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0日發(作者:專業技能有哪些)
趙汀陽:一種對存在不惑的形而上學
從理解世界到理解意識,再到理解語言,形而上學的線索走的是
一條唯心論道路。胡塞爾試圖論證的不僅是主觀性能夠構造出客觀性,
而且只有在主觀性之中才能夠構造出客觀性;于是,存在的客觀性就
總是內在于意識而直接顯現的。對于維特根斯坦來說,這種我思其實
仍然是心理學式的主體,而真正的主體必須是徹底形而上學化的主體,
不能含有心理學成分。維特根斯坦找到了語言:語言不是我思,卻是
決定我思之可能所思的形式。有意義的世界是語言所定義和構造的:
語言并非世界的再現,而是構造了世界的顯現。語言本身就蘊含世界,
而且本身就具有客觀性,不會為心理活動所拖累。這樣就更徹底地解
決了客觀性問題。盡管后期維特根斯坦放棄了“語言圖像論”,但并
沒有放棄語言的決定性地位,而是轉向了“語言實踐論”,就是說,
人們在語言游戲不斷演變的實踐中不斷調整所理解的世界。
通過知識論路徑來討論的形而上學,幾乎是在不同方面去證明唯
心論才是成熟的理解方式,同時順便證明唯物論是不成熟或質樸的理
解方式(唯物論非常接近人們對世界的日常理解)。在很大程度上,
唯心論的成就表現為確認本體(noumena)并不在現象
(phenomena)背后,而就在現象之中;并且,本體是思想所構造的
思想對象,而不是思想無法理解的實在,也就是說,本體不是被給予
思想的,而是思想構造出來的。希臘人早已把noumenon 定位為所思
之物,但沒有能夠確定它是思想構造出來的內在對象,還是思想試圖
探究的外在存在。作為感知的經驗現象,phenomenon 顯然事關
noumeno,但只是相關而已,并不能直接說明noumenon。那么,
noumenon 到底在哪里?是什么樣的?是思想所造還是事物本身?這
些是老問題。現代唯心論者發現,既然本體不可能通過現象而被給予,
因此本體只能是思想所造;證據是,我思是無疑的(笛卡爾論證),
我思確實在意向著確定的東西(胡塞爾論證),我們還確實談論著某
種共同理解的東西(維特根斯坦論證)——這些就是本體乃思想所造
之明證。唯心論成功了。
我們在對唯心論的精妙思想贊嘆之余,卻仍然感到不安:即使超
越了懷疑論,那些似乎絕對可靠的哲學原理仍然對真實世界無所言說。
唯心論所說的世界只不過是知識所構造的世界,是思想的自述,是思
想講解它的所思世界。就像維特根斯坦所指出的,我們只不過唯我論
地(至少也是唯心論地)說明了“我的世界”,我們并沒有說出多于
我們所思的事情。(參見維特根斯坦,5. 6 - 5. 641)正是在這個意義
上說,唯心論的成就僅限于思想對所思的自述,而對世界并無所言說。
換個角度看,因為唯心論只關心所思的世界,因此并沒有注意到也不
知道實在世界對我們說了什么;即使聽到了,也無法聽懂實在世界之
言說。作為精煉的經驗知識,科學傳達了“現象”所說的;作為純粹
的反思知識,形而上學說出了所思之義,但二者都對超越的世界之所
示無所言說。如果思想不理會超越在唯我論世界之外的真實世界,我
們如何解釋我們之所在、所是、所依、所為呢?假如中國古代哲學家
無論是孔子、老子還是墨子,聽說了笛卡爾的理論,估計一定會說:
笛卡爾的我思只證明了“我在”,卻有說明“我在做什么”,而“我
在”的全部意義只能由“我在做什么”去說明。我們每一個存在動作
或者每一個存在狀態都是與超越的存在者打交道,我們在超越的世界
中得到存在,而不是存在于所思之中。既然我們首先存在于真實世界
中,那么首要的問題就是與真實世界交往,而不是去反思知識。有趣
的是,海德格爾也意識到了比知識更基本的在世問題。盡管其與中國
哲學的追求相去甚遠,但仍然在問題上形成一種有意義的呼應。海德
格爾試圖越出思想的自述去言說存在,這一點可以看作是海德格爾對
現象學的背叛,但也可以看作是他對胡塞爾現象學的批評和超越(海
德格爾有理由批評胡塞爾現象學沒有觸及真正的存在問題)。
現在要說說中國的形而上學,那是一種與存在的困惑無關的形而
上學,一種求道的形而上學。這里準備討論的道的形而上學之所以籠
統地稱之為中國的形而上學,因為它幾乎是所有中國古代哲學家共同
承認的形而上學觀點,很難歸于某個哲學家的名下,也許大概可以說
是基于《易經》的百家共同理解。這種道的形而上學與對存在的驚訝
無關,更準確地說,對存在之為存在毫不驚訝,它把世界之存在看作
是理所當然的;相反,對人的所是所為卻多有疑問。道的形而上學有
著完全不同于西方形而上學的追問方向:它對存在不設問;相反,它
試圖站在最大存在的位置上對人設問,質疑人而不質疑天。人以天為
存在條件、根據和限度,天是人的界限,所以人不可能質疑天,而天
能質問人。從天的角度要問的就是,人之所為是否是對天的正確回應,
或者,人的存在方式是否是天的存在方式所允許的。從天的角度質問
人仍然需要由人來問,因此是人替天在問人,而人要能夠替天問人,
就必須知天道。有人知道,別人才得以聞道,人們才得以行于道。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道的形而上學的思想結構不是反思性的
(reflective),不是自相關的(reflexive),而是校正性的
(adjustive),即以天為準而校正人。這樣的思想結構看上去似乎應
該是一個神學結構,但其實不是(中國沒有嚴格的宗教,尤其沒有一
神教)。因為天道并不偏袒任何人或任何特殊價值觀(所謂天地不
仁),也不承認任何絕對的或至高的知識或解釋學權威。但它卻又不
是人學結構,因為并非以人為準,不是天法人,而是人法天,因此又
不同于康德式的為自然立法(不排除個別例外的思想,如荀子的“制
天命而用之”)。道的形而上學既不偏向神學也不偏向人學,它所思
考的是人的存在與自然存在之間的存在論關系。道就是關系,是一種
事物與其他事物的互動關系,是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通達關系。
因此,道的形而上學關心的是存在之間的關系,而不是某個東西的存
在——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事實,所以不是問題;而存在者之間的關
系卻是可變更的不確定可能性,所以才是問題。
“存在”在中國哲學中沒有成為一個問題,許多學者都相信語言
是一個原因。據說,存在成為思想問題,很大程度上與希臘語言以及
后來各種西方語言中“存在”作為系動詞的一系列語法現象有關,而
漢語卻沒有類似的關于“存在”的表達,因此漢語思維就注意不到
“存在”,如此云云。語言固然是導致注意或忽視某種問題的一個原
因,但恐怕不是根本原因;應該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即生活方式和思
想方式的原因。如果一種生活方式或在世方式遇到了某種語言尚未表
達的重要問題,人們一定會去創造相應的語言表達,沒有人會因為缺
乏現成的語言詞匯就放棄生活中的重大問題。沒有必要說的,人們才
有可能不說;而有必要說的,人們一定會去說。語言根據生活需要來
生長,而不是人們根據語言去生活。語言決定論是可疑的。
也許可以認為,中國哲學沒有覺得“存在”是一個問題,主要不
是因為這個問題碰巧在語言中缺席,而更可能是因為這個問題在生活
中沒有成為麻煩,因此不成其為思想問題。這一點很可能與中國思想
對人的定位有關。中國思想對人的定位是低調的:雖以人作為最重要
的思想對象,卻沒有把人置于最高地位,沒有試圖使人成為自然之上
的立法者。因此,無論中國哲學對人事如何鐘情眷顧,都不能發展為
一種主體性的哲學。中國的形而上學所理解的自然存在是一個三元結
構:天、地、人,所謂“三才”,即三種決定性的存在。存在者之間
的關系首先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共存關系(co-existential relations),
而不是主體與對象的知識論關系。人的特殊地位在于它是存在者中的
唯一調節者:自然萬物不可能把自身調節成為專門適合人的存在,而
只有人能夠把自己調節為適合自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被認為是
居于天地之間,這隱喻人居于萬物之間作為關系的調節者。既然人是
自然的一部分,人道也就是自然之道的一種表現,于是人與自然之間
沒有分裂,沒有必然的對立和無法協調的麻煩,也就沒有關于存在的
迷茫。
人與自然的決裂是來自主體性的災難。主體性就是試圖以人為萬
物之尺度、為自然立法,試圖征服自然、為自然做主。與主體性原則
相反,在道的形而上學看來,萬物皆為人事之尺度,人只能按照萬物
所允許的可能性去生活。既然生活勞作與自然存在尚未被離間,也就
無所謂被遺忘的存在;準確地說,在道的形而上學中,存在不是被遺
忘,而是從未被打擾,因而不是一個困惑。這正是我們感興趣之處:
一種對存在不惑的形而上學會有什么樣的效果?
人要成為存在的協調者,就必須“知道”,然而徹底探究天道之
原理非人所能。天道之所以難以徹底理解,是因為天道是永遠演變永
未完成的過程,人無法確知天道之未來運作。因此,所謂“知道”或
“知天命”并非一勞永逸地認識存在的終極原理或者絕對本質,而是
不斷去追蹤存在的變化而達到與存在的運作一致。正由于天道之運作
總在變化中,對天道的領會也只能是動態知識,是與天道在對話和互
動中的同步知識。在這個意義上說,道的形而上學是一種動態知識。
要形成有效的動態知識,就必須領會存在的本意,即領會天地運行的
根本意圖。
那么,什么是存在的本意?它就是存在者得以“繼續存在”,就
是存在對自身的不斷肯定,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辭下
傳》第1 章)便是此意。何以得知這就是存在的本意?可以這樣理解:
既然不存在是對存在的否定,而存在不可能追求對自身的否定,因此,
保持存在、繼續存在、永遠存在就是存在之根本意圖,所以“生生”
就是大德。除了繼續存在,存在不可能有別的本意。在這個意義上說,
存在不是問題,因為存在的本意從來沒有被遮蔽,而是清清楚楚地表
現在存在為了繼續存在的運作中。人如何使其所為符合存在的本意,
如何使人道順應天道,或者說,人的存在與自然存在之間的存在論關
系,這才是需要反思的問題。
在道的形而上學中,人與自然沒有形成對立,生活與存在不曾被
離間。這種存在狀態的一個結果就是對現象的信任。信任“所見”就
是對于所見現象沒有懷疑論意義上的普遍疑惑,而非沒有實踐情景下
的特定疑心(比如疑心眼花看錯或者擔心為幻術所騙)。這是中國思
想的一個基本態度,但并不排除某些另類想法(莊子就談論到一些疑
似懷疑論的問題,諸如“夢蝶”或“魚之樂”之類,在此不論)。既
然現象被認為是可信的,那么,現象就是明證(evidence)。所謂
“眼見為實”,表達的是對所見的信任。如果中國古人聽說要把一個
事物劃分為“所思之體” (noumena)和“所見之事”
(phenomena),恐怕會覺得怪異:這一劃分不僅似乎多余,而且缺
乏必然理由。中國古代哲學家顯然沒有聽說過這個怪異劃分,因此沒
有討論過。但我們可以按照中國古代哲學的思路提出反論:(1)我們
只能對“所見”進行思考;即使我們聽說存在不可見的事物本身,也
不可能知道它是什么樣的,甚至無從知道它是什么樣的。而既然不可
能知道不可見的東西,那么就無法證明其存在,為之焦慮是無意義的,
其荒謬超過杞人憂天(至少天是可見存在)。這是一個仿“美諾論證”
(Meno)。有趣的是,美諾論證與中國哲學的務實精神頗有相通之處。
(2)根據毫無證據的假想去思想和行為是盲目冒險,至少是理性上不
成熟。理性的所思所為都只能基于關于“所見世界”的判斷,至少也
必須優先依據所見世界。中國哲學優先信任經驗世界,這一點很是突
出;雖無否認超驗世界之心,卻有優先考慮經驗世界之理,如孔子所
謂“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未知生焉知死”之類言論(《論語·雍也》,《論語·先進》),都強
調了經驗世界的優先性。(3)盡管經驗現象缺乏穩定性和確定性,以
至于人們經常會看錯事物,但這不是能夠推論現象背后存在著不變確
定本質的必然理由;這種推論只是或然的,與之相反的推論也同樣可
能。在可見世界中沒有給出也無法必然推論出事物本質或本體這類問
題,事物本質是思想受概念的誘惑而編造出來的問題。如果放棄關于
本質的假設,經驗世界的不確定性就不是煩惱而是需要適應的狀態。
如果事物本來就是變動不居的,并無絕對不變的本質,那么,事
物的存在狀態就由事物之間的關系所定位,這些關系就是道。正是這
些不確定的關系決定了無論世界還是生活都是永遠開放的過程,不可
能收斂為某種本質概念。可以說,存在只有可變的所在狀態(where
it is),而沒有不變的所是質(what it is)。由此不難理解,為什么道
的形而上學對不可見的本質缺乏理論興趣,至少不會認為本質或者事
物本身是一個值得苦苦思索的問題,而認為事物與人的關系才是重要
的問題。西方意義上的metaphysics 關心本質,而漢語的形而上學關
心關系;前者想知道世界之“所是”,而后者想知道世界之“所示”。
兩種哲學意圖指向了完全不同的問題領域和思想之路。以狀態為準的
觀點與以本質為準的觀點,實質上意味著完全不同的形而上學;至于
何種形而上學更合理,卻不容易判斷,因為缺乏更高的標準。不同的
形而上學思路會形成對世界的不同理解,這是我感興趣的思想效果。
試圖知道世界之“所是”,就必須依靠所思。所思決定所見,因
此主觀性為世界立法。但這里有一個令人不安的問題:如果所思決定
所見(康德),甚至所見無非所思(胡塞爾),那么在所見之中就不
可能發現任何意料之外的新消息(message)。這樣,強大的主觀性
雖然功德圓滿了,達到了徹底的內在圓滿性,在主觀性內部擁有了一
個屬于自身的純粹世界,但卻在思想上失去了真實世界,在生活上離
間了真實世界。從笛卡爾、康德到胡塞爾,一步一步走向了自身圓滿
的主觀性。不過康德并不想忽略外部世界:他之所以堅持主觀性必須
能夠進行“先天綜合”,就是擔心失去來自真實世界的新消息。顯然,
假如所見不能提供新消息,則主觀性雖然徹底了,但卻陷入了與世隔
絕的狀態,而這與其說是主觀性的凱旋,還不如說是主觀性的絕境。
當然,這不等于說康德的主觀性比胡塞爾的主觀性更為恰當,因為如
果主觀性不夠徹底,就無法確證自身甚至無法自保,就給懷疑論留出
了余地。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對康德的批評也是有理的。但無論康
德還是胡塞爾,終究都對付不了休謨問題,這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存在是連續的狀態還是有其不變本質,這是一個決定形而上學將
關注什么問題的關鍵抉擇:不同的形而上學選擇將產生各自的問題系
列,其中會包含一些相當奇異的問題,那些問題與其說與生活的需要
有關,還不如說與思想的沖動有關。一個有趣的例子是,關心本質或
“理念”(eidos)的西方哲學,就會有沖動去討論真實世界是不是所
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那個”(不關心本質的中國哲學根本想不起此
類問題)。對此萊布尼茲有一個有趣的論證:在邏輯上說,可能世界
有無窮多個,人無法窮盡所有可能世界,但全知的上帝能夠,所以上
帝必定知道哪一個可能世界是完美的,因此上帝必定會把“最好的那
個”可能世界實現出來成為現實世界。此類分析言之有理,但有什么
實際意義卻比較可疑,而有什么現實意義就更加可疑了。正如羅素譏
諷的:萊布尼茲的“這套道理明顯中了普魯士王后的心意。她的農奴
繼續忍受惡,而她繼續享受善。有個偉大的哲學家保證此事公道合理,
真令人快慰”。(羅素,第117 頁)
如果較真的話,萊布尼茲論證的道德性質固然可疑,但上帝的知
識能力也未必那么可信。按照想象,作為超級數學家的上帝應該對付
得了涉及“無窮”的問題(一般認為,除了自相矛盾的事情,上帝都
做得了),但其實未必:關鍵要看上帝處理的無窮性是“實無窮”
(能夠完成的無窮),還是“惡無窮”(完成不了的無窮)。可以想
象,上帝對付“實無窮”應該尚有余勇可賈,但對付“惡無窮”就恐
怕有些力不從心,因為永遠都至少有一個可能世界未被計算在內。估
計上帝一定痛恨“惡無窮”概念。對無窮概念的理解不僅是數學問題,
同時也是形而上學問題。西方數學家和哲學家中支持“實無窮”的人
數似乎較多(當然包括萊布尼茲),但中國哲學家應該多數會承認
“惡無窮”,易經、道家、儒家等都相信無窮變化的無窮進程。
對于沒有聽說過“多個可能世界”的中國傳統哲學家來說,需要
思考的就是真實世界。真實世界只有一個,別無選擇,而且這個世界
不斷變化,只有狀態,沒有本質,也就無所謂是否完美,也無所謂絕
對知識。既然世界變化多端,未來永不確定,那么,正確看待- 對待
世界的方式就是與世界變化保持同步的動態一致性,使人道與天道保
持一種同步動態均衡。在這里,知識論問題不知不覺地轉化為實踐問
題了,所謂知行合一,也就是“知道”與“得道”的一致。于是,如
何與世界相處,這才是要緊問題。
道的形而上學就是關于相處的一般理論,其中包括兩個相處問題:
與物相處和與人相處。與人相處的問題在此暫且不論(但這是更重要
的問題)。這里討論的是與物相處之道,此種探究試圖發現人與事物
的“最好關系”。有效關系就是道,正確的“知道”方式就是與道之
運行保持動態同步,同于道而知道。人與自然的最好關系為什么只能
同于道?為什么要順從道?為什么不去為自然立法呢?理由是,人雖
為自然三才之一,但并非自然的主宰,而是居天地之間,承恩并受制
于天地,就是說,人的存在終究受制于自然整體,自然之道是一切實
踐的界限,任何反自然之道必自食其果。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
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第25 章)這幾乎就是關于道的一
個先驗論證:道以自身為準,所以道是萬物運作的標準。在這個意義上,
道才是關于世界的根本問題,形而上學應該是關于道的理解而不是關
于本質的理解。既然可見世界是可信的,就意味著世界對自身之道不
加隱瞞,而既然世界無所隱瞞,就必定對人有所示意。按照世界之示
意去生活就是順從道,在道上與世界同步而行,才能與世界保持良好
關系。
于是,關于道的基本問題就是如何會意。在領會存在之意圖的問
題上,為了避免會錯意,就必須強調“誠”的原則:既然人屬于自然,
人之自然就是人之本,因此,只要誠如自然之道,就必定理解自然之
示意,就能領會存在之意圖,所謂“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
也”。(《中庸》)《孟子·離婁上》也有類似說法:“思誠者人之道
也”。那么,如何能夠“誠之”?或者說,如何實現人道?人們往往
從倫理學方面去分析人道問題,因為儒家的倫理學分析十分突出,但
我們需要注意到,這只是人道的一個方面。人的生活無非是與人或與
物的交道關系,其中,與人的關系必定產生倫理學問題,而與物的關
系似乎引出的是知識論問題。但是,一個奇妙的問題在此出現了:知
識所依據的那些形而上學原則卻不是知識,而是來自事物的啟示。在
人與物之間最原初的、最直接的前知識關系中,事物尚未被知識所描
述,卻已經在啟示生活。
那么,事物如何啟示生活?《周易》給出了最好的解釋。每一個
事物所能夠給予的啟示是有限而具體的,只在特定的實踐關系和經驗
情景中有效,只是關于事物日用之法的形而下知識。此種關于勞動或
生產的知識固然重要,但尚不足以表達存在所傳達的關于命運的消息。
傳達有關命運的消息的不是個別事物,而是事物之間不斷展開的關系,
是事物關系所形成的“勢” (態勢)。“勢”雖是某種趨勢,但仍然向
各種可能性開放著而總在生成中。事物運作之勢的未成性、不確定性
或開放性,決定了勢不可能被收斂地表達為確定的概念或者命題。因
此人們必須尋找另一種既有普遍性又非收斂性的示意方式,這就是
《周易》特別感興趣的“象”。象傳達了存在之勢的消息,對于人來
說,存在之勢的消息就是人類可能命運的消息。正如前面所分析的,
存在的本意不可能是不存在,不可能否定自身,而保持存在、繼續存
在、永遠存在就是存在之意圖,因此,存在的一切示意皆是生生之意。
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富有之謂大
業,日新之謂盛德”(《周易·系辭上傳》第5 章),便是此意。象之
所以是形而上學的,就在于它傳達了存在之本意。存在之道并非專門
按照人的夢想所設,而是為一切存在所設(恰如老子所言:天地不
仁),因此,人道必須合乎天道,與天道同步同勢,才能生生而日新,
故曰“與天地相似,故不違”。(同上,第4 章)
自從《周易》產生以來,關于象的解釋討論至今不斷,為古今百
家所共同重視。各家理解雖有相通之處,但也多有分歧,無須詳說。
不過其中有一個問題需要注意,莊玄傳統所理解的所謂物我為一之類
的高遠境界,雖自有深意,但其實偏離注重生存問題之古意,而且導
致了后世(包括當代)對中國思想的文人化解釋。無論如何寄情于山水
筆墨、得意于玄機禪語,都是生存之余的有閑之事,終究不是人類如
何生存的基本或根本問題;無論其意境如何高遠,終究與人類命運挑
戰、生死存亡、艱難困苦、治亂成敗無關而缺乏思想的重量。如果遠
離生生之實踐,而只是象征各種閑情逸致,無疑以末廢本,決非圣人
關懷眾生之意。《周易》有兩段解釋主旨的話說得很明白:“天尊地
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
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
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
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
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
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同上,第1 章)又曰:“圣人設
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柔相推而生變化。是故,吉兇者,失得
之象也。悔吝者,憂虞之象也。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柔者,晝夜
之象也。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
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
其變,而玩其占。是故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同上,第2章)從
上引清楚可知,觀象的主要目的是領會存在之意圖和形勢而知成敗得
失之道,所關注的無非是生存問題。
象所啟示的存在意圖是最平凡之道,所謂“易簡而天下之理得
矣”。存在之道,無論天道人道,并非主觀的心得感悟,不是獨特之
私密境界,而是事關萬物眾生之生存通理。《周易》曰:“形而上者
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
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
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
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極天下之賾者,存
乎卦;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化而裁之,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
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同
上,第12 章)顯然,存在之道無非平凡通理。對此,張盾給出了一個
尤其清楚的現代解釋:存在之道就是“自- 然”的本義。存在所以存
在,就在于重復到場,可重復性越高,存在的力度就越大,存在的可
能性就越大,而存在所傳達的消息就越平凡。因此,存在的根本特征
就是平凡性,普遍必然的存在就是絕對平凡的存在。(張盾,第21 頁)
這是我讀到的關于存在問題的真知灼見之一種。總之,象傳達的是最
平凡也最有力的存在之道的消息。
象其實很抽象,一點也不像事物,并不是今天所說的形象或意象
(image);象甚至可以無形(所謂“大象無形”)。象不是某種變
相的概念,也不是描述;對于象來說不存在知識論的符合性或似真性
問題,因為象與“某物是什么”無關。象只是一種示意、一種啟示,
它提示的是或許發生的可能性。象表達的是道之運作的跡象、存在動
態的消息,傳達的是道的運作的可能態勢;簡單地說,象表現的不是
物,而是勢,一種能夠把各種事物聯系起來理解的動態關系。至于象
所傳達的內容是否正確,這不是一個關于象的正確問題,因為象提示
未來的可能性,而未來之事不可能提前討論真假,因此們就不可能討
論象的真假。既然指向未來,象的指示就類似于一種忠告。基于對存
在的深刻理解,忠告有可能是而且往往是正確的,但并非普遍必然的
真理,因此忠告的意義不在于真假,而在于意圖。象所表達的深意是
生生不息的善意,是生存的一般希望,是存在的存在論意圖。正如前
面所論證的,存在之本意就是永在(to be is to be for good),因此,
存在就必須善在(to be is to be good)。
可以說,象不是使知識成為可能的意識條件,而是使理解成為可
能的意識條件,換句話說,是否能夠看清(e)事物的真相,這需要
邏輯和科學;但在“是否看清”這個知識論問題之前,首先要能夠把
世界看成(e as)某種狀態,這就需要建立某種理解方式(似乎維
特根斯坦最早討論了eing as)。只有先把事情“看成”什么樣,才
能夠考慮是否“看清”了事物。在這個意義上,象是先于知識論的形
而上學問題。象試圖善意地理解世界,人以希望的意向去構象;正是
善意使象具有了形而上學意義。
奇怪的是,人們或支持或反對形而上學,但往往并不清楚形而上
學的意義所在。既然形而上學不是知識,形而上學的意義就不在于真
假。另外,形而上學作為對世界的一種理解,其意義并不在于對存在
進行揭秘。存在本身其實并無秘密可揭,存在的全部秘密就是存在著。
如果再有其它“秘密”的話,恐怕是語言或語法現象誤導下產生的幻
覺。(分析哲學對海德格爾的批評雖然苛刻,但僅就關于存在的語言
分析而言則是比較中肯的。海德格爾關于存在的曲折隱晦的表達只是
一些邏輯混亂的語法現象,并不包含什么妙不可言的真理。)我愿意
再提張盾對存在的精到分析:存在的基本性質就是平凡,也就是不斷
重復自身狀態。顯然,存在本身除了繼續存在著,并不蘊含別的秘密;
存在除了同義反復地實現并且顯現其自身狀態,什么也沒有表達,或
者說,存在不能用來表達任何別的事情。這意味著,存在本身是無意
義的,存在并沒有指出存在之外的任何目的。所以有理由說,一種有
意義的形而上學不能研究存在,不能以存在作為問題,因為存在根本
不是一個問題,這個所謂的問題與其答案是同一的。
因此,如果一種形而上學是有意義的,它就必須能夠賦予存在某
種價值,必須為生活建構某種意義,否則就是無意義的。有意義的形
而上學要追問的只能是:什么事情能夠使沒有意義的存在具有意義?
或者說,是什么使平凡的存在變成不平凡的存在?很顯然,只有當存
在從其無創造性的自身重復運行中轉變為一種創造性的行動,存在才
能產生出目的,才能進一步產生意義,就是說,存在的意義是由創造
的行為所指向而產生的目的。這是存在論的最根本和最重要的問題,
這意味著,一種有意義的存在論必須同時是一種創世論
(creationology)。(cf. Zhao)這才是真正的第一哲學,它是其它
切形而上學的基礎。
人的創造活動使存在具有了意義,而具有意義的創造活動必須是
向善的,否則違背存在之本意。既然存在就是為了永在或善在,人要
良好地生活就必須發現生生之條件,必須創造與事物之間的親和感情,
必須以充滿希望的意向去理解世界,甚至可以說,必須建立對事物的
一種愛,以便在自然世界中發現利于生生的親善原則。奇妙的是,人
類生生所需要的一切親善原則同時也形成了人們看世界的美學觀點—
——善與美果然是同一的,誠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倫理與美學是同
一的”。(維特根斯坦,6. 421)就是說,對事物的善意總是自動地
成為對事物的美學理解,因此人們樂意看到世界的美學安排,對世界
的形而上學解釋也因此總是善意的和美好的。在這個意義上,形而上
學的確不是知識,而是人類關于世界的愿景,是人類對世界的永恒性
的意向。維特根斯坦所謂善與美的一致性,理由就在于它們都是來自
永恒觀點的理解:“藝術品是從永恒的觀點(sub specie aeternitatis)
去看到的對象;好生活是從永恒的觀點去看到的世界”。
(Wittgenstein,7,10,1916)這里也許需要替維特根斯坦注解說,
只有從永恒的觀點即形而上學觀點去理解的藝術和生活,才有可能是
好的(假如維特根斯坦看到杜尚和沃霍爾之后那些失去了“永恒觀點”
的藝術,很可能會同意這個注解是必要的)。
盡管各種形而上學在理論上各有不同,但在根本意向性上都是善
意的和美學化的世界圖景,在這種世界圖景中,所有缺乏善意的、惡
劣的以及“難看的”表現都被排除或者淡化,而各種宜人的、友善的、
安詳的表現都被突出和強調,或者說,形而上學的世界觀總是詳細描
繪了世界之美,而盡量回避或簡略處理世界之丑。按照善意和美學觀
點所組織的世界圖像使生活具有希望,使世界成為可以安居之家園,
無論中國的還是西方的形而上學世界觀,盡皆如此。當然,世界圖像
的那種“優美秩序”是不可能被證明的:世界本身究竟什么樣,我們
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但我們知道我們想看到什么。比如說,人們
在美感上不喜歡混亂也不喜歡單調,所以希望世界能夠豐富而有序,
能夠“多樣統一”,這是美學觀點,而不是科學觀點。陰陽、動靜、
氣象、和合、變化、反復等等所表述的,是一個生動的美學風格世界
觀。西方形而上學概念的美學風格或許沒有中國哲學那么明顯,比如
“多樣齊一”、“必然偶然”、“因果自由”、“普遍特殊”等等,
似乎更接近知識論概念,但其實也與美學觀點相通。反過來說,中國
的形而上學概念,諸如道理、氣象、陰陽、變化、動靜、和合、通順,
也絕非美學專用概念,而是普遍可用于形而上學、知識論或者倫理學
和美學的通用概念;更準確地說,是用來分析天地人的一切事情的全景
概念。
無論如何,中國概念的美學風格十分誘人,以至于李澤厚過于夸
張地宣稱美學是第一哲學(李澤厚,第52 - 53 頁),這與他把中國
文化理解為樂感文化有關,其根源是孔子“成于樂”的說法。不過孔
子恐怕不會同意把美學看作第一哲學,而只會把倫理學或者道的形而
上學看作第一哲學。盡管中國哲學幾乎同樣看重人與人的關系和人與
自然的關系,但如果一定要分出輕重,恐怕還是人與人的關系稍重;
而且,即便就人與自然的關系而言,首要問題也是生存問題而不是美
學問題。不僅是孔子,即使是老子,也不可能相信美學是第一哲學。
參考文獻
古籍:《周易》,《論語》,《道德經》,《中庸》,《孟子》。
李澤厚,2005 年:《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三聯書店。
羅素,1981 年:《西方哲學史》下卷,商務印書館。
維特根斯坦,2003 年:《邏輯哲學論》,陳啟偉譯,載《維特根
斯坦全集》第1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
張盾,2001 年:《道法自然:存在論的構成原理》,中國政法大
學出版社。
Wittgenstein,1961,Notebooks 1914 - 1916,Oxford
Blackwell.
Zhao Ting-yang (趙汀陽),2010,“Ontologie de la
coexistence:du cogito au facio”,in Diogène 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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