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9日發(fā)(作者:苦口婆心)
淺說《詩經(jīng)》中的水意象
古之人“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易·系辭傳》),水之于前人,便成了不可或缺的寄寓之物。擅長起興,“俯觀來回,遠近取與”的《詩經(jīng)》更是最先將水之靈運化到了致極。
一、情思:水荇風(fēng)牽翠帶長
——《周南·關(guān)雎》、《秦風(fēng)·蒹葭》
《周南·關(guān)雎》寫“君子”追求、思念“窈窕淑女”的戀情。起筆以河洲上的雎鳩和鳴起興。雎鳩和鳴萬物萌,點染出一紙春景。春,萬物蘇醒,欣欣向榮,讓人自然地聯(lián)想到美好的愛情。再以水中飄搖的荇菜興之,喻“淑女”的芳心如荇菜在水中忽左忽右地游移不定,讓癡情的“君子”經(jīng)受著“寤寐思服”的折磨。
雎鳩的唱和現(xiàn)在又反襯出“君子”的相思之痛和煢煢孑立。“參差荇菜”組成的三段鋪排回環(huán),又暗喻了“君子”追求“淑女”的艱難曲折。貫穿其中的水悠悠和荇流流則使全篇都有了蕩氣回腸的藝術(shù)效果。荇菜的“左右流之”源于水流不息。水在此,便暗示了阻隔兩人的層層障礙。雖不得而知,卻又如水浸潤著人心。
《秦風(fēng)·蒹葭》則描摹了一幅“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的動人畫面。秋水側(cè)畔,蘆蕩深深,云靄沉沉。一身青衫獨佇,癡癡地凝望著煙波浩淼處的“伊人”,卻老是可望而不可及。三段詠嘆,徒增了落木蕭蕭的秋景以不盡的難過與落寞。其“悲秋”之筆,雖不及《九辯》的凄怨之情,但實在是悲秋的發(fā)端之作,托物起興而言秋涼也實在妙絕。
而水又實在為這空中樓閣一般的迷惘和無奈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力透紙背。秋水,白露,蒹葭,素清的幾個意象在寥寥幾筆中組成了一幅蕭瑟的景象: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奈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氤氳朦朧的秋色中又蘊藏了不盡的情。從“在水一方”到“宛在水中央”,從“在水之湄”到“宛在水中坻”,從“在水之汜”到“宛在水中止”,地址的不斷變換,暗示了詩人的屢屢尋覓和屢屢歸于失望,一唱三嘆中強化了詩人的苦情。橫亙的河水則象征著詩人與“伊人”間的距離,頗似后世的“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人世的一脈清水便又有了天上云漢的深邃,而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更遠了。情景的融合間,一曲動人的情歌和韻而生。
《關(guān)雎》、《蒹葭》可謂《詩經(jīng)》中描述愛情的絕唱,而水在其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或流荇菜以喻“淑女”芳心的猶豫,或隔情人以喻可望而不可及。水不僅自身承載著情,更連累起與水相關(guān)的荇菜、蒹葭、白露,構(gòu)建起一幅幅情景錯落的圖畫。是水荇風(fēng)牽翠帶長,是水荇霧繞情思殤。
二、孤獨: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
——《邶風(fēng)·泉水》、《衛(wèi)風(fēng)·竹竿》、《衛(wèi)風(fēng)·河廣》、《王風(fēng)·揚之水》
《邶風(fēng)·泉水》以泉入淇水起興,并以由之而萌生的思鄉(xiāng)之情生發(fā)開來,圍繞一個“思”字,憶出嫁之形,想歸家之景。現(xiàn)實與回憶融合,想象與實際互生。虛處落筆處,合情合理,思歸之切躍然紙上。
實處落筆處,如泣如訴,難歸之哀生花筆端。細細品來,是些許“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味道。
秭、禰、干、言、須、漕,六處地名,次第寫來,在繁復(fù)的鋪陳中極言“靡日不思”,瀉思家之憂。起筆寫“淇水”,末章言“肥泉”,泌流的泉水穿針引線般地聯(lián)結(jié)起一個遠嫁女子的孤獨。其心悠悠,如水綿綿;其孤難休,如水潺潺。
《衛(wèi)風(fēng)·竹竿》以竹竿釣于淇起興,描述一遠嫁女子的思家之情。首章釣于淇而憶遠方的家。次之,見“泉源”、“淇水”,憶出嫁。再之,復(fù)見“淇水”、“泉源”,懷念少女光陰。末之,三見淇水:水流奔湯,舟楫在手,卻無以返家。
全文謀篇精致,欲抑先揚,以樂景寫哀。前三章除一“思”和“遠莫致”,只言釣魚之樂、“有行”之景,只繪明眸皓齒之粲然、婀娜娉婷之動人。文采斐然當(dāng)中,陡然一轉(zhuǎn)——“駕言出游,以寫我憂”。乍一看,何其突兀;再細品,前一伏筆“遠莫致”,后一照顧“寫我憂”,“局度雍容,風(fēng)致嫣然,無心求工而自工”(王先謙《集疏》)。
四處言“淇水”,似重復(fù),卻實又道出了女子的孤寂。因了這空靈的水,讓女子的回憶情韻濃洌,恍如記憶猶新。前三章的水,是快樂的客船,承載了女子豆蔻年華的歡愉。末章的水,是思鄉(xiāng)的舟楫,水流涓涓,蕩開了女子身居異國的無盡孤單。
《衛(wèi)風(fēng)·河廣》,以設(shè)問起,通篇似詩人在思鄉(xiāng)至極時的喃喃自語。重章復(fù)嘆間,以夸飾的手法極言宋國之近、歸去之易。然,物極必反。由此,更反襯出詩人歸去之難,思鄉(xiāng)之深。
浩浩黃河,在詩人口中何其微乎其微,一葦可杭之,一刀可容之。但是,也正是這浩浩黃河,真真切切地阻隔了詩人與家鄉(xiāng)宋國。不屑之間,隱約流露出無以言表的失望和孤寂。反其道而行之,心之思益昭彰。
《王風(fēng)·揚之水》以激揚之水起興,睹流水而興悲感,觀束薪而思故鄉(xiāng)。全篇立意新奇含蓄,以流水不漂束薪喻親人不能同來防守,一反其它見流水而己欲歸的落寞,于悲涼中多了些許豪情。雖立意含蓄,詩人卻直抒胸臆,數(shù)次怨嘆,情感如瀑一瀉千里,于隱晦中多了些許不羈。
本篇之水一改前幾篇的優(yōu)柔,激躍湍急,符合了戍邊戰(zhàn)士的勇武形象,又為直抒胸臆奠定了基礎(chǔ)。一水急流,前映人,后引情,實在魅力非凡。
此四篇借水起興,抒孤獨和思鄉(xiāng)之情。水,在故土或許普通得嗤之以鼻。水,在異鄉(xiāng),卻能鉤起離家之人的不盡情愫。或許距離才能讓人恍然:故鄉(xiāng)的水充溢著生命的每一個角落,難以割舍。而此刻,駕車出游,極目遠眺,只能見,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嘆: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萬水千山何處家?
三、憂郁:花自飄零水自流
——《召南·江有汜》、《邶風(fēng)·柏舟》
《召南·江有汜》是一個被棄女子的哀歌。以“江有汜”起興,層層深切,重章復(fù)唱間將“不我以”——“不我與”——“不我過”的被棄通過重重渲染,使得情感上“悔”——“處”——“歌”的愈
演愈烈順勢而就,暢快淋漓。每章,句子以跌筆掃尾,既有了音韻上的抑揚抑揚,又強化了情感的哀思。
詩歌以“江”喻男子,以“汜”、“渚”、“沱”喻男子的新歡,別出心裁中見形象生動。江水滔滔,奔流不息,邊恍如男子之心的飄忽。旁逸斜出的支流,對于深情的女子,實在是橫刀奪愛。山重水復(fù)間,似乎這一痕江水也載不起女子的憂慮。所有的愁苦便都化作了江水吼怒,長歌當(dāng)哭。
《邶風(fēng)·柏舟》以搖搖欲墜中的一葉柏舟自況,觸景生情之時,自我的遭遇和憂思一氣呵成。反喻自己非鑒、非石、非席,憂郁中見凜然。再述兄弟之不解,群小之誹謗,渲染出一個內(nèi)外交困、兇險艱難的背景,同時,也勾畫出詩人那孤獨、頑強、徘徊、向上交織的復(fù)雜心境。
此二篇,水成了令詩人傷感、無奈的事物,是負情郎的狠心,是顛小舟的波瀾。非情感之所直寄,實為萌情之沃土。于詩人,水乃外物,無可動搖和改變,便又平增了幾多憂愁,幾多沉郁,幾多悵然。人空多情水空柔,花自飄零水自流。嘆息,嘆息!
四、磅礴:車如流水馬如龍
——《大雅·江漢》
《大雅·江漢》敘事,寫周王命令召虎率兵平定淮夷,開辟國土,賞賜召虎。召虎又制作銅簋,告之先祖,頌揚天子,宣揚文德。
首二章以長江和漢水起興,喻周朝國勢泱泱,軍威浩蕩。形象工密之余,又為后文順利平定淮夷作了鋪墊。
《江漢》出自《大雅》,立刻顯出了與《國風(fēng)》的不同。前者氣宇軒昂;后者小家碧玉。前者見山曰山之巍峨,見水曰水之滔滔;后者見山曰山之滴翠,見水曰水之纏綿。全詩“曲而有直體”,在頌文王之德之余,因兼以對話而不見陳賦之呆板,因側(cè)面描述而不見戰(zhàn)爭之硝煙,更因水的起興而有了藝術(shù)氣息。波濤滔滔,乘著千古的詩句,以千軍萬馬的姿態(tài)穿越歷史而來,化作了今日的車如流水馬如龍。
五、盎然: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鄭風(fēng)·溱洧》
《鄭風(fēng)·溱洧》以春水融化起興,以男女對話接之,生動地描畫出一幅孟春時節(jié)男女出游的盎然景象。全篇疊詠新穎新穎,物態(tài)明媚可掬,用詞傳神洗練。一個“方”字,男女出游的歡愉之神如在目前。一個“矣”字,男女出游的陶然之態(tài)觸手可及。諸多虛詞的應(yīng)用和敘事、對話的有機融合,讓詩篇猶如影象,栩栩如生。
一池春水,朦朧睡醒,剛有了些許流動的盈然之態(tài),便適逢男女出游。水之脈脈,讓男男女女更生情愫;男女之戲,讓渙渙春水更具生機。情景的融合,讓全詩動感十足,神采飛揚。
水因其靈動而風(fēng)韻綽約,春因其明媚而和煦融融。春之水便兼?zhèn)淦渲`動,其之明媚,一派盎然。青春少年的點綴,更是讓整個世界都蔚然生秀。驀然回顧,風(fēng)情依稀。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六、胸懷:煙籠寒水月籠沙
——《唐風(fēng)·揚之水》、《曹風(fēng)·下泉》、《小雅·沔水》
《唐風(fēng)·揚之水》描述了一場政變知情者復(fù)雜的心里情感。在晦澀曲折的遣辭中流露了“君子”知情的憂慮和忠貞的胸懷。行文跌蕩起伏,緊張刺激,扣人心弦,與委婉、含蓄中見“君子”的艱難和胸懷。
以湍流之水,銳利之石象征政變的危急和形勢逼人。以環(huán)境之險,反襯出君子的擔(dān)憂、恐懼。乃“他山之石,能夠攻玉”的絕妙詮釋。
《曹風(fēng)·下泉》敘述王子訇居下泉,擔(dān)憂京師的安危,終在荀躒的幫忙下入主成周。前三章言訇之憂情,末章筆鋒一轉(zhuǎn),以禾苗茁壯起興,言訇入主成周。隱居與即位,憂國與夢圓,肅殺與繁盛,層層對比,強化了訇的憂國之心。
起筆以泉水寒涼起興,熏染出景之寒,情之凄。觸景生情中,其泉水之涼又喻王的心之涼。興中有比,凄婉動人。
《小雅·沔水》刻畫了國家騷亂、政事日非、傳言四起的背景,表達了詩人對國事的憂心重重。
以萬流入海喻自然之理、人事正道;以鷸隼飛止喻反常之象、小人邪行。三嘆鷸隼飛止,強調(diào)國家動蕩,見詩人的憤然。復(fù)提萬流入海,一來起興,二來表達詩人的向往。設(shè)喻取譬,很有幾分哲思。
此三篇皆有憂情,卻非小我私情之憂,而是安民思國之憂。水或急,或涼,或守道,境界不同,胸懷自顯。是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悲涼,是水牽世道心牽國的悲壯。
七、輞水淪漣,與月上下
《離騷》以香草美人意象為經(jīng)典,構(gòu)建了唯美而蘊藉的內(nèi)涵。而個中的神、獸形象,雖少,卻也添色很多。因了羲和弭節(jié)、望舒前驅(qū)、飛廉奔屬、鳳凰飛騰、云霓御車,而凸顯出屈原輝煌的人格魅力,也為詩篇鍍上了一層瑰麗迷離的浪漫主義色彩。一樣,詩三百,多以鳥獸草木興比,為現(xiàn)實主義的“風(fēng)雅”精神填充了一些抒情的美麗,含蓄的深邃和藝術(shù)的精致。水,在《詩經(jīng)》中,令詩篇靈動如弱風(fēng)拂柳,暢達如行云流水,細膩如春風(fēng)化雨,恢弘如海納百川。
碧天如水夜云輕。山水之辨,水一貫是嫻和如女子的。前人靈敏地捕捉到水的優(yōu)柔,化而為詩,讓詩中的情思剎時靈動,如泣如訴。愛,因之優(yōu)雅。思,因之銷魂。憂,因之潸然。
抽刀斷水水更流。有水,便有了一路歡唱,遇石則躍,遇彎則折,九曲回旋間不見痕跡,又無所不至。前人受水的暢達的滋潤,用之入詩,讓行文暢快淋漓,一氣呵成,見精致不見雕琢。
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謝花飛,紅塵誰醉?惟流水有知,載著一池落英跟從瀟湘子的眼淚和哀歌。水的細膩,化而為詩,讓詩中工筆繪物,小處點情,幽微中察人世真情,細小中嗅萬物蘇醒。
二水中分白鷺洲。水如一練錦緞,溫軟細滑中不失柔韌有力。聽聞了驚濤駭浪的激揚,用之入詩,又展示出舊日的輝煌和壯麗。
何須絲與竹,山水有情思。細水長流,更澤被了后世不朽的詩韻、詩情、詩心。
水之情思是“鴻雁在云魚在水,難過此情難寄”的相思,是“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的華麗。
水之孤獨是“曲闌干外天如水,昨夜還曾倚”的茫然,是“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的無奈。
水之憂郁是“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的泣訴,是“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的悵惘。
水之磅礴是“葉下斜陽照水,卷輕浪,沉沉千里”的厚重,是“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生平心事”的深沉。
水之盎然是“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的飄逸,是“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的生動。
水之胸懷是“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蓑草凝綠”的傷懷,是“青山隱約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的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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