嘎清脆的鳴叫，像生命奏鳴曲中快樂的詠嘆，又像鄉(xiāng)村交響樂中清新的樂章。爺爺每天照例會舀來一瓢稻谷撒在院子里飼養(yǎng)著兩只喜鵲。
后來，忽然有一天夜晚，離我家不遠(yuǎn)處的那伙年輕人，也許是聽到了悅耳的鳥鳴，也許是覬覦我家那片竹林中嘰嘰喳喳的小鳥，他們戴著頭燈，手持氣槍直奔我家后院而來。已近午夜，一陣窸窸窣窣的騷動聲把爺爺驚醒。爺爺翻身下床順手操起一把鐵锨，拉開后門大聲吼道：“我知道是你們這幫壞小子，今天我看誰敢動一根鳥毛，我這把老骨頭跟你們拼了。”那幫年輕人灰溜溜地走了。后來，爺爺?shù)轿覀冩?zhèn)上的派出所，舉報了他們的所為。第二天，我親眼看見一輛警車把這幫人，連同一支氣槍全給帶走了。以后，兩只喜鵲和我們一樣，再也無人打擾，和平安寧地生活。
又過了一年多時間，兩只喜鵲已經(jīng)繁衍到一群喜鵲了。爺爺自得其樂，每天喜鵲繞膝就像子孫繞膝一樣。
三年后一場大病奪去了爺爺?shù)纳３鰵浤翘欤扇航Y(jié)隊的喜鵲像黑壓壓的云，凄厲的鳴聲沙啞而凄惶，它們沿路護(hù)送出殯的隊伍到墓地，它們在墳塋上空盤旋，鳴聲凄切，一改往日的喜慶和清脆。后來，我家后院的高柳上也歇滿了無數(shù)只喜鵲默默地注目著爺爺和我曾經(jīng)的家園，注目著生命的流逝和繁衍，也注目著冥冥之中無法詮釋的因果和偶然。它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為爺爺送行。
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知道了喜鵲“送葬”的事。這事兒被鄉(xiāng)親們添油加醋，傳得沸沸揚揚，紛紛奔走相告，一時成為傳奇和美談。其實，我覺著這事兒就是一件非常平凡而簡單的事兒。生命的救贖從來都是在不經(jīng)意間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就像渴了喝水，餓了吃飯一樣。但是，爺爺始終把生命看成一個在“大自然”中不可或缺的主體和靈魂。只是他的這種簡單的思維從來就沒有上升到一種理性的意識，而是用他一生的光陰用實際行動詮釋了什么叫“敬畏生命”。喜鵲這種“感恩”的義舉，讓我從骨子里揳入的不僅僅是爺爺一脈相承的血液，更讓我看到自然、生命、動物甚至植物融合的美好。
我收拾了一些簡單的行囊，到了一個更陌生的地方求學(xué)。身處異地，我一直牽掛著那些喜鵲，就像牽掛遠(yuǎn)方的親人一樣。兩年后，當(dāng)我懷著一種復(fù)雜的心情回去，易主的老屋瑟瑟在秋風(fēng)中，已然了無生機(jī)。高柳依舊屹立在屋后，樹梢上的鳥巢頹敗空落。那群鳥不知棲身在何處？
哦，我永遠(yuǎn)的爺爺，永遠(yuǎn)的喜鵲！
（指導(dǎo)老師：李作芝）
老師點評
當(dāng)作者第一時間將這篇習(xí)作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是一口氣讀完全文。內(nèi)心涌動的是一種空前的感動，甚至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這些靈動的文字，不敢相信出自一個少年之手。欣賞習(xí)作就像在某個靜謐的午夜獨自欣賞貝多芬的《生命交響曲》，和王敬東同名的童話。我不敢說與這些不朽的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我敢說這絕對是一篇在初中階段了不起的作品。無論是習(xí)作鮮明的主題還是純熟的寫作技巧都無懈可擊。首先是作者的選材可謂緊扣時代脈搏，任何時期的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無不鐫刻時代的烙印。從作品本身而言，大而言之，是“環(huán)保”問題，從古至今，人與自然總是一對矛盾的統(tǒng)一。作者從中找到了一種和諧的切入點，通過一只鳥的故事折射出有一種廣泛的社會意義。作品同時對中考涉及此類話題也有極大的借鑒作用。作品小而言之，是謳歌生命，頌揚博愛，讀這樣的文章可以得到心靈的洗禮和陶冶，尤其是初中階段大部分孩子對“愛”都非常缺失，能有幸撫摸這種習(xí)作也許會恍然知曉“愛”和“善良”的真正價值和意義。其次是這篇文章寫作技巧和表現(xiàn)手法也非常老到和成熟，可以說它已經(jīng)超出了習(xí)作的層級，就是一篇成熟的文學(xué)作品。文章將一個垂垂老人的愛心通過一系列的細(xì)節(jié)描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作者筆下“爺爺”游弋在這些流淌著“愛”的文字里和作者的思想中，讓我們感受生命和生命、自然與人類那種和而不同、和而相同的正能量的價值取向和非凡意義。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文章的結(jié)尾，給人
一種言雖止而意未盡的遐想，爺爺溘然長逝，鳥巢頹塌敗落，讀者在憂傷嘆惋的同時又激起一陣陣心悸，倘若都像爺爺一樣愛鳥，也許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這樣的結(jié)尾給人以極大的想象空間。環(huán)境的保護(hù)與破壞以及人與自然的那種矛盾依然尖銳復(fù)雜，作為青少年，對環(huán)保的責(zé)任感、使命感依然任重道遠(yuǎ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