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2日發(作者:大學生學期計劃)

王安憶散文集
再美好的理想,若一旦付諸實現便要倒塌,人們就會放棄對它的信任。比如愛情,時髦的意見是說壓根就沒有那回事,有的只是婚姻或性。怎么會這樣就因為,愛情,作為理想自有千般妙境,而一入實際則難免疑難種種。疑難的根本在于:①沒有哪種理想是不希望實現的。②但理想是很難自然而然、原原本本地實現的,尤其是關涉到他人。③因此,常要借助權力來推行或維系。④結果無非兩種:一是理想實現,推行和維系者功成身退;一種是權力壯大,而理想衰亡。
因此可以說:理想的難點并不在于它的誕生,而在于它的繼續。事實上,已沒有什么不同于先人的理想可供誕生了,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在歷史中屢屢有過,但屢屢的結果常不如愿;尤其,美好的理想競可以導致慘痛的現實。
所謂美好理想,可由一個“愛”字概括,即無論什么信仰終歸都要落在對他者(別人)的態度上。作為他者之一的自然力量,說到底是人力所不能改變的,人能夠期求改善的從來都只是人與人的關系,或人對其類的態度。愛所以是一種理想,而不止于性。
作為理想,愛注定要指向普遍。然而,愛若真能普遍,愛即消失。或許應該感恩:也正因為愛難于普遍,這理想才不會耗散。做點浪漫的猜想吧:也許,性愛,正是上帝的一片苦心――把愛的種子,保存于兩性之間。上帝把人分開兩半,讓人在最小的單位(個體)上亦不得獨自完整,這很像是為人類預制了一個絕難違背的命令――親和,或愛的趨向。事實正也是這樣:人不可能不向往他者。
所以我說,性愛是一切人類理想的源頭,或征兆――亞當與夏娃的頭一宗愿望就是相互尋找。但這源頭或許還算不得理想,惟當人的眺望更加遼闊、期待這一美好情感能夠擴展到更大單位(比如說種群、國家、人類)之時,理想才算誕生。然而,大凡理想沒有不希望它實現的,而且這不是錯誤,雖然它非常可能引出歧途,甚至于導致悲慘的現實。
話于是就說回來了:①這理想好不好(丁問)②好,但不等于行。(娥說)③為什么不行(對此依有所答)④就算三個人行,再擴大些怎么樣(秦漢語)⑤接下來的問題必然是:那么理想還要不要有(假設是好的)要的話,應該放在怎樣的位置上(《丁》文的回答是:戲劇!)⑥戲劇的本質,所以是夢想可以實現的地方,而不單是模仿已在之物的場所。戲劇是心與心的約定,夢與夢的溝通,是于現實之外的另一次生命實現。⑦因而戲劇還包含了一個隱喻:理想雖不都可以實現,但理想仍要保存,仍要倡導。惟有戲劇(泛指藝術)才是超越時空的可能,而非來世。來世不過是前世的今生,生命的處境不會在那兒有質的改變(對此,丁一與那“老魂”有過探討),惟不屈于現實的夢愿才可超越現實之維的束縛(所以離開丁一,我仍要追尋,盡管這追尋未必不會再次敗于某丁)。因而可以說,愛的意義或理想的本質,更在追尋。(所以,“因為我的尋找,夏娃她必定在著”。)⑧但人畢竟難逃現實。就算丁、娥、薩成功了又怎樣呢一個巨大的白晝(所謂“正常生活”)仍在四周――這不是上帝的錯誤,但理想的位置并未解決。所以,我以為我并不是在寫一個“三人戀”或“一夫多妻”。⑨“世界大舞臺”與“舞臺小世界”的區別(秦漢語)常被忽略。實現理想的誘惑,是人難于抵擋的(蛇看得清楚:人想當神,其實又當不成神)。而一旦要把那個“戲劇烏托邦”做成現實,毫不妥協地推行或維系,強權也就很現實了。強權未必都有一個丑惡的出發點。
以上是與你第二次通話之前寫的,大概陳述了我寫《丁一》的初衷與思路。我知道,我們要想互相說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我既然寫了(因為“透析”和來人,用了好幾天),就還是給你看看吧。我不是會說感謝之詞的人,但我還是得說,你、肖元敏和陳村對我一向的愛護我是太知道了――我希望你懷疑什么也別懷疑這一點。我是個固執的人,這毫無疑問。其實我看重的事就那么幾件;現在,其中的兩件有了矛盾。想想挺有意思:我們的“烏托邦”中發生了意見不一,幸好我們不會像丁一那樣(我畢竟不止于他的皮囊),我們明確理想的位置。
你說“理想不對現實負責”,其實這也是我的意思。丁一和“丹青島”的失敗,正是要從反面來表達此意,即不管多么真誠、美好的愿望,一旦要靠權力來維系,便面臨著一種危險。無論是在歷史中,還是在愛情中,對此危險的警惕遠遠少于對理想的暢想。
我執意要引入“丹青島”,主要兩個原因。一個:我不想讓丁一行兇,尤其是當他與娥有了那么美好的“戲劇”,以及對愛情有了那么深的理解之后。另一個:美好的理想卻又是可能導致慘烈悲劇的;或者說,恨怨是可能在一瞬間釀造那樣的悲劇的;或用佛門的說法是:恨怨,即已動了殺機。所以我想讓這兩種可能(結局)并列。說真的,我一直相信顧城絕不是謀殺,而是一時性起沒管住他的那只野獸,雖然與他的心性不無關系。
我以為,“丹青島”不等于顧城的那個島,后者只是從前者中抽出來的一個理想因素,加一個慘烈結果,再無其他。當然,讀者肯定會想到顧城的事,想到就想到吧,多想想也好。
我并不認識顧城,但我不認為他那是純粹的“一夫多妻”。“一夫多妻”,或是由社會法權所認可,或是由個人強權所建立,丁與顧曾經都不是這樣。只說丁一吧,其“烏托邦”的建立,并沒有權力的參與,而恰是
出于自由,和為了自由。只是當統一發生破裂,如果他要用權力來維系,那便與“一夫多妻”沒啥兩樣了。由一個自由的理想出發,竟又走回到權力或權力的邊緣,這正是我想寫的。
理想的危險在于,現實中的絕大多數人――尤其是男人社會所造就的,男人或男人意識――都有著權力傾向,或幾千年權力文化留下的權力沉積。甚至,這竟是從動物階段就存留下來的東西:基因。所以,基因是屬于肉身(皮囊,丁一)的,而期求超越它的是靈魂(我,即人類自古的心魂取向;而非史鐵生)。
那部電影的事就不說了。我又看了一遍,沒有它,下邊不好寫。
就寫到這兒吧。無論好壞,我也沒力氣再改了。就像跑馬拉松,如果不知不覺多跑了兩千米大概也能跑下來,但要是撞了線裁判又說還有兩千米,我估計還能再跑的人就不多。
讓大伙跟著忙活了老半天,只好請各位多多原諒了。只好向各位多多致歉了。
祝一切好!問候李章!
史鐵生2005/8/30
編者注:信中所提《丁一》為史鐵生長篇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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