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第6期4
古代語音和文言詩文閱讀
◆北京大學中文系孫玉文
摘要:正確閱讀文言詩文必須具備一定的古代語音知識,這個方面在中小學文言詩文
教學中嚴重忽視了,忽視這個方面不可能正確地閱讀文言詩文。文章說明每個漢字都有形、
音、義,形、音、義古今不同,我們可以從多個方面看出古今語音有變化;通過實例闡明閱
讀文言詩文必須懂得古今字音具有系統性的差別;明確古今字音具有系統性的差別,對克服
閱讀文言詩文語音方面的障礙具有基礎作用。文章舉例分析懂得語音知識在閱讀文言詩文中
的具體作用,糾正了文言詩文閱讀者對古代語音方面的一些糊涂認識。
關鍵詞:文言詩文;閱讀;古音
閱讀文言詩文時需要了解古代語音的一些
基本知識。這個問題很重要,但是大家或重視
不夠,或缺少這方面的知識積累,出現一些莫
名其妙的看法或舉措,因此很有必要做出一些
彌補。為了便于討論,本文從漢字的形、音、
義說起。
一每個漢字都有形、音、義,形、
音、義古今可以不同
閱讀文言詩文,首先得識字。須知:先有
漢語,然后有漢字。漢字是視覺符號,每個漢
字都有字形。漢字記錄漢語,它記錄漢語單音
詞(例如“人、水”)、詞素(例如“皎”)、多
音節單純詞(例如“踟躕”)的不同音節。就漢
字所記錄的音節長度說,一個漢字記錄一個音
節。作為一種符號系統,漢語除少數多音節單
純詞外,一個詞、詞素一般都是一個音節配合
若干意義,因此漢字也有字音和字義,每個漢
字都是一個形、音、義的統一體。
東漢許慎編寫的《說文解字》,其中有些
字許慎不知道字音是什么,字義是什么,這種
字加起來有53個。[1]從《說文解字》一直看到
《康熙字典》《漢語大字典》,就會發現,這種不
知字音和字義的漢字越來越多。這是因為它們
的字音和字義在后代失傳了,它們原來一定是
有音、有義的。
字形指漢字的形體結構。談到漢字字形
的變化,一般人往往畫出“甲骨文—金文—小
篆—楷書”等類似的演化圖。雖然談不上非常
精確,但也沒什么大毛病。原因是甲骨文和金
文的使用場合有限,很難完全代表當時的通用
字形。商周時期的通用字形是寫在簡牘上的,
簡牘很難保存,我們今天沒有辦法見到商周時
期的簡牘,只見到保留下來的甲骨文和金文,
只好以甲骨文、金文作為商周文字的代表。商
周的甲骨文、金文,跟當時簡牘上的字形不會
相差太遠。從早期的甲骨文、金文一直往后看,
就會發現那時候的一些字跟今天的字形有不同。
這也就是說,漢字字形在不同時代會有變化,
事實擺在眼前,這一點大家都是承認的。
字義不等于詞義,但字義反映詞義。漢字
的字義古今也會有變化,如“走”古代是“跑”
理念·觀點
名家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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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義,今天是“行走”的意義。由于字義反
映詞義,詞義直接跟人們使用漢語所要傳達的
內容相關,在閱讀文言詩文時,最容易感受到
詞義、字義的古今演變。
漢字是形、音、義的統一體,字形、字義
古今會有變化,字音怎么可能沒有變化?世界
上沒有不會發生變化的事物,字音會變化,這
應該成為常識。明代陳第的《毛詩古音考》,該
書《自序》采取系統的觀念,通過類比的辦法
論證了漢字字形、字音都會發生變化:“蓋時有
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
必至。”[2]尤其是“勢所必至”四個字,點明了音
變的必然性,反映了陳第清醒的歷史演變觀。
字形是視覺符號,它的變化能夠直觀看出
來。字音反映語音,語音一發即逝,不易留存,
不容易使人翻來覆去思考背后的規律,于是出
現了一些胡思亂想。語言符號是音義結合體,
后人讀文言詩文,必須借助后代的語音。這是
一方面。另一方面,還要擺脫對后代語音的嚴
重依賴,由現代讀音進入古代讀音。這是正確
閱讀文言詩文的辯證法。一般人閱讀文言詩文,
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不能擺脫對后代語音
(特別是各地方音)的過度依賴,不但缺乏古代
語音的必要知識儲備,而且總在幻想做“無米
之炊”,挖空心思在現代音里找古音的證據,結
果往往事與愿違。須知:一個漢字的字音包括
聲、韻、調三部分,韻母還可分成韻頭、韻腹、
韻尾三種,從前一時代的語音到后一時代的語
音變化是聲韻調及其結合方面的系統變遷,個
別字的變化都受系統變化的制約。沒有古代語
音的系統知識,只是采取取巧的辦法,解決不
了文言詩文閱讀問題。
目前,中小學文言詩文教學重視得最不夠
的是古代的語音問題,造成同學們步入社會或
進入高校讀書時,碰到文言詩文的理解,涉及
古音問題,往往出現很多不應有的音韻方面的
誤解,嚴重影響閱讀質量,將文言詩文讀錯。
因此,筆者要專門談談古代語音問題,以期引
起重視。
二、從哪些方面可以知道古今讀音
有不同
下面舉聲母、韻母、聲調等方面的例子來
說明古今語音會發生變化。
我們通過詩歌的押韻最容易感受到古今語
音的變化。例如,南北朝時期北朝民歌《敕勒
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蒼、茫、
羊”直到今天,用所有的方言去讀,都是押韻
的。可是前面“下、野”處在非押韻不可的位
置上,難道它們不押韻嗎?不是的,“下、野”
直到宋代以前,人們讀起來都會感覺到押韻,
北宋時朝廷編了一部按韻編排的字書《廣韻》,
“下、野”都是《廣韻》馬韻字,既然同屬馬
韻,也就說明它們是互相押韻的字。今天的南
昌、梅州、廈門、潮州、福州、建甌等地方言,
“下、野”讀起來也還是押韻的。[3]為什么全國
大部分方言都讀得押不上韻?結論只有一個:
“下、野”的讀音古今發生了變化。
“波、頗、坡、被”這些字很明顯可以拆成
兩個部分,“波”拆成“水”和“皮”,“頗”拆
成“頁”和“皮”,“坡”拆成“土”和“皮”。
“波”用“水”做偏旁、“頗”用“頁”(
xié
)
做偏旁、“坡”用“土”做偏旁、“被”用“衣”
做偏旁都容易理解:“波”指水波,水波由
水構成;“頗”本義是頭偏,“頁”本義指人
頭;“坡”指斜坡,斜坡上有土;“被”是小被
子,蓋在人身上,“衣”是穿在人身上的。可是
“皮”本義指獸皮,這個字義跟“波、頗、坡、
被”的字義毫無關系,得假定為聲旁。古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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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研究周秦時期的語音,“皮”和“波、頗、
坡、被”在當時果然能押韻,說明它們的韻腹
和韻尾是相同的。“皮”和“波、頗、坡、被”
的語音,聲母相同、相近,為什么韻母相差這
樣遠呢?結論只有一個:“皮”和“波、頗、
坡、被”的韻母古今發生了大變化,其實聲母、
聲調的變化也不小,不過需要做嚴密的研究才
可以看得出來。
很多人都知道魏晉南北朝到隋唐,漢語共
同語有平、上、去、入四個聲調,可到了現代
普通話,漢語卻是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
個聲調。普通話的這四個聲調不是自古就如此,
而是中古的四聲到了后來演化成了普通話的四
聲。唐宋之際,漢語聲母有所謂“三十六字母”
一說。古人沒有音標符號,只好用一個漢字代
表一個聲母,叫字母。三十六字母,表明唐宋
之際共同語的聲母有三十六個,但普通話只有
二十二個聲母,這二十二個聲母跟三十六字母
代表的三十六個聲母有繼承關系,為什么不
同?因為聲母發生了變化。
漢語語音的發展,不但聲韻調的語音類別
會變化,而且具體讀音也會變化。“莒”字,今
天北方方言是撮口呼的字,來自早先的合口呼,
發音時嘴巴是撮圓的;但有材料表明,它在春
秋時期是讀開口字,嘴巴張得大開,韻腹可能
是個ɑ。《呂氏春秋·重言》記載,春秋時齊
國旁邊的小國莒國不太聽齊國的話,齊桓公很
生氣,跟謀臣管仲密謀進攻它,但是另一個大
臣東郭牙善于察言觀色,判斷齊桓公和管仲是
密謀進攻莒國,于是將齊國的計劃捅了出來。
東郭牙得出結論的一個理由是,他盡管不知密
謀詳情,但是他遠遠看見齊桓公手指頭指向齊
國東南方的莒國,說到某一個重要的字時嘴巴
“
呿
(qū)而不
唫
(jìn)”。[4]?這是對“莒”字
實際讀音的描述,“
呿
而不
唫
”意思是口張開而
不閉住,東郭牙由此斷定是“莒”字。另一部
古書《韓詩外傳》卷四敘述得更好懂,說到東
郭牙的話是:“君東南面而指,口張而不掩,舌
舉而不下,是以知其莒也。”[5]可見自春秋至秦、
西漢,“莒”的韻母是個開口字,后來才變成合
口、撮口。
稍微比較一下各地的方言就可以知道:
“一、兒”各地讀得五花八門。為什么會這樣?
如果我們承認今天漢語各地方言都由原始漢語
變來的話,那么只能承認:原始漢語在歷史長
河中變到各地方言,語音一定發生了變化,所
以才有各地不同的方音。
語音要借助自然界的聲音,聲音具有物理、
生理基礎,但是語音要受社會節制,本質上是
社會現象,凡是社會現象都必然隨著社會的變
化而變化,因此語音必然會隨著社會的變化而
發生改變,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事實。
三、閱讀文言詩文必須懂得古今字
音具有系統性的差別
閱讀文言詩文,必須緊繃古今音異這根弦。
如同漢語各方言都有各自的語音系統一樣,歷
代漢語的語音都有系統性差別,是一種客觀現
實。這種差別表現在聲韻調以及它們的配合關
系上。因此,我們應該懂得:漢語歷代的語音
系統不可能通過現代漢語方言完整地類推出來,
要了解歷代語音,只能依靠反映各代語音的材
料,采用正確的方法加以考訂。
考訂歷代語音及演變規律,早已成為一門
學問,叫音韻學。三國時期曹魏有一位學者叫
李登,寫了一部書,叫《聲類》,這是研究當
時語音系統的著作,可以算作我國音韻學的發
端,可惜這本書今天已經失傳了。此后,歷代
都對漢語語音進行研究,有一些尖端性研究成
果。經過一千七八百年的積淀,這門學科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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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了歷代語音的許多問題,對歷代語音基本有
了大致的了解。學者們利用韻文、形聲字、假
借、異文、古代注音、聯綿字、后代方音、漢
語歷代與其他語言的譯音等反映歷代語音信息
的材料展開研究,有相當多的研究成果實際上
是調查了當時、當地的語音而形成的,更加可
信。魏晉以來的一些按韻編排的字書,以及一
些連續性的聲韻調配合的圖表就是這樣。
隋代有一位叫陸法言的先生,寫了一部
《切韻》,完整反映了南北朝后期到隋唐的共同
語語音。唐朝科舉考試,分常科和制科兩個科
目,常科又分秀才、明經、進士等科目,明經、
進士兩科是最重要的科目,進士科最難,最為
人看重。進士科考試時需要作一首詩,指定按
照《切韻》分韻來押韻。如果“落韻”了,就
不予錄取。因此,《切韻》從唐代開始,就極受
重視,是作近體詩的押韻標準,即使作古體詩,
也會不同程度受它的影響。《切韻》在唐五代有
很多增訂本,以致《切韻》這本書都被這些增
訂本取代了,沒有傳下來。北宋時在《切韻》
及唐五代增訂本基礎上重修的《廣韻》《集韻》
是最耀眼的增訂本,閱讀南北朝以后的文言詩
文,特別是詩賦,必須要參考它們。
魏晉至明清,傳統的漢語音韻學分為三個
分支學科。有今音學,研究以《切韻》系統為
代表的南北朝至隋唐的音系;有古音學,研究
先秦兩漢的音系;有等韻學,導源于解析《切
韻》系韻書,包括等韻圖,這本是為方便人們
拼切古代反切注音而制作的一種連續性的聲韻
調配合表,由此引發對各種語音的發音和聽覺
方面的探討,這些都是等韻學的內容。傳統音
韻學的成果瑕瑜互見,今天一些嚴謹的學者,
非常注重吸收當今其他相關學科科學、有用的
知識,繼續研究這門學問,使這門學問在科學
性上跨越一大步。這些新成果,對文言詩文的
閱讀很有幫助,我們也應該認真繼承。
盡管漢語音韻學的成果豐富,閱讀文言詩
文時必須要了解、要掌握,但由于有一定難度,
近乎自然科學,遠沒有古代文學作品那樣形象、
有趣,因此一般的文言詩文閱讀者舍不得花力
氣了解它;很多人即使有所涉獵,也往往蜻蜓
點水,沒有虛心涵泳,沒有系統地掌握它。因
此中小學語文教學中常常略過不講,或者糊弄
過去,以至于社會上對于文言詩文閱讀中涉及
古代語音的內容,不免有一些歪理、謬說。
很多人在閱讀文言詩文碰到古音問題,企
圖通過猜謎的方式去解釋其中的古音;有時候
我們見到書肆上有些文言詩文的注釋,注釋者
并沒有古代語音研究的根基,為了使自己猜測
的某種解釋被人相信,也會說到某字“古音
某”,某字和某字在古音中是“一聲之轉”,但
并沒有嚴格的研究手續,常常信口開河,我們
千萬不能誤以為是,必須保持警惕。
既然從中小學語文開始,就有文言詩文的
內容,而要學好文言詩文,必然需要音韻學知
識,因此,語文老師除了應該具有一定的文字
學、訓詁學基礎,還應該具有一定的音韻學基
礎。為了打好音韻學基礎,可以系統閱讀一些
像王力先生《漢語音韻學》一類權威性的音韻
學教材,學會使用《廣韻》《集韻》《漢字古音
手冊(增訂本)》一類的工具書,科學運用到解
決文言詩文閱讀中出現的語音問題上;同時,
對學生講授文言詩文時,碰到古代語音問題,
應該給予他們科學引導,使學生知其然,又知
其所以然。
四、知道漢字字音古今有變化的一
些具體作用
下面舉例談談知道漢字古今字音的變化,
對于我們正確閱讀文言詩文有些什么具體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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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談以下幾點。
第一點,能幫助我們校勘一些文言詩文
的錯字,知道后人對一些文言詩文的改動。例
如,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其一:“少小離家老
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
問客從何處來。”這是一首七絕,按要求,“回、
衰、來”處在押韻的位置上。“衰”是異讀字,
如果“衰”作“衰老,衰白”和“衰減”講,
在唐朝就不能跟“回、來”押韻,但這首詩只
能作“衰老,衰白”講;“衰”還指古代的一種
喪服,這個字義相配的讀音能跟“回、來”押
韻,但“一種喪服”的字義在上下文中講不通。
所以按照“衰”古代的音義配合關系去理解這
首詩,都無法將它講清楚。其實,賀知章這首
詩經過了宋代以來的很大改動,我們只談“衰”
字,這個字原來寫作“腮、
?
”,記錄的是同一
個詞,指胡須很多的樣子。宋孔延之(1013—
1074)《會稽掇英總集》載賀知章《回鄉偶書》
其二前兩句作:“幼小離家老大回,鄉音難改面
毛腮。”趙令
畤
(1051—1134)《侯鯖錄》卷二:
“四明狂客賀知章《回鄉偶書二首》……又云:
‘幼小離家老大回,鄉音難改面毛
?
。”作“腮、?
”,不僅見于北宋人所引,而且在上下文中文
從字順,跟“回、來”能押韻,所以《回鄉偶
書》原文作“腮、
?
”,不可能作“衰”。[6]264-281
第二點,能幫助我們對版本的異文加以
科學取舍。例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開頭
有“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客、
瑟”處在押韻的位置上。宋代以來,《琵琶行》
的“瑟瑟”,又有“索索(槭槭、
摵摵
)”的異
文,“索索”和“槭槭、
摵摵
”記錄的是同一
個詞。這說明《琵琶行》早期的本子并沒有定
作“瑟瑟”,理論上,白居易原詩可能作“瑟
瑟”,也可能作“索索(槭槭、
摵摵
)”,不可能
既作“瑟瑟”,又作“索索(槭槭、
摵摵
)”。我
們不能不加論證,武斷地選擇“瑟瑟”,那種做
法沒有根據,是不科學的。經過研究,“瑟”和
“客”在唐代韻腹和韻尾都相差很遠,不能押
韻;“索索(槭槭、
摵摵
)”跟“客”韻腹和韻
尾相同,可以押韻。可見,白居易原詩一定作
“索索(槭槭、
摵摵
)”,不可能是“瑟瑟”,作
“瑟瑟”是后人改的。沒有唐代語音方面的知
識,就無法對異文做出正確而必要的選擇,只
能“想當然耳”。[7]180,181,182
第三點,能幫助我們了解古詩的押韻和平
仄以及語音方面的技巧安排。例如,杜甫《八陣
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
遺恨失吞吳。”這是一首五絕,“圖、吳”今天
都讀陽平,但唐代不分陰平、陽平,都是平聲;
按五絕的要求,“國、失”是仄聲,今天分別讀
陽平、陰平,其實這首詩“國、八、石、失”都
是古代入聲字,當然是仄聲,完全符合五絕的平
仄要求。杜甫前面兩句還安排了語音技巧,“功
蓋”聲母相同,“名成”韻母和聲調相同,直到
今天也是這樣。如果對古代語音不了解,就不
能正確了解《八陣圖》的這些語音現象。
第四點,能幫助我們加深對古書假借的認
識。讀文言詩文,經常碰到假借字問題。有些
假借字跟它的本義今天讀音相差很遠。遇到這
種情況,喜歡刨根問底的同學可能會納悶:讀
音這么遠,怎么會假借呢?不是說假借字跟它
的本義之間要音同、音近嗎?有這種疑惑是可
以理解的,但產生疑惑的立足點有問題,是站
在我們今天讀音的立場上去談音同、音近的,
古人假借某字時,不可能知道我們今天是否音
同、音近,只能根據古代的讀音狀況使用假借
字。例如,《詩經·豳風·七月》:“八月剝棗,
十月獲稻。”“剝”不能講成剝皮的“剝”。書上
說,“剝”假借為“攴”,意義是“擊打”。今天
“剝、攴”聲母相近,韻母可不近,但說“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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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攴”,是指《詩經》時代的相近,不是指今
天讀音相近。一查《漢字古音手冊(增訂本)》
就知道,上古“剝”是幫母屋部,“攴”是滂母
屋部,[8]能說讀音不近嗎?
第五點,能幫助我們正確釋讀文言詩文用
字、用詞和字義。蘇軾《赤壁賦》有:“西望夏
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
之困于周郎者乎。”其中的“繆”,有人注音為
liáo,注釋說:“同‘繚’,盤繞、圍繞。”這個
注釋缺乏有力的事實支撐。“繆”字《集
韻
》有
一讀是居虬切,折合成今音是jiū,不是liáo。
這個“繆”也寫作“糾”,指糾結,糾纏,跟
“繚”的詞義相近。“繚”和“糾”是兩個不同
的詞,我們不能將不同的用詞搞混了,《赤壁
賦》原是取“糾”這個詞來組織文章的,“山川
相繆”指山川糾結、纏繞在一起。理由是:《赤
壁賦》從宋代開始就有很大影響,后人多化用
它的一些句子,包括“山川相繆”,“山川相
繆”的“繆”還多押韻,不是按“繚”這個音
押韻,而是按“糾”這個音來押。例證很多,
這里只舉一例,宋劉將孫《沁園春》:“壬戌之
秋,七夕既望,蘇子泛舟。正赤壁風清,舉杯
屬客,東山月上,遺世乘流。桂棹叩舷,洞簫
倚和,何事嗚嗚怨泣幽。悄危坐,撫蒼蒼東望,
渺渺荊州。客云天地蜉蝣。記千里舳艫旗幟浮。
嘆孟德周郎,英雄安在,武昌夏口,山水相繆。
客亦知夫,盈虛如彼,山月江風有盡不。喜更
酌,任東方既白,與子遨游。”這首詞上、下片
分別是“秋、舟、流、幽、州”和“蝣、浮、
繆、不、游”,可見“繆”讀jiū,不讀liáo。
《赤壁賦》的“繆”不當解為“纏繞”的“繚”,
當解為“糾纏,糾結”的“糾”。不明白“繆”
的異讀,不研究“山川相繆”的押韻,就會將
蘇軾用“繆”所記錄的是哪個詞誤會了。[7]182-184
第六點,能幫助我們通過字音認識字義。
在古代,有些字不同讀音是區別字義的,今天
的口語,有的異讀消失了。知道古代某字的這
個已經消失的讀音,不僅是了解它的讀音,保
留舊讀的問題,而且知道它在古代該取什么字
義。有人將這種異讀誤會為只是個注音問題,
按照這種認識來正音,片面追求跟《現代漢語
詞典》讀音相同,是很偏狹的。例如,唐王昌
齡《出塞》是一首七絕,其中有“但使龍城飛
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按七絕的格律要求,
“將”讀仄聲,“將”的仄聲讀法是去聲,字義
是將軍,將帥,是名詞;“教”讀平聲,這個讀
音古代字義是使,令,是動詞。因此,《出塞》
“將、教”的字義就通過讀音顯示出來了。
五、糾正一般人讀文言詩文時對于
古音的一些糊涂認識
很多人對古音很陌生,讀文言詩文時對古
音產生一些糊涂認識,這必須要糾正。教師不
能將這些糊涂認識作為一種知識傳遞給學生,
學生們不能將這種糊涂認識作為一種閱讀文言
詩文的理念深入腦髓。
其中一種是自我作古。例如,明郎瑛注意
到今傳《回鄉偶書》的“衰”跟“回、來”押
不上韻,他的《七修類稿》卷二十七《辯證類》
說賀知章是按先秦古音押韻的:“‘少小離家老
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
問客從何處來。’……注曰:‘衰’字出四支韻。
殊不知此詩乃用古韻。”郎瑛對先秦古韻沒有什
么研究,他的這個說法缺乏有力的證據,是猜
測,當然靠不住。[6]264-265
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
百姓家。”在唐代,“花、斜、家”押韻,《廣
韻》中都是麻韻。普通話中,“斜”跟“花、
家”押不上韻。有人將“斜”改讀為xiá,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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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說:“斜”讀xiá是古音。可是沒有拿出證
據。你怎么知道“斜”的這種讀音是古音?你
不能因為“斜”跟“花、家”押韻,就自我作
古地斷定:“斜”讀xiá是古音。我們知道,唐
代近體詩押韻比較保守,那時候平聲還沒有分
化為陰平和陽平,你怎么知道“斜”唐代讀陽
平呢?再一查唐宋時的三十六字母,“斜”是邪
母,邪母跟“從”字的聲母發音部位相同,變
成普通話的x,不會早于明末,因此說“斜”讀
xiá是古音,這是徒騰口說。
自我作古者得出的結論不能接受事實的檢
驗,于是又找托詞:古人用的是古代方音。但
是你怎么知道是用了古代方音呢?這不是狡辯
能解決問題的,說它用的是古代方音,這仍然
是需要有事實根據的。例如,明焦周《焦氏說楛
》卷七:“衰亦音
?
。賀監詩:‘鄉音無改鬢
毛
?
’,今吳語尚謂衰為
?
。”他說“今吳語尚
謂衰為
?
”,怎么能證明唐代也是這樣呢?科舉
考試以后,文人押韻,往往不用方音組織詩文
的押韻,盡量用通語或按韻書分韻來押韻,所
以很難從唐代詩歌中考證出唐代方音。焦周說
賀知章“衰”是按唐代吳語來押韻,完全是一
種猜測,失于考證。[6]265
還有一種做法是說某方言某個字整個字音
讀的是上古音或中古音。我們說,后代的方言
不可能原封不動地保留古代某時的語音。只是
古代語音在不同地域發展不平衡,有的變得快
一點,有的慢一點;有的或聲母、或韻母、或
聲調更多地保留古代的某些音素,很難將原來
的聲韻調都完整地保留下來。例如,上舉《烏
衣巷》的“斜”,有人看到成都、溫州、長沙、
南昌、梅州、廈門、潮州、福州、建甌等地
能夠跟“花、家”押韻,[3]10,16,50就說這些地方
“斜”讀的是唐代的音。這是毫無根據的說法,
你怎么知道這些方言“斜”整個字音都保留了
唐代的音?如果說韻母的主元音跟“花、家”
能押上韻,就是這個字音保留唐代讀音的話,
那么你怎么知道這些方言聲母、介音、聲調從
唐代到現在沒有發生變化?根據何在?
從實際音值角度說,即使某些詩歌今天
讀起來也能押韻,也不能證明語音沒有發生變
化。有些音素的確發生變化了,但都變成同一
個音值,這就能導致音值發生很大變化,而按
新產生的音值來讀,也能押上韻。例如,柳宗
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
笠翁,獨釣寒江雪。”按普通話來讀,“絕、滅、
雪”能押韻,都是無韻尾的韻,只是“絕”陽
平,“滅”去聲,“雪”上聲,聲調不同。可是
稍微一查《廣韻》就知道,這三個字都是入聲
薛韻字,按音韻學家們的共識,它們是有入聲
韻尾t的,跟今天的韻母讀音差別很大。由此
可見,我們不能因為某一個詩歌的韻腳字能按
你的方音讀起來和諧,就說你的方音保留了某
個時代的讀音。猜測是沒有用的,你還得關注
歷代的客觀語音事實,還得親自實踐,任何取
巧的辦法都不行,再不濟也得考察一下《廣韻》
一類的書。
有人知道將“斜”改讀為xiá沒有什么科
學依據,但他們堅持采用南北朝以至宋元盛行
的“葉音說”,以為臨時改讀能照顧到押韻的和
諧。這是一種值得討論的做法。葉音說不科學,
但它從南北朝到元明時期都比較流行,成為一
種傳統。到明朝,陳第等人根據有力的證據證
明葉音說是錯誤的。如果接受陳第等人的理論,
讀古詩時就不能采用葉音的辦法,這又是一種
新傳統。這就是《烏衣巷》的“斜”是應該讀
為xié還是要改讀為xiá會引起爭論的歷史原
因。主張讀xié或xiá的都大有人在,都頭頭是
道地舉出一大堆理由,事實上是兩種傳統在起作
用。筆者贊成讀為xié,是傾向于陳第等人以來
名家講堂
11
的新傳統,但同時認為改讀為xiá的,是繼承了
“葉音說”的傳統,因此也有他們的歷史源頭。
還有一點,就是:古人對古書所作的注音
有些是實際語言中根本不存在的讀音。有人沒
有看出這一點,將它們誤會為古音。“葉音說”
的信奉者所注的“葉音”實際上多是假想的音,
“南”從上古到今天,本來都是沒有i韻頭的
音,但南北朝時有人為了解釋《詩·邶風·燕
燕》“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
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中“音、心”和
“南”押韻和諧,將“南”注音為“乃林反”,[9]
也就是相當于今天讀成nín之類的音,這是漢
語實際語音中不存在的音。明代以后,人們批
判了葉音說,認為“葉音即古音”,這當然是
進步,但古音學家注古音時,往往只注意一個
字跟上下文押韻的部分的考證,忽視聲母和韻
頭的科學研究。注古音必須給整個字注音,于
是有時候對聲母、韻頭在沒有可靠證據的情況
下,做不合音變規律的改動,這也會產生實際
語言中不存在的讀音。例如,清代顧炎武《唐
韻正》說“江”字“古音工”,[10]“江”字在古
音中不可能跟“工”同音,否則為什么同一個
音后來變成不同的音呢?再說,語音一發即逝,
顧炎武怎么知道“江”字“古音工”呢,在韻
部考察方面有上古材料為證,在聲母、韻頭方
面也得要有上古材料做證明,不能僅憑猜測;
如果說,“江”是拿“工”作聲旁,所以要讀成
“工”的音,那么這理由站不住:因為讀音相近
的字也可以用作某個字的聲旁,形聲字不要求
跟做聲旁的那個字同音。
《康熙字典》的注音,在一般情況下都會將
這種人造讀音剔除,但有時候卻做得不好,將
這種人造讀音作為一個音項寫進字典中,例如,
《
艸
部》“
芼
”有一個注音:“又音莫。《詩·周
南》‘左右
芼
之’,葉下‘樂’韻。”[11]這個音項
立得不正確,“
芼
”沒有讀“莫”的那種音,《康
熙字典》實際上注的是人造的“葉音”或“古
音”。清沈德潛《唐詩別裁》將賀知章《回鄉偶
書》“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衰”改成“摧”,
注釋說:“原本‘鬢毛衰’。衰入四支,音司;
十灰中衰音
缞
,恐是摧字之誤,因改正。”他說
平水韻四支韻的“衰”是“音司”,是實際上不
存在的音,注成“音司”有些隨意,可能受到一
點清代吳地方音的影響;四支韻的這個“衰”,
折合成今普通話,應該是shuāi,不是sī,沈
氏是受后代讀音影響而注的音。如果將沈德潛
的這個注音誤會為實際存在的音,去胡亂推闡,
那就強不知以為知,犯了知識性錯誤。[6]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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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付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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