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書心得——《呼嘯山莊》中的文學地理空間書寫
正如文學思潮可以分為“現實主義”“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一樣,文
學地理空間(即文學作品中的地理空間)也可以分成現實空間、想象空間與心理空
間,簡稱為文學地理的三重空間。一般來說,文學地理空間是與地理相聯系的文
學空間,三重地理空間也是與自然地理相聯系的三種地理空間建構。在古今中外
的文學作品中,與地理相關的想象空間大量存在,是作家藝術想象的產物,在本
質上屬于一種審美空間。本文所談及的“三重空間”主要是對于文學的審美空間
分析,而不是對于文學的自然地理空間分析。因為任何文學作品所生存的地理空
間或所生成的想象空間實質上都是作家或讀者的審美產物,離開了審美的過程與
情感的投入,也許就沒有文學作品的產生。
艾米麗·勃朗特的文學空間極具想象性和延展性。在勃朗特三姐妹中,艾米麗
在某些方面略顯平庸、刻板、謹小慎微,但她的文學成就也許是三姐妹中最偉大
的。她真摯、高朗的文筆頗有一種雄勁、一種粗獷而深沉的男兒氣概,這也是她
唯一一部小說《呼嘯山莊》的格調。鮮有小說像《呼嘯山莊》一樣在最初問世時
遭遇輕視,爾后因獨特的藝術魅力在世界文學界享有高度贊譽。這部名著富含文
學瑰寶,其在文學地理上的現實空間、想象空間與心理空間之間的互文和交融的
特性使它從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學作品中脫穎而出,時至今日依然屹立在世界文學
經典之林。
一、現實空間里的對立與融合
文學作品中的現實空間,是指文學作品以現實主義手法描寫自然地理形態,
作品中存在的空間形態與客觀實景相比沒有很大的變形,可以喚起讀者對于現實
地理空間的實體印象。許多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中的地理空間就是現實空間,如左
拉的自然主義小說里的地理空間,巴爾扎克小說《人間喜劇》里的地理空間,就
具有很強的實在性與現實性。同樣,《呼嘯山莊》中的現實空間是英國十八世紀
末約克郡北部的荒原,那里如同艾米麗·勃朗特所生活的在約克郡荒野上的家一
樣,是一個封閉的、自給自足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兩個比鄰的山莊:畫眉山
莊和呼嘯山莊。“畫眉”字面上的意思是指一種鳴禽,所以畫眉山莊是一個風景
如畫的地方,到處是歌唱的畫眉和芬芳的鮮花。而呼嘯山莊則相反。“呼嘯”是
一個意味深長的形容詞,用來描述暴風雨時大氣的騷動。因此,這兩個地理空間
象征著強烈的對比和對立:坐落在青翠山谷中的畫眉山莊是和平和文明的象征,
而位于光禿禿的小山上的呼嘯山莊則常年大風蕭蕭,預示著暴力和破壞性的能量。
如果說呼嘯山莊代表著“男子氣概”中的勇氣、陽剛和堅韌的話,那么畫眉
山莊則象征著 “女性氣質”中的善良、陰柔和溫雅。這兩個完全對立的山莊分
別產生出兩種迥然不同的適合相應空間的人物。比如:生活在呼嘯山莊的希克厲、
欣德利和凱瑟琳看上去很嚴肅、冷漠而無情,而在畫眉山莊住了五周的凱瑟琳從
一個“野蠻的、不戴帽子的小野人”可以變成一個細心、彬彬有禮的“小淑女”。
林頓家平靜而優雅的風范極大地感染了她,她開始為自己以前渾身臟兮兮的玩伴
(希克厲)感到羞愧。
盡管兩個空間對立明顯,但它們之間顯示出融合的趨勢:一個試圖整合另一
個,而另一個則狂野地反抗并企圖突破。這種不和諧只是暫時的。女作家讓凱瑟
琳充當這兩個空間之間的橋梁。問題是凱瑟琳愛上希克厲,但嫁給埃德加,所以
凱瑟琳只處于它們之間而不屬于任何一個空間。她也試圖調和兩者的沖突,調和
兩種不可調和的生活方式,但是她在分娩后不久不幸死去,兩個空間之間的橋梁
垮塌,它們的融合以失敗而告終。這個艱巨的任務便落到了她的女兒小凱瑟琳身
上。
小凱瑟琳是她母親的翻版,在小說中還負責講述她和哈里頓·厄恩蕭的愛情
故事。隨著兩個山莊的主人(欣德利和希克厲)英年早逝,他們所代表的暴虐方式
也隨之消失。幸存下來的哈里頓和小凱西被視為老一代希克厲和凱瑟琳的化身,
他們身上或多或少擁有一些上一代遺留下來的強烈的、甚至暴力的情感,但他們
生性善良,朝氣勃勃。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對年輕人代表著上一代人之間的一種
恩怨折衷。他們后來結婚了,最后一個厄恩肖變成了林頓,最后一個林頓變成了
厄恩肖,呼嘯山莊也隨之關閉。于是,兩個山莊合并成一個新畫眉山莊,年輕夫
婦開啟新的幸福生活,預示著兩個空間的融合和統一。
二、想象空間里的沖突與交融
文學作品中的想象空間,通常指作者根據文學藝術內涵設置構造的藝術空間,
也指在文學作品中所生成的讀者想象空間。比如,英國著名小說《德伯家的苔絲》
中有這樣的描寫:“…… 一年一度的花葉、夜鶯、畫眉交喙,以及這類命若蜉蝣
的有生之物,在各自的崗位上出現了, …… 朝陽射出來的光線,把幼芽嫩蕾抽出,
使它們舒展為纖梗長條,使汁液不聲不響川流泉涌那樣滋長……。”作家哈代利
用豐富的想象空間在女主人公苔絲出現的地理空間里構造出花草、夜鶯、畫眉和
蜉蝣等生物,編織了一個自然的、科學的、幽靜而生動的藝術空間。一方面苔絲
的美麗、高雅和謙和被景物襯托出來,另一方面讀者在閱讀時聯想這般美景,仿
佛欣賞一首柔情的贊美詩,一曲流動的旋律。還有一些文學作品的想象空間是作
家根據自然知識與自己的人生理想或宗教理想所進行的一種藝術創造,如長詩
《老水手行》里關于大西洋風光的描寫,《魯濱孫飄流記》中的海島世界與原始
森林,《神曲》中的“地獄”“煉獄”與“天堂”等。這樣的文學地理空間在現
實世界里也許并不存在,但具有一定的真實性和鑒賞性。
勃朗特在《呼嘯山莊》里將自己在現實世界里所持有的人生信念和愛情理想
寄托在自己所創造的想象空間里。她首先利用雙重敘述的方式擴大敘事空間。兩
個敘述者共同講述一個迂回曲折的愛情故事,時而把故事推向懸念,時而推向閃
回,時而推入高潮。雙重敘事空間發揮互補作用,相互映襯厄恩肖和林頓兩個家
族之間的錯綜復雜關系。敘述者洛克伍德的最后言辭似乎是在告誡我們,有多少
可以理解,又有多少超越了詮釋和想象,我們和他一樣“只能期待和徘徊”,因
為那是“衡量勃朗特成就的尺度”。另一個敘述空間屬于既是保姆又是一個全知
的敘述者內利。內利一生未婚,站在愛情和婚姻的外沿,因此能夠冷靜、公正地
看清形勢。她用一雙清澈犀利的眼睛審視著故事中所有的女孩子,經常給予她們
一些合理的建議和忠告。在內利的帶領下,我們穿越時空,造訪勃朗特的藝術空
間,探詢事情的來龍去脈,了解人物的真實性格。內利的思想和情感影響整本書
的基調,但女作家自己并沒有直接提供任何建議,也沒有清楚地表達觀點,因為
她是“一個藝術家,而不是教授”。
《呼嘯山莊》是“不尋常想象的產物,是夢中的游戲”。女作家自己并沒有
愛情婚姻的實踐體驗,所以她的愛情理想完全出自于想象或心理空間。勃朗特心
里想象的愛情具有雙重模式,她所描繪的凱瑟琳對埃德加和希克厲是兩種完全不
同的情感。凱瑟琳與埃德加的世俗婚姻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尤為普遍。埃德加能滿
足凱瑟琳的物質欲和虛榮心,能提升她的社會地位。倘若凱瑟琳不想和希克厲一
起實現精神媾和,那將會是一樁很幸福的婚姻。但是婚后的凱瑟琳逐漸變得心神
不寧,幾乎陷入發狂的邊緣。“在任何一個有靈魂的地方——在我的靈魂里,在
我的心里,我相信我錯了。”她捶胸頓足地哭訴著:“我是希克厲,他一直、一
直在我的心中!” “不是因為他英俊,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這是
一種神秘的、超現實的愛情,超越世俗的所有概念:地位、道德、倫理、物質等。
在勃朗特的藝術空間里,凱瑟琳與希克厲之間的愛情占據了較多篇幅。這并
不代表勃朗特對世俗愛情有偏見,但她著實相信兩種并存的愛情模式,她讓內利
將兩者黏合起來。內利將埃德加的一綹淺色頭發和希克利的黑色頭發擰在一起放
在凱瑟琳的棺材里。這意味著愛人和丈夫兩種情感,各自占據一個位置。斜坡上
的三塊墓碑,“中間一個灰色的,半埋在荒地里——只有埃德加·林頓的和草皮
連在一體,苔蘚爬上了它的底座——希克厲的光禿禿的”,和棺材里絞合在一起
的頭發遙相呼應。三個人的愛情,如果融合,只有在墳墓里融合在一起。女作家
必定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扎扎實實地想象并構建出這樣一種想象空間,將自己的
愛情理想寄托在想象的藝術空間里,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和很高的藝術技巧。同時,
這種敘述空間賦予了山莊故事以生動和真實感,喚起讀者的興趣和信任。
三、心理空間里的交融與統一
文學心理空間是指文學作品中存在的與作家的心理密切相關的想象空間,是
一種情感化或意象化的空間。它其實是作家心理的一種直接現實,比如抒情詩里
的抒情空間、抒情散文中的自然空間,基本上就是屬于此類。舒婷的《神女峰》
中的“神女峰”是詩人心目中的一種意象化了的空間,賀敬之的《桂林山水歌》
中的桂林山水所構成的空間是一種情感化的空間,而《呼嘯山莊》里的心理空間
則屬于一種意象化了的情感,是女作家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一種心理狀態和思想
寄托。勃朗特將這種狀態和寄托編織在山莊故事里,刻畫在人物身上。
勃朗特在《呼嘯山莊》中的心理空間展現了穿梭于兩個空間的人物及其分裂
與統一的雙面人格。首先,希克厲分裂性人格導致他的人生劫數難逃。厄恩肖的
虐待和凱瑟琳的婚姻使他常感痛苦和煩悶,他秘密計劃著要長期報復厄恩肖和林
頓兩家。可以說,希克厲是代表了人性邪惡的一個文學符號。但當洛克伍德說夢
見死去的凱瑟琳回來了時,希克厲突然難以自已,淚如雨注,哭喊著:“進來!
凱西,進來吧。哦!我親愛的……”在場的人無不深受感染。這是第一次希克厲
顯示出另一個自我(一個深情的男人)。凱瑟琳也一樣,“你一定和大家一樣有同
感,那就是,有,或應該有,一個超越你的另一個你的存在。”源于北部的堅定
和精明標識了她的雙重性格以及她的任性、幻想和傷痛。她和希克厲身處兩地,
但能感受到彼此在精神空間上的交融,因為“如果所有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在,
我也會繼續存在;如果其他的一切還在,而他消失了,世界將變得非常陌生,那
么我就不應該是它的一部分”。
人所處的地理空間影響其性格與情感的發展空間。出生在畫眉山莊的小凱西
擁有夢幻般的童年,享受精心呵護的養育,她聲音溫柔和表情深思。在呼嘯山莊
的日子里,她的性格也和母親凱瑟琳當年一樣發生了戲劇性變化。她不再是那個
迷人的小女孩,而是出于自衛變得尖酸刻薄、愛諷刺人。小凱西繼承了母親的雙
重性格,只是她更傳統一些。她后來克服了她的勢利言行,認識到哪個表兄應該
并且能夠成為她的生活伴侶。她選擇了哈里頓,哈里頓也擺脫了養育他的“無知
和墮落的烏云”。這是一件非常值得慶幸的事情。這些受壓制的人們能夠抗拒被
外部力量塑造,并最終擺脫被同化、被扭曲的命運。小凱西和哈里頓的結合象征
著凱瑟琳和希克利式的雙重人格的自我超越和最終和解。
女作家實際上編織了一個悲傷而又充滿希望的山莊故事。她用文學的虛構手
法建構一個強大的心理空間,將自己的雙面人格交融起來,將愛與恨的人生體驗
藝術性地呈現出來。凱瑟琳退出這場愛情游戲并宣布:“我要帶著他——他就在
我的靈魂里。”在凱瑟琳的召喚下希克厲隨她而去(死)。這種愛的追隨意味著一
種純粹的、全然的結合,在靈魂深處,在另一個空間里,希克厲最后找到了他真
正的命運和歸宿:不是作為一個暴君,而是作為一個靈魂伴侶。他的靈魂離開塵
世空間,走向他的凱西。在愛的沐浴下,草開始在三個墳墓上生長。可以說,這
是一種和平、一種釋然,解決了所有愛恨情仇中的一切問題和困難。故事的結束
部分擺脫了仇恨的陰影,女作家最終表露出真實的情感空間,對人類靈魂仍抱有
希望和信心。
如果說《呼嘯山莊》的主題是雙重的:愛與恨、情與仇,那么艾米麗·勃朗特
在其中建構的文學空間卻是“三重的”,是對立的、融合的、統一的。愛情主題
貫穿了復仇的整個空間,并一直潛伏于故事背景之中。雙重主題是推動故事情節
的主要動力,敘事效果則取決于“三重空間”的三者合一,以及愛與恨之間的完
美平衡。《呼嘯山莊》明顯有別于維多利亞時期的其他小說,它的戲劇性、詩性、
敘事形式、藝術性的人物刻畫、頗具爭議性的主題和不同尋常的空間結構等,長
久以來讓心理學家和文學評論家們為之著迷。在勃朗特三姐妹中,艾米麗顯得格
外特立獨行,雖然她幾乎是在父親約克郡的荒野上度過了短暫、孤獨而超然的一
生,但卻留下了一筆豐富的文學遺產。一百多年以來,《呼嘯山莊》被不斷地研
究,不斷地被發掘出新的價值,呈現出跨越時空的新的生命力。
四、結論
其實,在很多像《呼嘯山莊》這樣的重要經典文學作品里,現實空間、想象空
間與心理空間往往是三者合一的。作家所建構的“三重地理空間”在本質上都是
作家藝術審美的實現,是種種藝術空間的集合。這種在文學地理空間里交錯融匯
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況,說明文學作品的空間問題是原始的、復雜的、高
度綜合的。正如現實世界一樣,它并不是一種單一的形態,而是形形色色的、千
姿百態的,作家將現實的、想象的、情感的、心理的狀態通過文學的虛構形式加
以統一與綜合,彰顯文學書寫的自主性、自足性,逐步實現文學作品在藝術審美
上的理想境界。因此,重溫文學經典,不斷發掘和延展其在文學地理上的時空維
度,是一項非常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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