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代詞話之蔣捷詞集評
劉改之、蔣竹山,皆學稼軒者。然僅得稼軒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詞之衰,劉、蔣為之也。板橋論詞云:“少年學秦、柳,中年學蘇、辛,老年學劉、蔣。”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一)
○竹山詞外強中乾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一)
竹山詞,外強中乾,細看來尚不及改之。竹 詞綜,推為南宋一家,且謂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論,吾未敢信。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一)
○竹山詞多不接處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一)
竹山詞多不接處。如賀新郎云“竹幾一燈人做夢”,可稱警句。下接云:“嘶馬誰行古道。”合上下文觀之,不解所謂。即云托諸夢境,無源可尋,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窺星多少。”蓋言夢醒。下云:“月有微黃,籬無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此三句,無味之極,與通首詞意,均不融洽。所謂外強中乾也。古人脫接處,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處,乃真不接也。大抵劉、蔣之詞,未嘗無筆力,而理法氣度,全不
講究。是板橋、心余輩所祖,乃詞中左道。有志復古者,當別有會心也。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一)
彭駿孫云:南宋詞人,如白石、梅溪、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為第一。昔人稱其“分鑣清真,平睨方回,紛紛天變行輩,不足比數”,非虛言也。此論推揚太過,不當其實。三變行輩,信不足數。然同時如東坡、少游,豈梅溪所能壓倒。至以竹屋、竹山與之并列,是又淺視梅溪。大約南宋詞人,自以白石、碧山為冠,梅溪次之,夢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雖不論可也。然則梅溪雖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與清真抗哉。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二)
○竹屋詞非竹山所及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二)
竹屋詞最雋快,然亦有含蓄處。抗行梅溪則不可。要非竹山所及。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二)
葛長庚詞,一片熱腸,不作閑散語,轉見其高。其賀新郎諸闋,意極纏綿,語極俊爽,可以步武稼軒,遠出竹山之右。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二)
○蔣竹山人品高絕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五)
蔣竹山,至元大德間,臧陸輩交薦其才,卒不肯起。詞不必足法,人品卻高絕。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五)
詞有故作樸直語,而實形粗魯者。如陳小魯鬲溪梅令云:“庭前竹樹報平安。不平安。一夜西風吹折、兩三竿。缺中來遠山。[此五字有景無情束不住上三句。]古人只道出門難。入門難。江北江南,也作故園看。玉門何處關。”[此二句尚可]又浣溪沙云:“一世楊花二世萍。無疑三世化卿卿。不然何事也飄零。”又太常引云:“水天水地水人家。水上做生涯。一二畝蒹葭。七八畝鞭花藕花。蒹葭活火,菱香藕熟,湖水可煎茶。秋夢有些些。只不管、朝云暮鴉。”[此二句尚可]此類大抵皆拾黃山谷、蔣竹山唾余,可厭之極。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五)
○竹山滿江紅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六)
“浪遠微聽葭葉響,雨殘細數梧梢滴。”竹山滿江紅語友。上有小窗幽闃之句,此二語不是闃寂中如何辨得。竹山詞多粗,惟此二語最細。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六)
趙瑞行滿江紅云:“三十年前,愛買劍買書買畫。凡幾度詩壇爭敵,酒兵爭霸。春色秋光如可買,錢慳也、不曾論價。任精豪、爭肯放頭低,諸公下。今老大,空嗟訝。思往事,還驚詫。是和非未說,此心先怕。[太粗直]萬事全將飛雪看,一閑且向貧中借。樂余齡、泉石在豪肓,吾非詐。”粗豪中有勁直之氣。襲稼軒皮毛,亦蔣竹山流亞,宋詞之最低者。[周公謹浩然齋雅談內載此詞。]然詞品雖不高,而筆趣尚足,不過惡劣。至陸種園滿江紅云[贈王正子]:“同是客,君尤苦。兩人恨,憑誰訴。看囊中罄矣,酒錢何處。吾輩無端寒至此,富兒何物肥如許。脫敝裘、付與酒家娘,搖頭去。”暴言竭辭,何無含蓄至此。板橋幼從種園學詞,故筆墨亦與之化。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六)
板橋詞,如“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書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似此惡劣不堪語,想彼亦自以為沉著痛快也。[蔣竹山詞如“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同此惡劣。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六)
○魯齋效竹山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七)
竹山詞云:“萬誤曾因疏處起,一閑且向貧中覓。”自是閱歷語,而詞筆甚雋。魯齋書懷詞
云:“萬事豈容忙里做,一安惟自閑中得。”效顰無謂。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七)
汪玉峰[森]之序詞綜云:“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此四字甚淺陋,不知本原之言。]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譬之于樂,舞Ω至于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此論蓋阿附竹 之意,而不知詞中源流正變也。竊謂白石一家,如閑云野鶴,超然物外,未易學步。竹屋所造之境,不見高妙,烏能為之羽翼。至梅溪則全祖清真,與白石分道揚鑣,判然兩途。東澤得詩法于白石,卻有似處。詞則取徑狹小,去白石甚遠。夢窗才情橫逸,斟酌于周、秦、姜、史之外,自樹一幟,亦不專師白石也。虛樂府,較之小山、淮海,則嫌平淺。方之美成、梅溪,則嫌伉墜,似郁不紆,亦是一病,絕非取徑于白石。竹山則全襲辛、劉之貌,而益以疏快。直率無味,與白石尤屬歧途。草窗、西麓兩家,則皆以清真為宗。而草窗得其姿態,西麓得其意趣。草窗間有與白石相似處,而亦十難獲一。碧山則源出風騷,兼采眾美,托體最高,與白石亦最異。至玉田乃全祖白石,面目雖變,托根有歸,可為白石羽翼。仲舉則規模于南宋諸家,而意味漸失,亦非專師白石。總之,謂白石拔幟于周、秦之外,與之各有千古則可。謂南宋名家以迄仲舉,皆取法于白石,則吾不謂然也。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八)
余擬輯古今二十九家詞選,[附四十二家]約二十卷。有唐一家,[附一家]溫飛卿。[附皇甫子奇]五代三家,[附四家]李后主、[附中宗]韋端己、[附牛松卿、孫光憲。]馮延巳。[附李 ]北宋七家,[附六家]歐陽永叔、[附晏元獻]晏小山、張子野、蘇東坡、秦少游、[附柳耆卿、毛澤民、趙長卿。]賀方回、周美成。[附陳子高、晁具茨。]南宋九家,[附八家]辛稼軒、[附朱敦儒、黃公度、劉克莊、張元 、張孝祥、劉改子、陸放翁、蔣竹山。]姜白石、高竹屋、史梅溪、吳夢窗、陳西麓、周草窗、王碧山、張玉田。元代一家,[附二家]張仲舉。[附彭元孫、末附金之元遺山。]國朝八家,[附二十一家]陳其年、[附吳梅村、曹潔躬、尤悔庵、鄭板橋。]曹珂雪、[附彭駿孫、徐電發、嚴藕漁。]朱竹 、[附李分虎、李符曾、王阮亭、董文友。]厲太鴻、[附黃石牧]史位存、[附王小山、王香雪。]趙璞函[附過湘云、吳竹嶼。]張皋文、[附張翰風、李申耆、鄭善長。]莊中白。[附蔣鹿潭、譚仲修。]自溫飛卿至馮延巳為第一卷。歐陽永叔至張子野為第二卷。蘇東坡至秦少游為第三卷。賀方回至周美成為第四卷。辛稼軒為第五卷。姜白石至史梅溪為第六卷。吳夢窗為第七卷。陳西麓至周草窗為第八卷。王碧山為第九卷。張玉田至張仲舉為第十卷。陳其年為第十一卷、第十二卷、第十三卷。曹珂雪為第十四卷。朱竹 為第十五卷、第十六卷。厲太鴻為第十七卷。史位存為第
十八卷。趙璞函為第十九卷。而殿以張皋文、莊中白為第二十卷。詞中原委正變,約略具是。[此選大意,務在窮源竟委,故取其正,兼收其變,為利于初學耳。非謂詞之本原即在二十九家中,漫無低昂也。惟殿以皋文、中白,卻寓深意。]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八)
○蔣竹山賀新郎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八)
蔣竹山賀新郎云:“夢冷黃金屋,嘆秦箏、斜鴻陣里,素弦塵撲。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窗紗舊綠。正過雨、荊桃如菽。此恨難平君知否,似瓊臺、涌起彈棋局。消瘦影,嫌明燭。鴛樓碎瀉東西玉。問芳蹤、何時再展,翠釵難卜。待把宮眉橫云樣,描上生綃畫帽。怕不是、新來妝束。彩扇紅牙今都在,眼無人、解聽開元曲。空掩袖,倚寒竹。”似此亦磊落可喜。竹山集中,便算最高之作。乃秀水龍謂其效法白石,何異癡人說夢耶。 (白雨齋詞話 [清]陳廷焯撰·卷八)
松筠錄曰:宋季高節,蓋推廬陵、吉水、涂川,亦同一派,如鄧剡字光薦,劉會孟號須溪,蔣捷號竹山,俱以詞鳴一時者。更如危復之於至元中,累徵不仕,隱紫霞山,卒謚貞白。趙文自號青山,連辟不起,與劉將孫為友,結青山社。王學文號竹澗,與汪水云為友,
不知所之。至若彭巽吾名元遜,羅壺秋名志仁,顏吟竹名子俞,吳山庭名元可,蕭竹屋名允之,曾鷗江名允元,王山樵名從叔,蕭吟所名漢杰,尹 間民名濟翁,劉云閑名天迪,周晴川名玉晨,皆忠節自苦,沒齒無怨者。必欲屈抑之為元人,不過以詞章闡揚之,則亦不幸甚矣。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話上卷)
詞品曰:沈韻不合聲律,今人守之如金科玉律。無他,今詩學李、杜,李、杜本六朝,相襲而不敢革也。填詞自可通變,如朋字與蒸字同押,打字與等字同押,掛字、畫字與怪字、壞字同押,是 舌之病。周德清著中原音韻矣,乃宋填詞已有開先者,蓋真見在人心目,而約而同耳。試舉蘇東坡一斛珠云:“洛城春晚。垂楊亂掩紅樓半。小池輕浪紋如篆。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自昔風流云雨散。關山有限情無限。待君重見尋芳伴。為說相思,目斷西樓燕。”篆字據沈韻在上韻,本屬 舌,蘇特正之也。蔣竹山女冠子云:“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歌,琉璃光射。而今燈謾掛。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鬧蛾爭耍。江城人悄初更打。問繁華誰解,再向天公借。剔殘燈 ,但夢里隱隱,細車羅帕。吳箋銀粉砑。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閑話。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是駁正沈韻畫及掛話及打字之謬也。呂圣求感皇恩云:“寒食不多時,牡丹初賣。小院重簾燕飛礙。昨宵風雨,尚有一分春在。今朝猶自得,
陰晴快。熟睡起來,宿酲微帶。不惜羅襟 眉黛。日長梳洗,看花陰移改。笑拈雙杏子,連枝戴。”此連拈數韻以見酌古斟今之妙。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品上卷)
沈雄曰:山谷阮郎歸,全用山字為韻。稼軒柳梢青,全用難字為韻。注云,福唐體,即獨不木橋體也。竹山如效醉翁也字,楚辭些字、兮字,一云騷體即福唐也,究同嚼蠟。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品上卷)
王世貞曰:謝勉仲“染云為幌”,周美成“暈酥砌玉”,秦少游“鶯嘴啄花紅溜”,蔣竹山“燈搖縹暈茸窗冷”,的是險麗矣,覺斧痕猶在。未若王通叟踏青游諸什,真猶石尉香塵,漢皇掌上也。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品下卷)
耍,嬉也。周美成“貪耍不成妝”,蔣竹山“羞與鬧蛾爭耍。”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品下卷)
銀字,制笙以銀作字,飾其音節。“銀字笙調”,蔣捷句也。“銀字吹笙”,毛滂句也。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品下卷)
心字,以屑香為心字縈篆燒之。又制衣領屈曲如心字,故云“心字香燒”,蔣捷句。“兩重心
字羅衣”,晏幾道句。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品下卷)
“錦■云挨”,蔣竹山風蓮句。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品下卷)
“檐牙。枝最佳。”蔣捷霜天曉角斷句。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品下卷)
沈雄曰:步蟾宮系平調,不知原起是何人,但見蔣竹山詠桂一首。詞統有傳一士人訪妓,妓在開府侍宴,候之以寄閽者,誤達開府。開府見詞清麗,呼士人以妓與之。詞云:“東風捏就腰肢細。系六幅裙 不起。看來只慣掌中行,怎教在燭花影里。更闌應是鉛華褪,暗蹙損、眉峰雙翠。夜深著纟兩小鞋 ,斜靠著、屏風立地。”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辨上卷)
《柳塘詞話》曰:一剪梅為南劇引子,起句仄仄平平仄仄平是也,諸闋如劉克莊、蔣捷盡然。有用福唐體者, 州效山谷為之,其旨趣尚遜前人。何況今日,偶一游戲為之可也。但第二字全用平粘則誤,王 州道場山詞:“小籃輿踏道場山。坐里青山。望里青山。漸看紅日欲銜山。湖上青山。湖底青山。一灣斜抹是何山。道是何山。又問何山。姓何高士住何山。除卻何山。更有何山。”近代吳惕 東湖雜感云:“紅染青楓白露霏。江上鴻棲。城上烏
棲。扁舟野客倒金卮。霜下花稀。月下星稀。舊事興亡嘆弈棋。顰也西施。笑也西施。英雄心事總成癡。俊殺鴟夷。惱殺鴟夷。”以此證之。 (古今詞話 [清]沈雄撰·詞辨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