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日發(作者:名句大全)
西西就是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她本名張彥,原籍廣東,生于上海,一九五○年隨家人來香港定居。她在香港受中學教育,后入葛量洪師范學院接受師資訓練。畢業后任教小學,以迄于今。
西西在她的新短篇小說選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代序(原作即《交河》中的《造房子》)中解釋:她的筆名和“密西西比河”、“陜西西安”、“西西里島”、“圣法蘭西斯”、“阿西西”等沒有關系,“西”不過是“一幅圖畫、一個象形文字”。她說得如此生動別致,舍不得不抄錄下來:
我小時候喜歡玩一種叫做“造房子”又名“跳飛機’的游戲,拿一堆萬字夾纏作一團,拋到地面上劃好的一個個格子里,然后跳跳跳,跳到格子里,彎腰把萬字夾拾起來,跳跳跳,又回到所有的格子外面來。有時候,許多人一起輪流跳,那是一種熱鬧的游戲;有時候,自己一個人跳,那是一種寂寞的游戲。我在學校里讀書的時候,常常在校園里玩“跳飛機”,我在學校里教書的時候,也常常和我的學生們一起在校園玩“跳飛機”,于是我就叫做西西了。
可是“西”和跳飛機有什么關系呢?正如前文所說,原來:
“西”就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只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里。如果把兩個西字放在一起,就變成電影菲林的兩格,成為簡單的動畫,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飛機游戲,從第一個格子跳到第二個格子,跳跳,跳跳,跳格子。 從這一段自白式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到西西人生態度的一斑:充滿了童心的喜悅,即使教書時也和學生一起玩跳飛機。同時我們不妨將這種游戲加以引申,格子在某一意義上說來是形式,甚至是框框;西西卻沒有受束縛的感覺,反而自由地跳來跳去。奧登說過:“寫作一定要有形式,正如游戲一定要有規則一樣,否則毫無趣味可言。”這句話可以借來解釋西西對寫作的態度。對她而言,寫作是一種游戲,有規則但也有自由,高興時就玩,不高興時就停,可以一個人玩,也可以和很多人玩。玩的時候一本正經照規定玩,但不玩則已,玩起來就盡興,玩了大約二十年,既認真又童心未泯,看上去她玩得如此興高采烈,且有一陣可玩,讀者也會繼續享受她游戲的樂趣。盡管她說“爬格子”(寫作)比“跳格子”痛苦,看她寫出來的格子卻是快樂的。
一九六五年,西西在香港《中國學生周報》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瑪利亞》,是從一位修女眼光中看到的殘酷戰爭中的恐怖行為,可是因為主角是修女,生和死在她看來另有其意義,所以觀察比較冷靜,聲調比較平和,一點沒有歇斯底里的心理狀態描寫一位派往剛果服務的法國修女,為土著叛軍(自稱獅子)所俘,被押往魯蒙巴廣場。她在那里見到了那天唯一生還的戰俘——來自法國南部年方二十的雇傭兵。他身體被綁,雙手銬在背后,唯一的要求就是喝一點水。一頭獅子故意用一壺水澆了他一臉,另一頭獅子經不起瑪利亞央求,給了她一水囊,然而卻給第三頭獅子搶過去沖洗泥腳?,斃麃喢髦@俘虜活不過晚上,設法為他解開綁著身體的繩子,以便帶他蹣跚地走到小河邊,可是他彎不下身子去喝水?,斃麃單ㄓ杏秒p手掬起一些水,但還沒有到他唇邊就流盡了。第二次再迅速地掬起水送到他唇邊,就在這時,背后有人連放七槍,把他擊倒于地。他只知道瑪利亞的名字,來不及說自己的姓名就死了。
全文用的是瑪利亞的觀點,可是利用了收音機的廣播,瑪利亞的回憶,瑪利亞和青年戰俘的對白,戰場上的槍炮聲,飛機聲,獅子們的言行舉止,再加上括弧中的問句和口號(代表獅子、修女甚至說故事者的心聲),使讀者必須聚精會神地細讀才能把這一切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從這篇小說可以看出作者吸收了電影和現代文學的技巧,并且在題材上選中一個只有戰地記者敢寫的故事,更可以看出作者在形式和題材上作了異常大膽的嘗試。
這篇處女作雖然初試啼聲,卻一鳴驚人,贏得了《中國學生周報》的征文獎;但和她以后的許多作品一樣,僅獲得少數有心人的賞識,因為自此以后她的文藝創作多半發表于友好合辦的《素葉文學》。這是一本不定期刊物,編輯、美工、印刷、發行、資金全由同人負責,結果是銷路欠佳,想購書的人不一定買得到,有少數運氣好的知音人士才能讀到。她的作品以單行本問世也大多數交由素葉出版,計有:
(一)《我城》(長篇小說) (一九七九年初版)
(二)《交河》(小說、散文合集) (香港文學研究社一九八一年出版)
(三)《石磐》(詩)
(四)《哨鹿》(長篇小說)
(五)《春望》(短篇小說) (以上三種均于一九八三年出版) 《素葉文學》一連登載三篇何福仁和西西的對話,也可以說是訪問紀錄,使我們正面了解這位作家,然而她真正的才能還是沒有為廣大的讀者群所知曉。其后一九八三年臺北《聯合報》文學副刊舉行征文比賽,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榮獲特別推薦大獎。翌年洪范書店將《春望》與《交河》二書中的小說結成一集出版,即采《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為書名。
令我們慚愧的是這位香港的優秀作家埋沒了近二十年,只為少數讀者所知,大多數人恐怕連她的名字都沒聽見過(雖然西西也曾為報紙寫專欄多年),反而要外地的報刊和讀者發掘出來,給予她早就應得的贊賞和鼓勵。甚至她的短篇小說結集在洪范書店出版后,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一篇分析她作品的論文。難道我們的作家真要譯成英文,讓西洋評論家去“發現”嗎?
三
她的第一冊小說《我城》是長篇小說,以“我的城市”——香港為題材,主要透過一個年輕、沒有受過什么教育、樂觀、好奇的電話公司實習工人阿果的眼光來看這城市。阿果是如此之天真,以致永遠只看到周圍世界美好可愛的一面。他學習修理電話,每天從馬路地下的洞中鉆出鉆進,非但不以為苦,反而得到無限樂趣,因為常在地下可以和總公司的修理部、附近的同事、用戶通話,得到莫大的滿足。他去檢查身體,由于從來沒有這種經驗,對認字體的方向、大小,醫生敲他的膝蓋查他的反射都莫名其妙,只覺得非常好玩。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一篇獨白,這女子正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待親密男友——夏的到來。因為她對夏說她的職業是美容師,而星期日早上還得工作,由于好奇,夏多次要求看看她工作的地方,這次她不能再推搪了。她并沒有說謊,可是并不是在美容院替活人化妝的美容師,而是在殯儀館替死人化妝的美容師。她明明知道這是最后一次約會,等夏明白真相之后,一定會“失聲大叫,掉頭拔腳而逃”,就像她怡芬姑母的男友一樣。這份職業是怡芬姑母傳授給她的,所以兩人的命運相同。平時她永遠穿白色的衣裳,戴白色的手套,面色樸素,因為不愿為自己化妝。她身上一股特別的香水味道,是夏所喜歡的,只不過是附在她身上的防腐劑的氣味。她眼看著兩人的感情發展必然會走向不祥的結果,一路回憶、分析、解釋,終于達到這早已決定的結論。這篇小說的特點在主角的口吻,她說話時心平氣和,冷靜淡漠,似乎悟解一切早已命定,無可挽回。獨白中有如下的語句:
甚至那些碎裂得四分五散的部分,爆裂的頭顱,我已學會了把它們拼湊縫接起來,仿佛這不過是制作一件戲服。
我不對夏解釋我的工作并非是為新娘添妝,其實也正是對他的一場考驗,我要觀察他看見我工作對象時的反應,如果他害怕,那么他就是害怕了。如果他拔腳而逃,讓我告訴我那些沉睡的朋友:其實一切就從來沒有發生。
她的女友知道了她的職業之后,不再和她來往,因為“害怕”。她姑母把男友帶到工作的地方去看時,他雖然起過誓,愿意為她做任何事,卻推門而逃,因為“害怕”。怡芬姑母和她相信世界上總有真正具備勇氣而不害怕的人,她的父親就是這樣一位美容師,而母親并不害怕。那么夏不也可能是例外嗎?可是她心里未始不清楚這只是非分的幻想,夏究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她的雙手,觸及他的肌膚時,會不會令他想起,這竟是一雙長期輕撫死者的手呢。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正在想起離開咖啡室的可能時,夏進來了,“把外面的陽光帶了進來”(“他像他的名字,永遠是夏天?!?,發現她坐在幽暗的角落里。他手中抱著一大束鮮花,說是送給她的。依照通常情理,鮮花為男向女贈送示愛的標準禮物,而又暗示結婚時新娘手中的花束??墒撬J為這是不祥的預兆,盡管夏是那么的快樂,她的心還是充滿憂傷,因為:
他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
女主角的口吻是如此之自然,近乎輕描淡寫,沒有用一個煽情的字眼,卻使讀者讀后不由不產生寒颼颼的感覺。一位英語讀者說過,這是他所讀過最令人毛骨悚然(chilling)的作品之一,相信許多人也有同感。
丈夫不喜歡游泳,還是陪了她和小弟一起到泳池去。她只好同小弟享受魚回到水中之樂。就在游泳時,她恍然大悟,從此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新人。
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西西創造了一種新穎的技巧。描寫人物心有所思時,往往將內心想法夾雜在正文里。有時是倒敘,就借用回憶,有時是分析或猜測對方的心理,就借助于敘事的獨白。 西西的短篇小說幾乎篇篇值得分析討論。她創造了一種“詠物體”的小說,不知道靈感是否來自中國舊詩中的詠物詩。例如《抽屜》就含有深意。作者發現買鞋時,鞋樣比腳重要;身份證比持有人重要,所以把身份證小心翼翼放在抽屜中,由此抽屜統治了她的生命。這不止是幽默或諷刺,還指出了人類為自己制造種種限制,含有至理。在某一意義上,個人只不過是現代機械文明中的一個號碼而已。《蘋果》講的是肥土鎮舉行了“平果競賽”,有點像寓言,而采用童話的地方亦不少,有莊有諧,很多地方啟人深思。《春望》全部用對白,十分別致。人物性格、關系、故事,全在對白和說完話后的小動作表現出來。作者花了不少心思,描寫香港人家等候鄭州申請來港的親戚的心情。用到杜甫的名詩為小說題目,感慨相當深,可惜這題材只限于香港的某一特殊階層,而且又全部用對白,很難為外人所了解和欣賞。西西的小說大部分令人讀后有新的收獲,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由于她替自己定下了人為限制,有些題材不免失之冷僻,不容易為讀者普遍接受。
一位小說家的地位終究要根據他長篇小說方面的貢獻來評估。
《我城》有極精彩的片段,除了前文提過的檢查身體之外,另一段講“即沖即喝”的流行小說,描述四個人在僅可容身室中打麻將的情景,也是神來之筆。但是整部小說的結構不夠縝密,作者雖然說在報上連載時長達十六萬字,出單行本時刪掉十萬字,仍不免給人松懈的印象。讀來趣味盎然,卻沒有長篇小說的格局。 五
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恐怕只有在香港才會產生。香港沒有文壇的風氣,每人憑個人的愛好和努力默默追求創作理想,無須擔心傳統和時尚所帶來的壓力。照西西自己說,給她影響最深的是童話、電影和歐洲、拉丁美洲作家的小說。安徒生和王爾德的童話她差不多都讀過,無怪從她作品中??煽闯鏊詰阎俺嘧又摹?不知是否和她長期任教小學有關?)有一時期她寫過影評,篤信“作者論”,遂將歐陸、日本、美國的大導演杰作大看特看。她的小說特別注重觀點(即電影中的攝影機)和跳動的寫法(即交叉剪接)不為無因。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她生長于一個放任自由的社會。自有其本身的發展規律,因此她不必理會五四以來中國文學作品的主要潮流。她雖受過英語教育,但顯然沒有染上十九世紀初期浪漫主義和后期寫實主義的習氣。我們在她的作品中見不到無病呻吟和傷感,也找不到狄更斯和巴爾扎克的影子。由美國大量翻譯和發行現代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她自己不諱言受了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Mario
Vargas Llosa)和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Garcia Marquez)的影響。這兩人之外,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也可能帶給她不少啟示?!端厝~文學》曾出過拉丁美洲作家專輯,其中有一長文介紹博爾赫斯,不過主力在他的詩而不在他的小說。其實他的短篇小說真正代表了現代人的探索、彷徨和失落,西西大概受到他某一程度的感染??墒沁@種作家和作家之間的關系是非常微妙的,存在于若隱若現的朦朧狀態中,恐怕作家自己也無從具體地說明。
這并不是說西西就此一下置身于世界文壇的最前線,她的寫作并不是橫的移植。西西和張愛玲、白先勇不同,她不是一位文體家。張愛玲的文筆俏麗,自成一格,素有“張愛玲筆觸”之稱。白先勇遣詞用字也極盡講究之能事,即使他有時如在《玉卿嫂》中采取容哥兒的觀點,但說故事的人的語氣還是白先勇所特有的。西西從來沒有“為文字而文字”的傾向,據她自云,她的文字(形式)一向由故事(內容)和說故事的人(觀點)所決定,所以她對何福仁說:
寫小說,一是新內容,一是新手法,兩樣都沒有,我就不寫了。
她的原則是“相體裁衣”。讀者對張愛玲的文字魅力可能一見鐘情,對她有些令人低徊的名句念念不忘。讀者對白先勇作品的音調鏗鏘、色彩絢麗,無不衷心喜愛,認為適足以襯托他悲天憫人的胸懷。可是一位作家一旦成為文體家,固然獲得了大批忠實的讀者,極容易成為模仿的對象,但同時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們如果嘗試改寫與前不同風格的作品,讀者可能認為才華已盡,批評家也會不以為然。西西就沒有這種顧慮。她走的是一條新路線,自己既不會在題材和技巧上犯重,當然難以令人追隨。正因為西西故意避免內容和技巧上的重復,她的作品就缺少了統一的風格。甚至有時讀者不免為她行文的西化傾向所困惑。我們并不要求西西成為文體家,但希望她的文字能更簡潔有力。西西在題材和技巧上獨樹一幟已成定局,實不必冉在行文方面走上西化的途徑。 我把這三位作家放在一起討論,因為基本上他們都是小說家,雖然張愛玲寫散文,編過電影劇本,白先勇寫論文和雜文,近年還積極參加改編自己作品為舞臺劇和電影劇本,西西也寫了相當數量的詩和散文。最重要的還是他們三人提供了中國小說的發展方向。張愛玲雖然采用基本寫法接近中國傳統小說的全知觀點,可是她吸收了心理分析和現代文學著重的反諷,是很明顯的。她作品的主要背景是舊日的上海。白先勇自幼沉醉于中國的說部,同張愛玲一樣,也是《紅樓夢》迷,可是由于他主修外文,寫作方法比較更注意觀點、意識流、象征和反諷等的運用。他作品的主要背景是臺北。西西出生于中國大陸,可是對五四以來的作品似乎沒有縱的關系,她看書既多,興趣廣泛,汲取了現代文學最前衛作品、音樂、電影、繪畫的精華,在前述兩人之外另辟蹊徑。她作品的主要背景是香港。他們三人雖然反映不同的地區,卻都在繼續寫作,已經有了具體的成就,并可能產生更重要的作品。
說西西是典型香港作家,絲毫沒有地緣政治上的成見。為什么這樣說?因為香港和西西有一點奇妙的巧合。香港的特殊環境產生了像西西這樣的一位作家,而她在香港雖有少數知音,從沒有引起讀者熱烈的反應。現在臺灣的《聯合報》予以褒獎于先,《譯叢》把她的作品譯成英文隆重介紹于后,正是香港文化界給予她公平評價的時候了。
摘要:擺脫“現實主義”框架的泛泛而論,而從香港本土意識的角度觀照西西的小說,更易于把握西西小說創作的內涵,理解她的形式實驗的意義。本文從香港本土意識的兩個階段論述西西小說與香港本土意識的關系。
在香港的作家中,西西可稱得上是最具本土意識的作家。“香港意識”的發展大體上可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六七十年代的隨著香港的工業化城市化而滋生的“我城”意識,二是八十年代以來隨著香港“九七”回歸的逼近而引發“失城”意識??梢哉f,在這兩階段中,西西的小說都堪稱代表。
六七十年代,隨著新一代本土港人的成長,“香港意識”浮出了歷史地表。新一代港人或者生于香港,或者生于外地,但都成長于香港,他們不再有父母一代的濃厚的“北望”情節和“過客”心態,相反,他們以香港為家,以香港都市的繁榮為自豪,他們的青春體驗凝聚于這個城市的發展中,故而他們對香港自覺地產生了認同感與歸屬感。西西寫70年代后期的《我城》,代表了新一代本土作家對待香港這一城市的認同態度。在西西的筆下,住在這城里的人是輕松、快樂的。阿果找工作不過是為了有點有趣的事情做,在報紙上見到消息后,阿果做了一些“填字游戲”就被錄用了,“你去做你高興的事,我去做我高興的事。”阿果做的電話修理工,這種工作需要串街走巷、登高爬低,但阿果并沒有感到辛苦,“我覺得我的工作很有趣,這么高高地站在大街上空,看得見底下忙碌的路人。有時候,也有一兩個路人抬起頭來朝我看,我就想問問他,你說我的工作有趣嗎,你的工作又是什么呢?”沒有事的時候,就玩牌戲“當這四個人坐在一起作牌的時候,,氣氛是熱鬧的,他們會把牌拍在桌子上拍得很響,好象誰拍得最響誰人就贏,即使不贏,那姿式,也贏了。”香港的快樂甚至延續到了難民營里:
在軍營里面,他們每人分配得一張床,有的是帆布床。他們就把帆布張開,把釘釘進木架。他們每人有一雙筷,有一個鐵碗,每天吃飯的時候排隊,他們在一間大的房間內選擇衣物,房內滿是衣物,他們可以高興拿多少就拿多少。”
“到山上來的人,只有少數人特別尋找自己的親人,其他的都準備糧食和水,對迎面走來的人親切地說話:你餓了嗎?你受傷了呵。于是,他們給流血的傷口以藥,給饑餓的軀體以糧。眾多的外衣和鞋,都披在陌生者的身上了。”[1]
這里的難民營內是充滿詩意的,仿佛成了難民的天堂,香港人都充滿了愛心,對待難民也會像對待家人一樣,仿佛來自地天堂的使者?!拔业某恰薄拔覀兊某恰笔翘幪幙蓯鄣?小說用一系列語言重重疊疊地表達著興奮之情:“如果早上起來看見天氣晴朗,我高興“如果早上起來看見天氣晴朗,牛在吃草你在喝牛奶,我高興“如果早上起來看見天氣晴朗,牛在吃草你在喝牛奶,大家一起坐著念一首詩,我高興“如果早上起來看見天氣晴朗,牛在吃草你在喝牛奶,大家一起坐著念一首詩,就說看見一對夫婦和十九個小孩騎著一匹笑嘻嘻的大河馬,馬我高興“高興我高興。”書中的人物最后喊出:“我喜歡這城市的天空”,“我喜歡這城市的海”,“我喜歡這城市的路”。在西西心目中,香港是“我的城”,她在小說中所表現出的喜悅,正是她的“我城”這一敘事立場的表現。于此,我們才可以理解西西常常運用了魔幻手法和童心童趣: “手持斧頭的人當先一斧,斬了一截電光下來,而身旁的一個人連忙拉過一件黑衣服,把電光一裹,又立刻把衣服塞進了衣櫥。這一組人在如此迅速而有條理的分工合作之下,不久即斬獲了數十條電光?!?
“有一組十眾的人,干脆把整條街的兩端以大力萬能膠一封,喝一聲‘起’,即把街整個抬了回家。”
“有一個人扎著我手臂,用針針了我一下,我的手臂因此即席生氣。我只她給它吃棉花糖?!?
“有的墻軟,當我把釘子錘進去時,它們就喊:有香煙抽了,大家來抽煙呀。它們因為喜歡抽煙,就把釘子咬在嘴巴里。有的墻硬,模樣兇,釘子一見到它們,即害怕起來,只好鞠躬。”
小孩是以想象力理解世界的,在小孩的心目中,一切都是可能的,故西西將她所喜歡的拉美魔幻手法運用于此顯得恰到好處。西西的手法,據她自己說是“幻”而不“魔”,小說由此變得天真而神奇,再配之以那些童話手法的幽默片段,更使整個小說蕩漾著一種輕松的氛圍。這種表述方式,現在看來,事實上表明了作者在香港這個城市中的自信而怡然自得的態度。
工業化和經濟騰飛使香港發展成為一個國際性大都市,傲視大陸,這是西西等七十年代港人賴以自豪的地方。在《春望》(1980)中,西西以一種純“客觀”的對話體形式,敘述了一個港人與大陸人血緣不斷的親情故事。小說由主人公陳老太太與她的女兒美華及其他人的對話構成,主要是在談陳老太太的姊妹來港探親的事。對話十分地枝蔓,但毫不影響我們對于故事的把握: “三十元零六毛四。明姨那里寄一百,珍嬸那里寄五十,九叔那里寄五十。計算機一個,郵費是三元,和上次一樣。”“大家姊妹,還謝什么,這些看來,他們生活也很艱苦呀,我總不忍心他們一家人沒飯吃?!薄笆直?電視,我都帶回去過啦,最近鄉下有信來,說要造房子。”“姊妹如果他們來,住在哪兒呢?我們家的地方這么小,就算睡在地板也擠不下?!盵2]
從這些零零碎碎的談話片斷中,我們看到的是港人對于“水深火熱”中的大陸同胞的誠懇幫助。小說中的人物陳老太太、女兒美華、兒子家輝等是十分熱忱和有同情心的人,毫不勢利。但在這種熱忱和同情之后,我們看到的是巨大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與其說來自陳老太太及其家人,無寧說來自于小說的作者西西。在歷史上,我們一貫看到的是“北望中原”的大陸中心情結,現在情況似乎顛倒過來了。
西西等人也并不是沒有看到香港的陰暗面,《我城》中就寫到了香港的請愿、打劫等問題。但作者是以輕松的心態對待這些問題的,在別人的筆下可能是十分嚴肅甚至兇險的事,到了西西的筆下看起來卻像游戲一樣。請愿讓人感覺是“野火會”,麥快樂遭劫時依然很快樂,“麥快樂看見自己的錢和手表好象長十支翅膀?!睂τ谶@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小說只是施之以溫和的諷刺,并以童稚的手法將其漫畫化。讓我們看一看小說中這樣一個片斷:
最近,蘋果牌小說出版社有了一種新的產品,那是經過多年試驗出來的發明,叫即沖小說。它的特色是整個小說經過泡制之后,濃縮成為一罐罐頭,像一罐奶粉一樣??葱≌f的人只要把罐頭買回去,像沖咖啡一般,用開水把粉末沖調了,喝下去就行了。喝即沖小說的人,腦子里會一幕一幕浮現出小說的情節來,好像看電影。
這種蘋果牌即沖小說當然是開創了小說界的新紀元,它的優點是不會傷害眼睛,不必熟習英法德意俄文,所以,生意很好。據喝過蘋果牌即沖小說的人報導,偵探小說的味道,是有點苦澀的,純情小說的味道有兩類,一類像檸檬一般酸,另一類如棉花糖一般,甜得虛無縹緲。
書評人對蘋果牌即沖小說的評價又是怎樣呢,有一個書評人的意見是這樣:在這個時代,大家沒有時間看冗長的文字及需要很多思維的作品,所以,應該給讀者容易咀嚼的精神食糧,要高度娛樂性,易接受,又要節省讀者的時間。因此,蘋果牌即沖小說是偉大的發明。[3]
小說顯然是在批評香港的文化快餐現象,但西西并沒有像劉以鬯那樣施之于沉痛的批判,卻是以奇特的幻想出之,溫婉地顯示其荒謬性。
對于香港社會本身的問題,西西的并不十分憂慮,她所真正憂慮的是香港在外部世界中的位置,這種憂慮隨著八十年代香港的歸屬問題的迫近而愈發深切。
英國占領了香港,中國卻并沒有真正地放棄主權,香港于是既不屬于英國,也不屬于中國,成了一塊尷尬的“借來的時空”。西西的《浮城志異》描繪了一個既不上升,也不下降的浮在空中的城市。當風季來臨的時候,浮城就會搖擺起來,而浮城上的人都會做同樣的夢,“夢見自己既不上升,也不下降,好像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小的浮城。浮人并沒有翅膀,所以他們不能飛行,他們只能浮著,彼此之間也不通話,只默默地、肅穆地浮著。整個城市,天空中都浮滿了人,仿佛四月,天上落下來的驟雨。”這是對于香港的隱喻,這些浮人的形象觸目驚心的喻示了港人在歷史之中的尷尬處境?!霸诟〕巧?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還要靠意志和信心。”在這里,西西對香港人仍然很有信心,并且稱贊有加“即使是這一座浮城,,人們在這里,憑著意志和信心,努力建設適合居住的家園。于是,短短數十年內,經過們開拓發展,辛勤奮斗,浮城終于變成一座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富庶城市?!盵4]
在有關香港回歸的中英談判過程中,香港只能眼看中英角逐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這讓西西憂心忡忡?!盎谊@記”是一個眾所周知的民間傳說,兩個婦人爭奪一個孩子,最后包公用在灰闌邊拔河的方法解決了這一問題:不忍心孩子被拉傷而松手的,必是親生母親。布萊希特曾作過《高加索灰闌記》,他的質詢是:那位把孩子撫養大的仆人可能會比其親生母親更愛孩子,故松手的反而可能是她。西西在《肥土鎮灰闌記》中對于歷史的質詢,十分精彩而又出乎意料。小說沒有糾纏于到底誰是真正的母親這一說不清的問題,而是對于審判的過程提出了質詢: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被詢問了,獨獨當事人壽郎沒有被問詢過呢?
案子已經斷了很久,還斷不出什么頭路來。為什么不來問問我呢?誰藥殺了我父親,誰是我的親生母親,二娘的衣服頭面給了什么人,我都知道,我是一切情節的見證。只要問我,就什么都清楚了。可是沒有人來問我。我站在這里,腳也站疼了,腿也站酸了。站在我旁邊的人,一個個給叫了出去,好歹有一兩句臺詞,只有我,一句對白也沒分派,像布景板,光讓人看。 在西西看來,重要的并不是到底誰是小孩的母親,而是當事人的意見和選擇能否得到尊重的問題。壽朗說:其實,誰是我的親生母親,也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還是:選擇的權利。為什么我沒有選擇的權利,一直要由人擺布?壽朗的處境,象征了中英談判期間香港的尷尬處境。在此過程中,香港只是個被處理的對象,無權參與選擇。英國人打“民意”牌子,中國人也以《七子之歌》傳達香港的意愿,沒有人真正地聆聽港人的聲音。
在加謬的筆下,西緒弗斯無止盡地推石上山的畫面,原是人類不畏強暴!抗拒荒謬的象征,但港人西西的感受又與眾不同。在小說《致西緒福斯》中,她認為石頭在這一文本中是缺場的,沒有話語權利。她別出心裁地讓石頭開口說話,這一說話,立刻讓人們有了新的發現。原來石頭經歷著較人更荒謬的命運,是人得罪了神,因而受罰,但石頭卻無辜地受牽連,跟著人永遠地上下翻滾。最不能忍受的是,盡管如此,石頭卻永遠沒有申訴自己的權利。
“灰闌記”和西緒弗斯的故事在歷史上流傳了這么久,還從來沒有人作過此類精采的詢問,只有身處夾縫之中的港人,才能對于歷史提出如此的質疑,它喻示了香港被歷史湮沒了的命運
西西《我城》在大陸的出版距小說面世已35年了。35年之中,國人的閱讀經驗與閱讀視野隨著經濟社會轉型中的國家一同增容、擴界、轉化、新生,似乎到了“太陽底下無新鮮事”的境遇。然而從《我城》開篇第一句“我對她們點我的頭”讀起,到收筆的最后一句“再見白日再見,再見草地再見”,短短十數萬字的“小東西”,竟然讓我們感覺如此獨特、如此愉悅。更進一步,西西早在35年前唱呼的“創造美麗新世界”,在異時異地的大陸,竟然具有如此對應、如此貼切的當下意義,多少會讓如今鐘情于治熊(《縫熊志》)、治猿(《猿猴志》)的西西產生些意外吧。這位彼時(37歲)為香港意識代言的青年女作家,在《我城》之中從形式與內容兩端體認香港意識,進而為香港社會青年主體鼓與呼,開創的是一段于沉寂中發聲、于未然中見然的文學-社會歷史。
《我城》是從出殯與搬家寫起的。小說主人公一家(在西西“群像”寫法之下,并無主人公/主角的設置,姑妄稱之。)我母秀秀、我姨悠悠、阿果(“我”)與我妹阿髮因父親的歿去繼承一座大屋,從此開始一段新的時間、地點的人生旅程。西西這樣開始她的小說敘事,顯然是著意而為:與上世紀70年代香港社會現實相對應,小說主人公們與香港都市蕓蕓眾生一道辭別舊的時間和地點,在新的時間和地點開始新的人生,這是一種繼承(時間與空間的繼承),更是一種斷裂,斷裂始于繼承,卻與繼承在敘事中話別。搬家后的一家人開始新的生活,西西筆下著重書寫了阿果、阿髮、麥快樂、阿北、阿傻、阿游數位年輕人的生活狀態:阿果于畢業間歇尋找工作、阿髮忙于學習與玩樂、麥快樂在不同工作之間流離,最后棲身電話局“種電話柱”、阿北手工做門并任大屋看門人、阿傻與朋友遠足、阿游在海輪上擔任電工周游世界。西西用快樂、樂觀的筆法書寫這些年輕人的言行,用散點的、流動的筆法突出這些年輕人快樂、樂觀的性格。好比麥快樂,不被世俗規范約束而輾轉于不同工作,最后欣然找到電話局的工作,此過程中固然有不如意、有對社會現實的批判,但西西更多地關注年輕人屢敗屢戰的奮發精神;再如海輪上擔任電工的阿游,千里之外,心系香港,發問“我們的城怎樣了呢”。更重要的,西西不分主次輕重刻畫年輕人群像,傾心于現代資訊社會中自食其力的基層工作人員,既是對香港70年代社會青年主體的認可與贊頌,更是將“我”納入這一群體之中,抒發“我”對香港的呵護之情,是西西作為香港城民對“我城”的自曝心懷。發端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新的社會心理意識——香港意識正式登上文學-歷史舞臺,始于《我城》。
回溯香港文學歷史,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諸多中國現代作家寓居、流轉香港,創作出“在”香港的文學作品,到五六十年代香港本土作家與一些播遷香港的大陸南來作家力求創作體現香港本土色彩的“屬”香港的文學作品,如舒巷城《太陽下山了》(1961年)、劉以鬯《酒徒》(1962年),再到70年代以西西、也斯為代表的新一代香港本土作家創作的體現香港意識的文學作品,香港文學主體性發衍的脈絡清晰可見。1950年西西隨父母南遷香港,至《我城》最初在《快報》連載之時,已生活了25年。25年之中,西西與香港一同成長,廣泛參與香港文化藝術發展流向,以個體之文學實踐表現城民、城市與文學發展的復雜對應關系。六七十年代港臺多受西方文學、哲學、社會思潮影響,西西創作出了明顯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三部中篇小說(《東城故事》《象是笨蛋》和《草圖》),至70年代中期,西西一掃此前的沉郁感傷,創作出明亮光彩、樂觀快樂的《我城》,這其中固然包含西西創作態度、寫作方法的革新,作用更巨的卻是融個體于群體的香港社會心理意識。
《我城》并沒有明晰的故事情節、主體人物和敘事結構,熟稔現代文學各種技巧的西西,不僅在文學創作方法上一爐而冶、發揚西方現代文學所長,更在小說寫作中體認六七十年代滋生的香港意識,融形式與內容為一體。黃繼持曾指出,某個地區文學個性或說“主體性”的形成,一是本地經驗之寫入,從表層的地方色彩、生活方式,到深層的社會心態、價值取向;另一方面是形式的突破,新形式帶出對生活新的切入,并為此地的“生存情境”作出形式與內容統一的藝術揭示?!段页恰酚貌缓蟼鹘y的形式寫香港社會青年主體,寫他們的價值觀和共同社會心理意識,寫他們對社會、對“我城”的體認,彰顯的是他們與老一輩香港人、同時期大陸人的不同。小說固然也書寫了種種社會現實,如商業文化對人的異化、社會動蕩、天災人禍,卻有意偏離現實主義作家慣用的批判內核,并創立“童話寫實”的創作方法將社會現實“陌生化”、“奇特化”,保持批判主體與批判對象的距離。西西說過,“一般小說都寫成年人,悲哀愁苦,板起臉孔,寫十分嚴肅的問題。為什么不寫寫青年人的生活,活潑些,從他們的角度看問題呢……寫小說,我希望能夠提供讀者一樣東西:新內容,或者新手法”?!段页恰返臅鴮懟蛟S暗合了“反抗父權”的現代文學敘事母題,投諸文學與社會現實的糾葛,卻是西西為香港意識-香港社會青年主體正名的企圖。 難得的是,《我城》之中抒發的城民對城市的歸屬感、認同感是多層次、多角度的,既包含著如阿游這般身在異地、心系“我城”的主體順向情感;也包含著如阿果這般對社會現實批判后仍呵護、愛惜、認同“我城”(“天佑我城”)的復雜情感;同時也包含著在初步探討“城籍”與國籍這一西西日后將重點寫作主題時,所表達的城民與大陸國家之間的情感和文化建構。尤其令人動容的是西西解構“自我”的努力?!段页恰繁旧硎俏魑鞔韵愀凵鐣嗄曛黧w的發聲之作,是將主體情感投諸“我城”的鼓與呼,卻并沒有惟我獨尊、固步自封,反將“自我”也隨著社會現實一同納入批判的視野,對“自我”作出建構與解構:“目前的世界不好。我們讓你們到世界上來,沒有為你們好好建造起一個理想的生活環境,實在很慚愧。但我們沒有辦法,因為我們的能力有限,又或者我們懶惰……但你們不必灰心難過;你們既然來了,看見了,知道了,而且你們年輕,你們可以依你們的理想來創造美麗新世界?!敝链耍瑸橄愀垡庾R代言的《我城》,從體認、歸屬提升到永無止盡、變動不居的“創造美麗新世界”的水平上,市民與城市本質的交互關系于焉銘刻。
《我城》之后,西西創作的“肥土鎮系列”慣寫不同時空下城鎮、城市的獨特命運,時空編織下的二維空間里,點與點之間的懸浮關聯,或許并沒有孰重孰輕的順次關系,然而也惟其具體而細微的命運刻畫,為后來者提供了一個可以參照、可以關注、可以比較的樣板。而今亦如香港發展的袞袞大陸城市,如何在各城的文學書寫中尋找并找到屬于城市與市民本質的性格與特色,并參與城市塑造與城市空間拓展的漫長而艱苦的跋涉,成為35年之后閱讀《我城》不可回避的命題。
西西是誰?王安憶說,她是香港的說夢人。余華說,任何圍繞西西作品展開的討論和評說都有可能陷入危險的境地。陳子善說,她是尚未被介紹的境外最后一位文學大家。艾曉明說,在世的中國作家,西西最有資格獲諾貝爾文學獎。近日,江蘇文藝出版社推出了她的“頑童體”代表作《縫熊志》.
這些熊家伙了,以致于想立即把它買下來帶走?!庇谑牵敛华q豫,趕緊跟香港方簽下了合同。“我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撿到了一條‘漏網之魚’,直到半年后,西西的《我城》、《我這樣的女子》、《哀悼乳房》、《看房子》在內地出版,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運氣有多好。”
“頑童體”是西西的獨創
西西多年來一直以風格魔幻多變著稱?!邦B童體”就是西西的獨創,在她的作品中,她把寫實和魔幻的手法、小說和童話的文體糅合在一起,創造出一種新鮮的行文風格。
這位1938年生于上海、1950年隨父母定居香港、2005年獲世界華文文學獎的香港著名女作家,在創作超過40年、人生接近70歲之際,因早期接受放射治療而誤傷神經的右手日漸失靈,后天左撇子的西西為了讓右手能通過物理治療和復雜活動慢慢康復,在開始學習左手執筆寫作之余,學著縫制布偶與毛熊。自然而然,熊激發了她全新的創造性。此外,她也期望通過自己親手制作的毛熊和這個系列的熊展增強大眾的動物保護意識。西西說,她要給每只布偶熊寫一個故事,因為“幾年后可能已沒有北極熊。中國的黑熊是很慘的,它們被人養在鐵籠里,有一條膠喉插在膽中,以提取膽汁制造藥材圖利?!?
她創造了中國服飾熊世界
雷淑容為西西精心縫制的每一件毛熊所感動,因為毛熊制作本來自歐美,但是,西西卻要造一系列中國歷史人物的毛熊,不讓外國熊當道?!八冕樉€、衣料為原料,以想象與情意為血肉,重塑了一部中國人物服飾史?!?
西西的第一只毛熊是黃色的,因隨她坐飛機游歷歐洲,得名“黃飛熊”。接著她開始縫制“水滸英雄”系列。頭一個上場的是九紋龍史進,“因為可以在其身上繡花,繡九條龍紋,而且是中國服裝”,最重要的是《水滸傳》上的那句話,“花拳繡腿,上陣無用”,可它這般好造型卻非常適合秀一下。自此,水滸兄弟紛紛登場,青面獸楊志、鼓上蚤時遷、浪子燕青,形態各異。這組毛熊獲得了香港熊會第二屆比賽設計組的獎項。
王安憶等都愿意推薦她的書
從外表看,西西似乎只是香港馬路上隨處可見的老太太。多年來,她一直刻意回避媒體。出于市場的考慮,出版之前,雷淑容說她冒昧地給王安憶、陳村、遲子建、楊瀾、梁文道寫信,請他們出面為西西做推薦,“沒想到每個人都說了一句相同的話:別的書,要考慮一下,但是西西是香港最好的作家,她的任何書,都愿意推薦?!边@個推薦的陣容后來擴到毛尖、沈宏非、殳俏、趙趙、潔塵、魯敏、張悅然等當紅作家。
這位1938年生于上海、1950年隨父母定居香港,2005年獲世界華文文學獎的香港著名女作家,在寫作近40年之后,其作品終于被內地大規模引進。2010年1月,其代表作《我城》和《哀悼乳房》推出簡體版,內地讀者終于可以領略西西“頑童體”的獨特魅力。
《我城》:“頑童體”的魅力
“頑童體”為西西獨創,在《我城》中,她把寫實和魔幻的手法、小說和童話的文體糅合在一起,創造出一種新鮮的行為風格?!段页恰肥俏魑鱾髡b30余年的作品。殖民地時代的香港曾被形容為“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上世紀70年代是香港經濟起飛的年代,也是粵語流行曲興起、青年一輩社會意識提高、普羅市民亦逐漸改變“過客”心態,逐漸產生本土意識的年代。《我城》即以這一年代為背景,描繪了中學畢業生阿果眼中的70年代香港,阿發、悠悠、阿傻、麥快樂等草根百姓逛街、郊游、搬家、求職、討生活的香港。西西以“頑童體”的觀察帶人游走各地,刻畫一代香港人的真實狀態,記錄當時諸多重要的歷史瞬間,其中寄托著青年的開放、進取和各種成長之潛力充滿可能性。
《哀悼乳房》:打破禁忌剖析自己 《哀悼乳房》則是這個自稱“并不比任何人勇敢”的患乳癌的女子勇敢地把疾病公開描述的一部書。這是一部以文學手法縝密撰寫的關于乳癌,以及醫療自救的書。正如西西在序言中所說:三十多個月之前,一個晴麗的夏日,當敘事者快快樂樂地游泳后,站在泳場浴室淋浴,發現自己的乳房上長出了小小的硬塊,不過如花生米大小的硬塊罷了,不久就驗定是乳癌。書本所說的是失去乳房的事,沒有哀怨離奇角色與情節。西西以病人的身份,描寫治療的過程,病后的種種反省,朋友的關懷支援。
探秘:西西魅力何在?
由于不是暢銷書作家,西西一直被淹沒在香港這個文化沙漠,直到成名近40年后,小說簡體版才首次在內地推出。但是多年來,西西卻一直受到內地評論界和文學界極大推崇。這位神秘的女作家究竟魅力何在?
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艾曉明直言:“多年以來,我從她的作品里學習文學?!卑瑫悦鞅硎荆魑鞯男≌f里,有普通人難以忘懷的憂患經驗,但多了一個香港的角度,是保持疏離的觀察和從容不迫的敘述。作為一個女作家,西西不屬于專注自我和情感的類型。西西聚焦的女性經驗,又正是最容易被遺忘和忽視的?!白x西西的作品,常常讓我感到快樂。那里洋溢著好奇心,呈現出與卡爾維諾這類小說家同樣的求知欲?!? 香港著名學者鄭樹森稱:“在西西近三十年的小說創作中,變化瑰奇一直是顯著的特色。當代小說各種‘次類型’題材,西西都曾嘗試和探索。從傳統現實主義的臨摹寫真,到后設小說的戳破幻象;自魔幻現實主義的虛實雜陳,至歷史神話的重新詮釋,西西的小說始終堅守前衛的第一線?!?
近況:右手失靈左手堅持寫作
多年來,西西一直刻意回避媒體,幾乎沒有接受過幾次正式采訪。但是記者還是從出版方獲悉,西西在寫作近40年后,又面臨著“小說還寫不寫?”的選擇。上世紀80年代末,西西從小學教職上提早退休、專心寫作,卻在不久后發現患上乳癌,其后又再寫出《哀悼乳房》、《候鳥》、《飛氈》等作品,出版的小說、散文、隨筆等近30部,在2005年獲世界華文文學獎前后,因早期放射治療傷了右手神經而使得右手失靈。從此,西西加入了左撇子行列。近年,為了幫助右手康復,西西不斷練習砌微型屋、做面粉花還縫制布偶與毛熊。
一些長篇計劃被迫放棄了,但是她依然練習用左手寫作。她以微型屋入題寫了長篇小說《我的喬治亞》于2008年出版,在后記中預告會有一本談毛熊的書。西西縫的泰迪熊以水滸系列、中國古代服飾系列出現,而她的這本書既是濃縮的中國古代服裝史又是歷史或故事人物小傳,文字則依然繼承西西作品對獨特的講故事方式的追尋以及知性趣味兼備的百科全書式寫作風格。記者胡曉
【人物鏈接】 西西雖然姓張,單名卻是一個“彥”字。西西不是張愛玲,而是愛倫(猜想這是她的“英”名)。西西是她幾乎幾十年一貫制的筆名。不管是“熱鬧的游戲”還是“寂寞的游戲”,在紙上跳格子的西西跳出了:長篇小說《我城》、《哨鹿》和《候鳥》,中篇《東城故事》,短篇《交河》(小說,散文)、《春望》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詩集《石磐》,還有許多有待于編成集子的文章。1983年,短篇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獲聯合報第八屆小說獎之聯副短篇小說推薦獎。1992年,她的長篇小說《哀悼乳房》名列《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1999年,長篇小說《我城》被選入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2005年,繼王安憶、陳映真之后獲世界華文文學獎,獲獎作品是長篇小說《飛氈》。2009年,《我的喬治亞》、《看房子》入圍臺北國際書展大獎。
“小說還寫不寫?”寫作逾40年的西西﹐在2006 年1月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白發阿娥及其它》的《左撇子序》中自問西西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寫作﹐七八十年代寫出《我城》﹑《像我這樣一個女子》等經典小說作品。
《明日風尚》9月30日報道《縫熊志》出版期間﹐原本幾乎從不接受訪問的西西﹐家中不時有報紙雜志記者出入﹐又到電臺錄音問她原因﹐她瞄著桌上正擺著po拍照的花木蘭﹐微微呶起嘴說﹕“ 這次有熊仔﹐好玩嘛﹗
不談猶可﹐一談﹐不得了 —— 除了砌微型屋﹑縫熊﹐西西也玩大頭娃娃Blythe﹑鐵人兄弟人偶﹐還排隊買Michael Lau……眼前七十一歲的香港最重要作家之一﹐原來是一個kidult﹗
然而﹐這個非一般的kidult﹐不是“童心”二字可以概括她游戲于最高境界?
左撇子蝸牛
“小說還寫不寫?”寫作逾40年的西西﹐在2006 年1月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白發阿娥及其它》的《左撇子序》中自問西西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寫作﹐七八十年代寫出《我城》﹑《像我這樣一個女子》等經典小說作品﹐80 年代末她從小學教職上提早退休﹑專心寫作﹐卻在不久后發現患上乳癌﹐其后又再寫出《哀悼乳房》﹑《候鳥》﹑《飛氈》等﹐出版的小說﹑散文﹑隨筆等近30 部﹐然而卻在05 年獲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前后﹐早期因放射治療傷了神經的右手逐漸失靈﹐西西加入了左撇子行列近年﹐左手為了幫助右手康復﹐去砌微型屋﹑做面粉花﹐又縫制布偶與毛熊?
“也許可以的吧﹐但必定是蝸牛的速度了”她在《左撇子序》中自答這數年間﹐右手沒有起色﹐而家中的微型屋已多到放不下﹐轉做毛熊后﹐至今又做了過百只至于爬格子寫文章﹐這只左撇子蝸牛的成績也有目共睹﹕數個短篇選入《白發阿娥及其它》﹐也為《我的喬治亞》貢獻了部分文字﹐而《縫熊志》更純然是左手的功勞(當然還有作家好友何福仁充當“秘書”一職﹐把她的“象形文字”輸入計算機)
走進西西的微型世界
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木門關上﹐繁囂喧鬧的土瓜灣隔在另一個時空﹐我們進入了西西的微型世界微型﹐是一種視覺感受﹐一種密集﹑目不暇給的狀態西西的家是典型的香港都市窄小家居﹐卻散發一種歐陸鄉郊小屋的舒適感﹐布藝沙發上放著數個白色繡花棉墊﹐墻上掛有土耳其地氈和伊斯蘭特色建筑圖案﹐繞墻排列著多個高低不一的古典木柜﹐風格中西兼備﹐于不同時期收集回來﹐卻出奇地和諧統一當精致的點心放上圓形餐桌﹐這個空間隨即變身為西西一手創造出來的喬治亞大屋中女主人的沙龍﹐是理想生活的體現?一頭清爽短發的西西坐在沙發上﹐表情不時流露一種幾乎難以捕捉的淘氣﹐左手負責做動作輔助說明﹐右手有如棉花填得不夠而無法堅挺起來的偶手﹐大部分時間安躺在大腿上?西西說著說著﹐捧出一個大盒子﹔說著說著﹐打開某個木柜的大門﹔說著說著﹐從微型屋隱蔽處﹐掏出一件件奇特的東西……隨著每一次打開﹐故事緩緩淌出?問西西﹐右手失靈可有影響心情﹐她一臉泰然地說﹕無所謂﹐還是很多東西可以做那對寫作大計的影響呢﹖一些長篇計劃被迫放棄了﹐那就寫些短的吧﹐而且不只是手的問題﹐“寫長篇晚上會睡不著﹐會一直想著那些橋段﹐哈哈哈﹗”
對﹐這幾年西西可忙了﹐她砌微型屋﹐且以她做微型屋入題寫了長篇小說《我的喬治亞》﹐去年出版時﹐在后記中已預告了會有一本談毛熊的書﹐只是沒料到﹐她縫的泰迪熊會以水滸系列﹑中國古代服飾熊系列出現﹐而書既是濃縮的中國古代服裝史﹐又是歷史或故事人物小傳﹐文字則依然繼承西西作品對獨特的講故事方式的追尋﹐和知性趣味兼備的百科全書式寫作風格另一香港作家小思﹐就把此書稱為無法歸類的奇書﹐要難為圖書館管理員了?
扎實的研究 寫意的熊
在中國古代服飾熊系列中﹐西西從每個朝代挑選一個人物來為毛熊設計形象﹐然而選擇卻不在人﹐而是為了他們的衣服例如隋唐﹐李白杜甫都是她喜歡的人物﹐但他們穿的衣服不夠有趣?“ 我做了紅拂女﹐那時的女子裙子很薄﹐而且只穿到胸部﹐衣著很性感﹔我做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也是因為他們的衣服有代表性﹐漢代的曲裾深衣前襟下擺會繞到身后面﹐原因是那時的人只穿褲管﹐需要包裹全身﹐到隋唐才穿褲子﹔而春秋的西施﹐我真的不知道她穿什么﹐惟有自己創作﹐哈哈﹗”
也有一些人物是特別冷門的﹐西西想藉此將她們介紹出來﹐
“商的婦好是古代第一個杰出女性﹐是女英雄現在大家只知道花木蘭﹐花木蘭是虛構的﹐婦好卻真有其人﹐我不知道她穿什么﹐只知道她有一條長辮子又例如漢的忽迷﹐她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娶的匈奴公主她懷孕了﹗她生的孩子就是姓張的﹐我也姓張(按﹕西西本名張彥)﹐說不定姓張的后代未必都是純正的漢人﹗”
西西向來喜歡畫公仔﹐畫紙樣為公仔設計衣服﹐用火柴盒做家具﹐但這樣落手落腳又縫毛熊又縫衣服(家中的縫紉機也是特地為縫這些布偶而買的)﹐卻是在右手神經受傷之后? 對于中國古代服飾的知識﹐西西說是邊做毛熊邊看相關的書籍﹐
琴臺客聚:西西替香港做夢
彥 火
去馬來西亞出席「花蹤文學獎」的評判,返港後忽然聽到辦了五年的《文學世紀》結束,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且說本屆由馬來西亞《星洲日報》主辦的「世界華文文學獎」,頒給了香港作家西西。西西的獲獎,評者都認為是實至名歸。
主評人王安憶在頌詞中指出:「香港是一個充滿行動的世界,顧不上理想。如西西這樣,沉溺在醒著的夢裡,無功無用,實在是這世界分出的一點心、走開的一點神。所以,西西其實是替香港做夢,給這個太過結實的地方添一些虛無的魅影。西西,她是香港的說夢人?!?
西西的作品逸出香港的功利社會,她為我們編織原來不屬於香港的夢,那是香港商業社會一直排斥一角文學的淨土,所以特別難能可貴。
李歐梵教授指出:「華文寫作,在中國大陸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在臺灣也有悠久的歷史,在香港則是個問號,可是在馬來西亞卻是個寶藏,非但已經開花結果,而且已經欣欣向榮?!?
我受到世界華文文學獎主持人蕭依釗的委托,把本屆「世界華文文學獎」的獎座帶給西西。獎座是由新加坡雕塑家陳瑞統設計,實銅打造,大抵有十斤重,沉甸甸的。西西是第一個香港作家獲此殊榮。當我千里迢迢把獎座帶到香港時,心情是複雜的,我替西西高興之餘,卻感到一縷縷悲哀。我與李歐梵教授一樣,有一個問號:香港製造的西西,為什麼她主要作品大都在臺灣發表、她所獲的文學大獎是由馬來西亞頒給的?
今屆我與上海復旦大學的陳思和教授、馬來西亞詩人田思負責擔任馬來西亞散文獎的評判,大家都有一個共同感覺:這一屆散文獎成績驕人,水平大大地超越前一屆,以致在評審中很難定勝負,很費一番工夫。 馬來西亞在中國人眼中,屬於異國或異域。在異國,華文文學創出輝煌業績,可稱奇蹟。我想,其中孕育著開創者的不懈努力和滿腔熱情和心血。花蹤文學獎主催者蕭依釗是資深傳媒人,她首先提出在馬來西亞主辦花蹤文學雙年獎,以推動華文文學創作。
花蹤文學獎前五屆屬於地區性的文學活動,由第六屆開始增加了「世界華文文學獎」。這個文學獎參考了諾貝爾文學獎的做法,由十八位終審評委組成,他們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中文作家和學者,計有中國大陸的王蒙、劉心武、李銳、王安憶、陳思和;臺灣的余光中、楊牧、焦桐、李奭學、平路;美國的王德威、張錯、劉再復;香港的李歐梵、鄭樹森、黃子平、潘耀明,以及馬來西亞的傅承得。
馬來西亞「世界華文文學獎」首兩屆得主是王安憶和陳映真,都是在華文世界舉足輕重的作家。本屆得主西西因患高血壓和糖尿病,未能親自領獎。雖然她病魔纏身,但心態仍是樂觀的,她在得獎感言表示,她雖然右手舉著不靈,還有左手,她還用左手做了一隻毛熊,送給大會。她已可以用左手寫字。她的獲獎感言和獻給大會的一首詩,就是用左手寫的。 梁啟超指出:「文學是人生最高尚的嗜好」,蕭依釗、王安憶、西西,都有這一個嗜好,因為她們知道什麼是高尚的人生,所以她們鍾情於「情世界」,而超越了「器世界」。
西西不是CC。
她雖然姓張,單名卻是一個 “彥”字,英文縮寫不是CC。
西西不是張愛玲。
她雖然也是出生在上海的,雖然名字也有一個“愛”字,卻不是愛玲,而是愛倫(猜想這是她的“英”名)。
西西不是茜茜。她雖然也是女性,許多女性都喜歡在自己的名字上加點花花草草,不“西”而“茜”就是,盡管她們并不知道,“茜”不“西”。
西西就是西西,是她的筆名,幾乎是幾十年一貫制的筆名。說似乎,好像她只有在寫讀書隨筆之類的文章時,才用過另一個筆名阿果。阿果是她小說中一個男孩子的名字。
文如其人?從文章看,西西應該是一個男孩子,她的文章不帶巴黎香水氣(如果說《哨鹿》這部寫乾隆行獵的長篇,就說不帶脂粉氣吧)。但是,她卻以《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有名。這是她以第一人稱寫一個死人化妝師的女子的愛情故事,由于這職業,使她失去了男朋友。
在不諱言自己的年齡上,她也顯得不是一般的女性風格。報刊上介紹她時,她的出生年代是很具體的:一九三八。因此,人們知道她今年五十歲了。一九五○年隨父母從上海到香港時是十二歲,出第一本書《東城故事》時是二十多歲。
讀書,教書,寫書,再加上旅游。這就是幾十年來的西西。哦,還應該加上侍奉母親。
她讀的是師范學院,教的是小學。一邊教書,一邊寫作,后來學校學生少了,教師多了,要裁員,她就自動請退,當時離她的退休年齡還有二十多年。香港有兩位作家都只是小學教師,一位是詩人古蒼梧,一位就是西西了。
西西也是詩人,小說家兼詩人,還寫散文。她又編過詩葉副刊。但在讀者的印象中,她主要是小說家。
林以亮(宋淇)寫長文分析她的小說時說:“西西固然也寫詩和散文,但她的作品畢竟以小說為主?!彼@篇文章就是以《像西西這樣的一位小說家》做題目的。臺灣《聯合文學》在出西西作品專輯時,有一篇《像這樣的一個女子——側寫西西》。很顯然,都是受了西西那篇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影響。西西在出版她的閱讀筆記(讀書隨筆)時,用的是《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梢姷盟呛軔邸跋裎疫@樣的……”
“像我這樣的”西西——為什么是西西呢?她說,這和陜西西安,密西西比河、西西里島、阿西西甚至圣法蘭西斯科等都沒有關系,“西”不過是“一幅圖畫,一個象形文字”。
“我小時候喜歡玩一種叫做‘造房子’又名‘跳飛機’的游戲,拿一堆萬字夾纏作一團,拋到地面上劃好的一個個格子里,然后跳跳跳,跳到格子里,彎腰把萬字夾拾起來,跳跳跳,又回到所有的格子外面來。有時候,許多人一起輪流跳,那是一種熱鬧的游戲;有時候,自己一個人跳,那是一種寂寞的游戲。我在學校里讀書的時候,常常在校園里玩‘跳飛機’,我在學校里教書的時候,也常常和我的學生們一起在校園玩‘跳飛機’,于是我就叫做西西了。” 為什么“于是……”?她說:“‘西’就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只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里。如果把兩個西字放在一起,就變成電影菲林(膠卷——引者)的兩格,或為簡單的動畫,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飛機游戲,從第一個格子跳到第二個格子,跳 跳,跳跳,跳格子?!?
西西是跳格子。在地上跳格子的西西寫文章時就是“爬格子”——在紙上跳格子。
二十多年來,不管是“熱鬧的游戲”還是“寂寞的游戲”,在紙上跳格子的西西跳出了:長篇小說《我城》、《哨鹿》和《候鳥》,中篇《東城故事》,短篇《交河》(小說,散文)、《春望》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詩集《石磐》,還有許多有待于編成集子的文章。
《東城故事》是她出的第一本書,但她的第一篇小說卻很可能是《瑪利亞》?,斃麃喪且晃槐慌赏▽賱偣盏姆▏夼?,被自稱為“獅子”的土著武裝所俘,看見當天被俘虜唯一活下來的法國雇傭軍,那個被捆被銬的二十歲的青年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喝一點水。一頭“獅子”用一壺水澆了他一臉,另一頭“獅子”在瑪利亞苦苦要求下給了她一個水囊,卻被第三頭“獅子”搶去沖洗腳上的泥?,斃麃啂椭枪蛡蜍娵橎堑刈叩胶舆?,用雙手捧水給他喝,沒到嘴邊水就流光。再一次水捧到嘴邊時,背后連響七槍,他終于倒地,再也不要喝水了。正如林以亮說的,這是一個戰地記者才敢寫的故事,西西卻以一雙“新手”寫出來了 ,而且一鳴驚人。不用說,對于一位只有二十多歲,一直是從學校到學校的這樣的香港女子,戰爭和剛果,土著武裝和雇傭軍,這一切都只能是陌生的,她不但寫出來了,而且寫得叫人贊好。
《瑪利亞》如此,《哨鹿》更是如此,不過,那是很為不同的另一種難度,可能是更大的難度。
《哨鹿》是乾隆到熱河木蘭圍場獵鹿的故事。從圓明園到避暑山莊,到木蘭圍場,是不同的場景;從清高宗弘歷到哨鹿人阿木泰(王來牛),是不同的主線;從帝王家的豪奢到百姓家的饑寒,是不同的生活;從圣主明君到草莽志士,是不同的角色。這些三百年前的歷史,歷史畫卷的細節,不比同時代的剛果要更加陌生么?特別是一個香港的“番書女”。不是辛勤地搜集、整理、消化這一切資料,是絕對寫不出來的。而以傳統敘事技巧大量運用這些資料時,當然就需要駕馭的本領才能揮灑自如。
既有傳統的,又是現代的,兩種技巧在《哨鹿》中交叉運用。寫實,想像,倒敘,推移,跳躍………不平鋪直敘,卻又不雜亂紛陳,兩條主線是糾纏著的,但脈絡分明,對比清晰,結構和布局是謹嚴的。 哨鹿,就是由人扮鹿,吹起一種名叫烏力安白木管,發出呦呦的鹿鳴聲,引出鹿來,讓狩獵者發箭射鹿。箭無虛發的乾隆這回因換了閃光的指環耀眼兩箭才中鹿,他不免心頭有憾,卻不知他已經造成了更大的憾事,第一箭實際是殺了哨鹿人,第二箭中的才是鹿。而這一憾事又隱藏了另一更大的憾事,要哨鹿人以毒針射進中箭倒地的鹿身,以便乾隆獲鹿后飲鹿血時中毒身亡的計謀也因此告吹了。就是這么一個故事:《秋獼》、《行營》、《塞宴》、《木蘭》,四章文字無非是為了這最后一章的最后一節。
《哨鹿》顯出了西西的功力,受到了知音的贊賞。林以亮就說:“《哨鹿》的結構猶如一首交響曲,共分四章”,就是秋獼、行營、塞宴、木蘭這四章。“整首樂曲有兩個主要旋律,一是乾隆的,明朗而響亮,所有樂曲齊聲奏出,聽起來莊嚴華麗,氣象萬千,雖然偶有變調,其發展程序頗合正統古典音樂;另一是阿木泰的,柔和而單純,由音質較輕的樂器奏出,可是變調太多,不諧和音屢次出現,兼次序顛倒,聽上去較像現代音樂。聽眾耐心細聽,會發現兩個旋律此起彼落,此應彼和,隱約中相反相成,到了最后互相交纏,融為一體,回到主題(即獵鹿)上去,形成有力的結尾?!薄沁@樣的知音。
但在這支交響曲中,古典音樂(乾隆)這部分,有時顯得材料堆砌(甚至是照搬現代的文言),有些其實是可以割愛而無礙于情節發展和氣氛營造的,不割反而有礙;而現代音樂(額克木、阿木泰父子)這部分,有時又似乎太過現代化了,影響到歷史的真實感。那些“奇異的眼睛”,那些要獵取乾隆這頭“很大很大的鹿”的人(這都是現代語言),到底是出于逼上梁山的造反,還是出于“興漢排滿”的感情,有些交代不清,盡管最后出現的“奇異的眼睛”,頭上拖著花翎,身上穿著滿族官服(當時有沒有另外的漢族官服呢)。一般來說,當時有
的是“反清扶明”的志士,不大可能有清醒地反對“當今圣上”的反封建起義者。而那兩位“圣上”——康熙和乾隆,在我們作者的筆下也嫌被歌頌得太多了一些。這又反過來削弱了獵大鹿的意義。
不過,《哨鹿》是應該獲得贊賞的,盡管從另一些角度來看,我很喜歡《我城》?!段页恰?,我的城,我們的城,出于象西西“這樣的一個女子”的筆下,當然就是香港了,盡管據說可以泛指任何城市。她寫了一個叫做阿果的青年人所接觸到的種種事物,用一片童心表現出來。這些事物有:水災、水荒、越南難民船、海員、市肺(公園)……當他被錄
用為修電話的工人后,高興極了:“哦,那個老太陽照在我的頭頂上,那個十八世紀,十五世紀,二十七世紀,三十九世紀的老太陽。從明天起,我可以自家請自家吃飯了,我可以請我娘秀秀吃飯了。我很高興,我一直高興到第二天早上還沒有高興完?!毕襁@樣的童“話”充滿在小說中,有人說《我城》是童話小說,因為除了童“話”,還有大量的童話,像“即沖小說”就是很有趣也很有意義的一個。
“最近,蘋果牌小說出版社有了一種新的產品,那是經過多年試驗出來的發明,叫做即沖小說。它的特色是整個小說經過炮制之后,濃縮成為一罐罐頭,像一罐奶粉一樣。看小說的人只要把罐頭買回去,像沖咖啡一般,用開水把粉末沖調了,喝下去就行了。喝即沖小說的人,腦子里會一幕一幕浮現出小說的情節來,好象看電影。 “這種蘋果牌即沖小說當然是創開了小說界的新紀元,它的優點是不會傷害眼睛,不必熟悉英法德意俄文,所以,生意很好。據喝過蘋果牌即沖小說的人報道,偵探小說的味道是有點苦澀的,純情小說的味道有兩類,一類象檸檬一般酸,另一類如棉花糖一般,甜得虛無飄緲。
“書評人對蘋果牌即沖小說的評價又是怎樣呢,有一個書評人的意見是這樣:在這個時代,大家沒有時間看冗長的文字及需要很多思維的作品,所以,應該給讀者容易咀嚼的精神食糧,要高度娛樂性,易接受,又要節省讀者的時間。因此,蘋果牌即沖小說是偉大的發明?!?
西西自己說,她寫《我城》是采用了幻想的手法的,和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不同,有幻而無魔。有人說可以叫做幻想現實主義,西西說也許可以叫做童話現實主義。不管什么主義,它總是現實的。 這個長篇一邊寫,一邊在報上發表,不算長,只寫了十六萬字。到出書時,就更不能算長了,被她狠心刪去了十萬字,只剩下六萬字,勉強算是短的長篇。雖然有個故事大綱,但邊寫邊加入新的材料(隨時發生的新聞),因此顯得松,整個來說,故事性也不強,但還是反映了香港這個城市的生活面貌。新的表現手法增加了它的可讀性。
西西不但用《我城》來寫香港,也用一個“肥土鎮”來寫香港,已經寫了些短篇,還準備寫一系列《肥土鎮的故事》。
西西是這樣談她的“肥土鎮”的:“香港有一個研究處理廢物的政府部門,以科學的方法把廢物分解,利用細菌吃掉其中的有機物體,余下的渣滓,就丟棄在屋背空地上,一些雀鳥飛過,帶來了種子,那里居然長出了非常肥壯的果實,譬如番茄、蘿卜,比原來的要大許多倍。一位親人趁工作之便,曾獲得一份肥土的資料報告,整個過程方式據說都記得很詳盡,我知道后大感興趣,這是‘肥土鎮’的由來。其實我一直想寫一系關于這個鎮的故事,即使不冠上這個鎮的名字??上Ш髞磉@份資料還沒有翻讀,從另一位親人那里失去了。肥土這種東西,我只能根據想象,從側面下筆,恐怕這就缺少了作證的細節了。”所謂“肥土鎮 ”,其實也就是香港,香港還不算肥水肥土?不忘“作證”, 可見她的認真。十六萬字的長篇《我城》刪得只剩下六萬字,更可見認真!《圖特碑記》是她游埃及后寫的一個短篇,整整寫了半年,重寫了六七次才定稿,還能不說認真?寫這篇東西,她參考了許多有關埃及古文物的書籍,初稿全部用文言寫,以見其古,但她的《素葉》朋友都反對她“五四新文學運動就是革文言文的命,你怎么可以復古?”她被這“新文學運動”的大旗打倒了,只好從頭來過,改用白話文寫,但還是不忍割愛,第一段的前言依然保留了文言文,盡管她說自己的文言文不行。
對寫作的認真還表現她的不斷探索,嘗試各種寫作方法,因而顯得多姿多采,常有新意。她說:“寫小說,一是新內容,一是新手法,兩樣都沒有,我就不寫了。”隨便舉幾個短篇的例:
在《感冒》中,她用括號先引用十九次古詩后引用十一句現代詩來反映女主角內心的反應。如她的訂婚是由于父母發現她已經三十二歲了,引的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如第一次重見闊別八年的老同學兩情相悅時,引的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如寫到“整個冬天,我沒有游泳過,整個冬天,我是那么地疲乏,仿佛我竟是一條已經枯死的魚了”,引用的是痖弦的詩,“而無論早晚,你必得參與草之建設”。如寫到她離家出走,很可能是投向老同學的身邊時,又是引痖弦的詩,“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兒,要作草與葉,或是作陣雨,隨你的意?!?
在《瑪麗個案》中算是正文的只有八句,每句一段,每段之后用括號如加注腳似的用一些名著來說明問題。第一段:“她的名字叫瑪麗?!崩ㄌ柪锏奈淖终f:“至于她的姓氏,我記不起了。對于別人的姓氏感興趣的人,可以去看費爾多·米哈依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又或者,尼古拉·華西里耶維奇·果戈理等人的小說。在他們的作品中,人物的姓氏,至少就象他們自己的姓氏,展列得非常詳細?!币来蔚牧涫牵骸艾旣愂情L期居住在瑞典的荷蘭籍兒童”?!艾旣惖娜鸬淠赣H去世了”。“瑪麗的父親成為瑪麗的監護人”?!暗?,瑪麗提出更易監護人的請求”?!胺ㄔ焊鶕旣惐救艘?愿,指定一名婦人作她的監護人”?!昂商m與瑞典,為了小小的瑪麗,鬧上國際法庭?!弊詈笠欢我簿褪堑诎司洌骸耙痪盼灏四晔辉露巳眨瑖H法院判決:荷蘭敗訴?!备诤筮叺淖⑽恼f:“因為荷蘭實行的是監護法,瑞典采用的是保護法……前者是頭上另系一層監管。把某片土地圈開來以便保護野生動物,以及把動物捉起來放進某個動物園里,畢竟是兩碼子事……可是,我們就不當小孩是有意愿的人吧。萬一他們有,又怎么辦?……至于能夠尊重孩童意愿的作品,我仍在找尋?!币话俣嘧值陌司湔氖强菰餆o味的,加上注文就好象加了油鹽和味精了。
在《永不終止的大故事》中,“我”忽發奇想,把幾本書拿來一起看,如果是兩本,一時看這本書的三十六頁,一時又看那本書的六十三頁,這樣交叉看,兩邊情節一湊,就可以有第三個故事。三本,四本也是如此。“我”就這樣看了好幾本真有其書的書,因此創造了好幾個新鮮別致的故事,這實際上又是西西在探索一種新的表現手法。 她又擬人化地寫了“詠物體”小說,如《抽屜》,《奧林匹斯》(照相機)。
談到讀書,西西說她從小就愛,而且從小到大,又都愛坐在她那心愛的矮凳子上讀書。 母親愛看大聲的電視,星期天愛打麻將,這些都不能構成對她的干擾,她照樣看得下去。西西借小說中“我”的口來說,童話里的人如果幫助了別人,可以有三個愿望得到滿足,我只要一個就夠了,這一個就是:“可以永遠這樣子坐在我的小矮凳上,看我喜歡看的書……我們都是幸福的人,因為于今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還可以找到不同的書本閱讀,而且,有讀書的絕對自由?!彼谫澝浪摹拔页恰?,贊美“讀書無禁區”論呢。
西西雖然讀書不怕聲音吵,但寫作就不行,她只有躲進廚房或浴室,用一張可以折疊的小圓椅做寫字臺,坐在小矮凳上,爬她的格子。她心平氣和地說:“自己從小學教師退休,沒錢買大房子,不怪人!”她和母親妹妹住在三百英尺(三十平米)的一層小樓里,一廳,一房,一廚,一廁,都包括在其中。三母女擠在一間房里,睡的是兩張雙層床。
西西為沒有地方給妹妹放化妝品而抱歉。母親和妹妹都不看她的文章,母親愛看的是馬經報,妹妹愛看的是亦舒的愛情小說?!捌鋵嵅恢皇羌依锶瞬焕砟銓懽鞯氖?,在整個香港也沒有人理你寫作的事”。因此,她和一些朋友辦了《素葉》雜志,又出《素葉》叢書。整個香港沒有人理?倒不一定。不過,她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在臺灣《聯合報》刊出,而獲得特別獎的。在臺灣,她的名氣似乎比在香港要大。有人說,香港人到外國旅行,有時買了一些紀念品回來,細細一看,才發現那些使人欣賞的東西其實是“香港制造”的,西西的一些文章就有過從臺灣到香港“出口轉銷”的奇遇。
本文發布于:2023-12-02 21:09:50,感謝您對本站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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