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的悲劇意識
《紅樓夢》雖然寫的是家庭瑣事、閨閣閑情,卻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的巨著,內容豐富,意蘊深厚。讀者無論從哪個角度審視剖析,都會為其深邃的思想內涵和濃厚的悲劇意蘊所震撼。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認為:《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大體上說,《紅樓夢》的悲劇意識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人生悲劇。這主要指主人公賈寶玉無材可去補蒼天以及探春生逢末世無力補天的人生悲劇。《紅樓夢》開卷從女媧煉石補天神話引申而來,寫青埂峰下一塊頑石因未能入選補天而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后被一僧一道幻形為通靈寶玉,攜至塵寰,親歷了人間的離合悲歡與炎涼世態。這是《紅樓夢》最基本的情節模式。
主人公賈寶玉,其實就是這塊無材補天、幻形入世的石頭。小說第三回有后人的兩首《西江月》詞,批寶玉極洽。詞中稱他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還稱他于國于家無望。這幅形象確是頑石的翻版。然而,寶玉和頑石不同,他決不
因自己無材補天而自怨自嘆、悲號慚愧,相反,他根本就不想把自己鍛煉成為一塊有裨于天的石料,從而走上了一條叛逆道路。寶玉平生喜愛雜學旁收,卻最怕讀書,最厭惡八股文。他認為除明明德外無書,儒家經典都是前人無故生事,而杜撰出來的。他對科舉考試深惡痛絕,斥之為餌名釣祿之階,嘲笑讀書上進的人皆為全惑于功名二字的國賊祿鬼。他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因此,當他會見賈雨村之類的官僚時,便是一副萎靡不振、心不在焉的神態,一點兒也沒有與姐妹們相處時的風流灑脫。尤其是寶玉否定了統治者所提倡的最高道德標準,指斥文死諫、武死戰皆非正死,竟何如不死的好。他從精神上背叛了封建禮教,他所動搖的是支撐蒼天的四極。
作為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他在異端的路上越走越遠,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庚辰本第二十一回脂評認為,寶玉有三大病,一是惡勸,二是重情不重禮,三是有情極之毒。所謂重情不重禮就是以情抗禮,這是他叛逆精神的核心內容。所謂惡勸,即厭惡別人對他進行仕途經濟、讀書明理之類的封建道德說教,這是他叛逆精神堅定性的突出表現。所謂情極之毒,即當情無法戰勝禮時,當理想終歸幻滅時,他寧可棄絕塵寰,撒手懸崖,拋棄寶釵之妻,麝月之婢,也不愿在世俗社會中隨波逐流。這三大病,乃世人莫忍為者,也正是寶玉一生偏僻處。正因這種偏僻的行為和乖張的性格,使他無材可去補蒼天,而橫遭世人誹謗。
然而,寶玉的光彩,也正在于此。
那么,天究竟可不可補?作者在書中借探春的人生悲劇回答了這個問題。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是個志在補天者。她曾經表示: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由此可知,儒家所提倡的修齊治平的入世思想,對她影響很大。她的志向,正在這個范疇之內。但女兒的身份卻使她不可能在外面立一番事業,只能在有限的范圍內施展抱負。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寫她暫時代理生病的鳳姐管理家務,推行了一系列開源節流的措施,表現出卓越的才識與魄力。大觀園內的弊端雖有所改觀,然而賈府的衰敗已是不可逆轉。探春理家,最終沒能阻擋賈府沒落的趨勢,她自己也未能逃脫女兒的悲劇,拋閃骨肉家園,離鄉遠適。所以,作者在贊揚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同時,亦慨嘆她生于末世運偏消。
不愿補天的寶玉,他的叛逆精神釀成他與林黛玉的戀愛悲劇,也促使他出家為僧,鑄就他與薛寶釵的婚姻悲劇,注定了他悲劇的一生。力圖補天的探春,也未能逃脫悲劇的命運。可見,天已無法可補。寶玉和探春兩種人生道路的失敗,展示了生逢末世、不入流俗的貴族青年不可避免的人生悲劇。
第二,愛情和婚姻悲劇。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及他與薛寶釵的婚姻悲劇,是《紅樓夢》的情節主線,也是作品的靈魂,以至作者稱小說為懷金悼玉的《紅樓夢》。甲戌本第五回脂批說:懷金悼玉,大有深意。程甲本作悲金悼玉,意義似更顯豁,即悲念寶釵,傷悼黛玉。《終身誤》曲中說: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這進一步解釋了釵黛之可悲可悼,是因為她們愛情婚姻的不幸結局。都道是與俺只念的對比,顯示了寶玉思想感情與世俗觀念不可調和的矛盾。寶玉叛逆精神的突出表現之一,是重情不重禮。木石前盟與金玉良姻的矛盾,充分顯示了情與禮的沖突。悲劇之所以產生,外在原因是僵化保守的禮的禁錮,內在原因則是寶玉對富有濃重叛逆色彩的情的執著追求。圍繞木石前盟與金玉良姻,作者熱情謳歌了寶黛的叛逆精神;對寶釵重禮不重情的思想性格進行了善意的諷刺,而對她終身為禮所誤的不幸,也表現了深切同情。作者的批判鋒芒,主要是指向腐朽的傳統禮法及昏庸專橫的封建勢力。
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對寶玉來說,當然可以任意選擇。釵黛都是才貌兼美的絕世佳人,寶釵嫵媚溫柔,端莊豐韻;黛玉裊娜嬌羞,秀美風流。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國色天香,
難分軒輊。起初,寶玉在二人之間確實不好選擇,難于取舍,以致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但后來,隨著了解的日漸深入,寶玉的態度日漸明朗。最后抉擇的是木石前盟。促成這一抉擇的決定性因素主要不是才和貌,而是思想和志趣的一致。在思想上,寶釵與黛玉截然相反:黛玉重情,寶釵守禮。寶釵雖然艷冠群芳,然而卻冷溟無情,她善于控制感情,一言一行都力求合乎封建道德規范。她認為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故而一再規勸寶玉讀書仕進,令寶玉極為反感。這種嚴重的思想隔閡,是寶玉否定金玉良姻的關鍵原因。同理,木石前盟具有堅實的思想基礎,所以才成為寶玉執著追求的目標;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因而也獨有林黛玉才能使寶玉情有獨鐘。
不幸的是,最后勝利不屬于木石前盟,而是金玉良姻。通行本后四十回,基本完成了這一悲劇結局。黛玉在寶玉和寶釵成婚的鼓樂聲中,魂歸離恨天,徹底打碎了木石前盟的夢想。作為封建禮教的叛逆者,寶黛之間的愛情從萌發之初,便預示著悲劇的結局。這是因為:第一,從社會環境看,清中葉正是程朱理學盛行,扼殺一切非禮思想和行為的時期,寶黛追求自由愛情還缺乏強大的社會力量的支持;第二,從家庭環境看,賈府的封建家長為了家世的利益,竭力促成賈、薛兩家聯姻,貴家富戶,可以互補相護;并且,甩掉性情
孤僻,離經叛道的黛玉,選擇穩重和平、德言工容俱佳的寶釵,正有助于寶玉走上正道,繼承祖業,挽回賈家日趨沒落的頹局,所以,賈母、王夫人等家長,平時可以對寶玉百般嬌縱,但在這關系到家族根本利益的婚姻選擇上,寧可痛下狠心,讓寶玉遭受精神折磨,也不寧遷就他的愿望,使木石前夢得以實現。第三,從寶、黛個人的思想行為看,他們的軟弱也必將造成愛情的悲劇。他們雖對情十分渴望,但先是彼此不敢公開承認,只是暗中相互思念,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吁嘆。后來彼此雖都下定了決心,非對方不娶不嫁,可還是消極等待父母之命,幻想家長成全他們的婚事。最后讓家長鉆了空子,鑄成了大錯。造成了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愛情悲劇及他與寶釵之間的婚姻悲劇。黛玉紅消香斷,寶玉抱恨終身,寶釵也并未從金玉良姻中得到幸福。悲劇的制造者不是寶釵,也不是寶玉,而是封建禮法和宗法社會,特別是封建婚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