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看成嶺側成峰
——唐人眼中的杜甫研究簡介
詩曰: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千古佳句,雖說的是廬山景色,卻不知,觀人亦如此。杜甫,一代詩圣。當后世之人大多以敬仰的目光注視這位前賢的時候,是否曾經想過,有唐一代,人們又是如何看待他的呢?且聽我道來——唐人眼中的杜甫。
一,文人眼中的杜甫
人說,文人相輕,又說文無第一。作為后世之人,我們敬佩杜甫的才華,然而在當時的文人眼中,杜甫是如何一個人呢?
其實,比起少年成名的李白,杜甫生前詩名不顯,反倒是過世后名聲漸起。在他生前,交游有不少詩人。 其一,高適。史料有載,在開元末年,同樣落魄不偶的高適和杜甫早就成了意氣相投的朋友,高適《贈杜二拾遺》中寫到“傳道招提客,詩書自討論……草《玄》今已必,此后更何言?
”,雖高適較杜甫年長,卻在諸多詩作中謙卑事之,透露的是他將杜甫看作良師益友,敬之贊之的態度。
其二,嚴武。杜甫一生坎坷,欲申大志而不得,仕途多舛。然而他也有伯樂,舉薦他為劍南節度府參謀,加檢校工部員外郎的嚴武,而現存六首嚴武詩中,三首和杜甫相關。足可見,在嚴武眼中,杜甫除了是好友之外,更有著絕佳的能力,只是沒得到發揮的余地而已。
其三,是郭受。郭受是大歷詩人,杜甫的崇拜者,他曾寫過《寄杜員外》一詩:“新詩海內流傳久,舊德朝中屬望勞。郡邑地卑饒霧雨,江湖天闊足風濤。松花酒熟傍看醉,蓮葉舟輕自學操。春興不知凡幾首,衡陽紙價頓能高。”其中稱贊之意,幾乎可以用拍馬來形容了,故而可知,在他眼中,杜甫詩才驚艷,政務通熟,堪稱當世偶像。
其四,韋迢。這位詩人的現存的兩首詩都和杜甫有關,以“大名詩獨步,小郡海西偏。”盛贊杜甫詩才。這也是一位將杜甫視為大才的人。
其五,唐肅宗時秘書省校書郎,監察御史任華。這位詩人對杜甫更是喜愛,以“勢攫虎豹,
氣騰蛟螭,滄海無風似鼓蕩,華岳平地欲奔馳。曹劉俯仰慚大敵,沈謝逡巡稱小兒”之語贊之。
其六,李白。且不說杜甫詩中一連串的《憶李白》《寄李白》《懷李白》,在詩仙詩圣把臂同游齊魯之地時,留下了多少絕妙詩章?“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可見李白視杜甫為友,“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更知李白眼中,杜甫是憂思孤苦的。
這么多詩人,都對杜甫贊賞有加,承認其詩才,為官之才,但到底,杜甫生前未曾名滿天下,不過寂寂。然而吹盡狂沙始到金,以杜甫之才,終有一天會有人發現他的光芒。
唐末大家韋莊,將杜甫作為自己的偶像,古稀之年尋至草堂遺址,重筑草堂,將自己的詩集以《浣花》為名。他和杜甫有著類似的經歷,在韋莊眼中,杜甫是一個才華橫溢忠君憂國,讓他既仰望又引為知己的存在,是他一生追慕的對象。或者說杜甫就是韋莊眼中的另一個自己。
潤州刺史樊晃是杜詩最早的編纂者,其《杜工部小集》為最早的杜詩選本。他稱杜甫詩歌為“大雅之作”,并盛贊杜甫乃是“當今一人而已”。只是,和韋莊相比,他更加客觀,既承認
杜甫有“戲題劇論”之作,又大力推廣他反映現實沉郁頓挫的“大雅之作”。 在樊晃眼中,杜甫是一位品行端正憂國憂民,詩作可圈可點,且生平事跡令他同情嘆息的詩人。
戎昱,大歷貞元時期詩人,他繼承了杜甫現實主義的風格并發揚光大。他諷刺時政,和人民站在一起,崇拜杜甫,在他眼中,杜甫詩品高潔,是他認可的詩人,是他所在的特殊時期應該效仿的榜樣。
白居易,《與元九書》中曾提到杜甫《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更著重提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句,只是話鋒一轉卻又說這樣的佳句在杜詩中也不過十三四,白居易眼中的杜甫不是基于他生平履歷的心酸苦楚,也不是他性格里的脈脈溫情,而是他的詩歌表達。
元稹,說到杜甫,不得不提的一個人就是元稹,元稹曾為杜甫作墓系銘,贊之“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他眼中的杜甫,詩才風流,針砭時弊,可說是妙人。
再談韓愈,韓愈崇杜、喜杜、學杜。他常將李杜并稱,“獨有工部稱全美,當日詩人無擬倫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他學杜不泥, 學而善變。宋代詩人學杜詩大都從學韓詩先入手, “學者先黃后韓, 不由黃韓而由老杜, 則失之拙矣”。他是杜甫的隔世弟子,衣缽傳人。他眼中的杜甫,是一流的詩人,絕佳的老師。
孟啟是今存文獻中首次記述杜詩為詩史者。雖然他給了杜甫這么高的評價,在《本事詩》中卻并未為杜甫別立條目。在孟啟眼中,杜甫雖有著可以號為詩史的作品,仍是一個只用一筆帶過的詩人。
顧陶。顧陶選編了《唐詩類選》。其序日:“國朝以來,人多反古,德澤廣被,詩之作者繼出,則有杜李迥生于時,群才莫得而問。”顧陶不僅將杜甫之名列于李白之前,而且所選杜詩達30首之多,足可見在他眼中,杜甫是詩中第一人,有多少尊崇。
韋觳編選了《才調集》,在這本現存規模最大的唐人選唐詩選本中,沒有任何一首杜甫的詩。《才調集》要求高尚的情韻格調和綺麗的詞采才華,這也是有唐一代喜愛的文風,而杜甫的風格和之差別頗大,故而不受重視。
張籍曾有句“杜家曾向此中住, 為到浣花溪水頭”,反映出他對杜甫的仰慕之情。唐代馮贄在
《云仙雜記》中說: “張籍取杜甫詩一帙, 焚取灰燼, 副以膏蜜, 頻飲之曰:‘令吾肝腸, 從此易也’”。這個故事雖不免有些荒誕, 卻反映了張籍向杜甫學習的情況。
貫休是唐末五代著名畫僧。這個紅塵之外的人卻依舊對杜甫有很高的贊美。“甫也道亦喪,孤身出蜀城。”出家之人不避諱談世事,有對道之不存的感嘆。與元白更關注于杜詩中的表達不同,在他眼里,杜甫除了有漂亮的句子外,更重要的是關于“道”的追尋。
二,杜甫眼中的杜甫
杜甫的詩作至今流傳的有1400多首,從這些詩作中,杜甫對自己的形象必然有過敘述。我們組將杜甫生平分成四個時期,即讀書漫游(三十歲以前)、困居長安(三十至四十四歲)、陷賊和為官時期(四十四至四十八歲)、西南漂泊時期(四十八至五十八歲)來尋找杜甫眼中的杜甫究竟是什么樣的。從某一方面來說,頗具主觀色彩的評價自身,也是另一種真實的表現。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讀書漫游時期,杜甫正當少年,胸懷意氣。寫詩之時,更是豪氣沖天。于他眼中,自己是足入凌煙閣麒麟閣的良才。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音禍)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寫于杜甫困居長安時期,此時,他認識到自己雖然有才能,但報國無門。心中有隱逸之志,卻放不下雄心。然而他依舊認為自己秉持了文人高義,堅守著本心。
“腐儒衰晚謬通籍,退食遲回違寸心。袞職曾無一字補,許身愧比雙南金。”每一個絕世的文人,都曾在命運的路途上頭破血流。安史亂,大環境之下,杜甫顛沛流離。此時他方才認清現實,不是有才就能施展,不是自許就有人稱贊。此時的杜甫眼中,他是個失敗者,堅持著什么,卻不明白自己堅持的意義,失落。
“世事已黃發,殘生隨白鷗。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被排擠出朝廷,四處漂泊,居無定所,茅屋也破,終于離開官場的杜甫反倒看開了,他變得疏狂,在詩中自嘲年老無力,在他眼中,自己一生,有才無疑,志氣難舒,如今老病,說是放下,仍舊遺憾。
三,平民眼中的杜甫
唐人關于杜甫的傳說,主要可見于史書及唐人所編小說之中,含有傳說的玄妙色彩,小說
所載內容真實性往往與新、舊唐書史書形成一定程度的互補。但同一故事的各個版本間又略有差異,杜甫在時人眼中的形象也由之可見一斑。
《文星典吏》《云仙雜記》卷一傳說杜甫是天降文星,卻因為一個錯誤舉動使得他“文而不貴”。從這則傳說中我們發現,在唐人眼中,杜甫有才無疑,只是時也命也,終究有才未能在當時名滿天下,未能舒壯志,可惜可嘆。
正是:
凌煙自許可歸一,麒麟掛相亦可期。
少年壯志性疏狂,接輿之心四睥睨。
長安踏遍求登仙,詩聲寥寥名寂寂。
管樂壯志終難舒,蹉跎年華心下戚。
詩詞歌賦刀劍才,馮老李頹何可立?
文采風流古來有,郁不得酬心茫迷。
詩圣詩史后世傳,不如當年上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