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３４卷第６期Ｖ０１．３４Ｎｏ．６
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
ＪｏＵＲＮＡＬｏＦＺＨＥＮＧＺＨｏＵ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２００１年１１月
ＮＯＶ．２００１辛棄疾的“身份焦慮’’及其文學(xué)表現(xiàn)
朱麗霞
（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浙江杭州３１００２８）
摘要：從辛棄疾的詩文中探討北人在南宋的時代環(huán)境中的社會身份，并在此基礎(chǔ)上，從辛詞中探析他深隱的郁勃不平的“身份焦慮”①。雄渾、豪邁、奔放是辛棄疾詞的主導(dǎo)風(fēng)格特色，但形成此種風(fēng)格的潛在心理機制則是導(dǎo)致他壯志難酬的北人身份。
關(guān)鍵詞：北人；身份焦慮；倦客；閑愁
中圖分類號：１２０６．２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１００１—８２０４（２００１）０６—００７
０—０５
辛棄疾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悲劇的時代。他的６２９首詞Ｅｌｉ全是南渡之后所作，而且詠唱的主旋律為恢復(fù)和歸隱，流露出英雄無路、壯志難酬的悲哀和苦痛。這樣一種貫穿其全部作品的“哀嘆”源自于他南歸后遭排擠、受壓抑所產(chǎn)生的“身份焦慮”。
一、辛棄疾詩文中的“身份焦慮＂
稼軒為“齊之歷城人”Ｅ２］（卷四。一）他出生時北方已淪陷于金人之手，他在青少年時代就立下了恢復(fù)中原、報國雪恥的志向。他文武兼習(xí)，并“兩隨計吏抵燕山，諦觀形勢”［３］，借游覽山川考察金國內(nèi)部的軍政局勢。當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１１６１）金主完顏亮率軍數(shù)十萬南下侵宋，北方各地人民紛紛起義、反金擁宋之時，辛棄疾也揭竿而起，拉起兩千人的起義隊伍投奔耿京部下，并受耿京委派赴建康（今江蘇南京）面見宋高宗。在完成使命返回山東途中，辛棄疾獲知耿京被降金的叛徒張安國殺害，便立即率領(lǐng)５０名騎兵，直奔濟州（今山東巨野）有五萬之眾的金兵大營，時“安國方與金將酣飲，即眾中縛之以歸，金將追之不及。獻俘行在，斬安國于市。”［２］這一壯舉充分表現(xiàn)出辛棄疾非凡的膽略與勇氣。
然而，辛棄疾南歸后，他的英勇壯舉盡管曾使“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而三嘆息”［４］。但由于朝廷的主和，他并未能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而是作為“歸正人”和“忠義人”②遣散在京外做閑散之官，先后
被派出京城任江陰簽判、廣德軍通判、建康通判，之后又被派往江西、湖南、福建等地任微職，始終未授以軍事要權(quán)。辛棄疾自幼恢復(fù)中原、報仇雪恥的渴望，以及多年來為此而作的種種努力，將由于自己的“歸正人”或“北人”的“身份”而付之東流。因而，他不能不憂慮淪陷“故土”的前景，不能不憂慮國家的命運，這就構(gòu)成了貫穿他一生揮之不去并通過他的“作品”所體現(xiàn)出的“身份焦慮”。
那么，為何如此一位錚錚鐵骨的英雄在國難當頭、恰好是創(chuàng)造自我人生價值的最好時機之時而如此焦灼和無奈、又如此怨憤和哀嘆呢？回答此一問題，也就說明了其身份焦慮的時代背景和當時的政治氛圍。
建炎四年（１１３０）十月，秦檜由海道回南，向宋高宗提出三條建議，其首條即是“如欲天下無事，須是南自南，北自北”Ｉｓ］（卷三十九）。亦即居住在南宋
收稿日期：２００１—０６—２０
作者簡介：朱麗霞（１９６６一），女，山東省淄博市人，山東理工大學(xué)文傳院講師，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古代文學(xué)博士研究生。
①“指人和一定環(huán)境的互動性聯(lián)系的障礙，導(dǎo)致身份重構(gòu)的困難并經(jīng)驗精神上的痛苦。”轉(zhuǎn)引自錢超英《“詩人”之“死”一個時代的隱喻》，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２０００年２月版。
②（宋）趙舁在《朝野類要》卷三中，對“歸正人”和“忠義人”及其他一些類似稱呼，作如下解釋：“歸正，謂原系本朝州，因陷蕃后來歸本朝；歸順，謂原系西南蕃蠻溪峒頭目等，納土歸順，依舊在溪峒主管職事；歸明，謂原系西南蕃蠻溪峒，久納土出來本朝，補官或給田養(yǎng)濟；歸朝，謂原系燕山府等路州歸本朝者；忠義人，謂原系諸，見在本朝內(nèi)或在蕃地，心懷忠義，一時立功者。”《四庫全書》本。按：趙
舁的分辨非常細，事實上，歸正、歸順、歸明等諸種稱呼在南宋時往往已不再細加分別，而統(tǒng)稱之為“歸正人”或“北人”。顯然，這種稱呼本身
就帶有一種輕蔑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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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麗霞辛棄疾的“身份焦慮”及其文學(xué)表現(xiàn)
政權(quán)統(tǒng)治區(qū)域內(nèi)的官紳士民，凡原籍在河?xùn)|、河北、山東、陜西等地的，都要返歸金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凡原籍在中原的，都要返歸偽齊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反之，南人在北者亦然。這表明，自南宋之初就已經(jīng)奠定了拒收“北人”的基礎(chǔ)。對此，鄧廣銘先生分析說：這“意味著要使南宋王朝自動解除武裝”，［６］以維持與金國的所謂“和平”。宋高宗紹興十二年（１１４２）三月，南宋與金議和，答應(yīng)了金所提出的一
切苛刻條件。首先是割讓土地［７］（卷七十七），其次即是遣返北人①，主要包括三個部分：一是靖康間金人俘虜?shù)乃纬賳T，已接受過金人或劉豫的官職，紹興八年（１１３８）和議，隨河南、陜西土地一起回歸南宋的；二是被迫或自愿接受金廷官職的南宋歷年所遣使臣的家屬；三是歷次戰(zhàn)爭中被南宋俘虜或降附過來的金軍官兵。這些人多數(shù)不愿回到北方，朝廷除了同意秦檜妻的表兄鄭億年（曾接受劉豫的官職）留下，其他人一律強行遣送［５］（卷一四六）。
盡管朝廷對“北人”是“推出門外”，而眾多“北人”則千方百計南下歸宋。紹興三十一年（１１６１）九月，金海陵王完顏亮發(fā)兵數(shù)十萬大舉攻宋。南下途中，不僅遇到了反金義軍的紛紛抵抗，而且“將士自軍中亡歸者相屬于道”，至有“舉部亡歸，從者眾至萬余”［７］（卷五）。呂中《大事記》中評論道：“吾國之民，不肯入敵，殺之猶不從，而朝廷必以與敵，使遺黎飲泣內(nèi)恨，而中原之人心失矣；李世輔其親來歸，烏珠引避其忠，今乃置之敵籍，而中原豪杰之心失矣；士大夫陷沒敵中，家屬有在中國者，徇敵人之情而悉還之，方其去時，如赴井阱，而吾國衣冠之氣沮矣。”［８］（Ｐ１４８）高宗紹興中、紹興末以及宋寧宗開禧初宋、金戰(zhàn)爭期間，都有一大批先后南歸的歸朝官和歸正人、忠義人。其南歸的動機，既是出于儒家傳統(tǒng)的夷夏之辨等觀念的影響，也是出于對金人在統(tǒng)治區(qū)實行民族歧視和殘酷壓榨政策的不滿。這正充分地闡釋了“北人”在淪陷區(qū)所受金人的各種奴役。
．考其時史實可知，南宋朝廷妥協(xié)于金國而拒收“北人”的“決策”已“由來非一朝”。除以上所談宋廷為討好金人、畫疆自保而基本閑置“歸正人”之外，另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即是：出于狹隘心理的對“歸
正人”的猜忌和懷疑，如高宗建炎二年（１１２８）七月丁亥，曾“詔諸郡發(fā)歸朝官赴行在。時所在多囚禁舊朝官，有疑則加殘害，一郡戮至千百人。上憫之，故有是命”［５］（卷十六），其中“有疑則加殘害”揭示了“歸正人”不被重用的又一關(guān)鍵。自然，“歸正人”的構(gòu)成本身存有復(fù)雜性，因與本文所討論的問題無關(guān)，故暫不論［９］。到辛棄疾的時代，自然不可能因為他的“英勇壯舉”而授予他軍政實權(quán)或讓他“據(jù)要津”。他先后被派出京城在地方任微職，始終未授以軍政重任。辛棄疾的遭遇如此，曾經(jīng)“納邑歸宋”的范邦彥的境遇也并不好于辛棄疾，辛棄疾的好友周孚雖世代為濟南將家，且早就避亂南遷，中乾道二年（１１６６）進士，然多年后亦僅得一真州教授，卒于任，時人惜其“仕止于一命，壽不登五十”［１０］（卷首），南歸將領(lǐng)王友直屢立戰(zhàn)功，官僅止于殿前指揮使，其他南歸者如李寶、王世隆等多寂寞終老。“歸正人”的境遇大致如此。關(guān)于這一點，辛棄疾十分清楚，但他從小所受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教育和他在北方“生存環(huán)境”的耳聞目睹又使他難以忘懷自己的理想，更難以在偏安的環(huán)境里“隨遇而安”。因而，很自然地陷入了由于“北人”的“身份”而導(dǎo)致的內(nèi)心“焦慮”和這種“焦慮”的無法擺脫的矛盾困惑之中。在這種似乎沒有希望的困惑中，他又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終極關(guān)懷”——收復(fù)失地。淳熙元年，友人周孚代他祝賀建康留守葉衡的一封信中，曾有“自惟菅蒯，嘗侍門墻，拯困扶危，韜瑕匿垢。不敢忘提耳之誨，何以報淪肌之恩。茲以卑身，復(fù)托大府。雖循墻以省，昔虞三虎之疑；然引袖自憐，今有二天之覆。佇待熒煌之坐，少陳危苦之辭”Ｅｌｉ］（卷十九）的委婉苦訴，已隱約透露出辛棄疾于乾道中添差建康通判時處境艱難的信息。鄧廣銘先生認為，由此可“藉知稼軒于乾道四、五年內(nèi)任建康通判時，處境蓋多舛迕，甚至?xí)r遭誣枉與謗毀。其時葉
氏以總領(lǐng)江東錢糧而治所亦在建康，對稼軒甚多‘拯困扶危’之舉措，故稼軒深感其有‘淪肌之恩’。此可證知稼軒渡江初年，雖尚沉淪下僚，而已屢遭擯擠”［１２］（Ｐ４７）。
辛棄疾的這種難以隱忍的“身份焦慮”不但在《美芹十論·觀釁》中有大段揭示而且在《十論》的其他篇章和《九議》中亦不斷地流露出來：
且今歸正軍民散在江淮，而此方之人例以異壤視之。不幸而主將亦以其歸正，則求自釋
于廟堂，又痛事形跡，愈不加恤。間有抉不平，
①“淮北、京東西、陜西、河北自來流移在南之人，經(jīng)官陳理愿歸鄉(xiāng)者，更不禁約。其自燕以北人，見行節(jié)次遣發(fā)。今后上國逋亡之人，無敢容隱。寸土匹夫，無敢侵掠。其或叛亡之人，入上國之境者，不得進兵襲逐，但移文收捕。”（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四二注引《紹興講和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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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怨語，重典已縶其足矣。所謂小名目者，仰俸
給為活，胥吏沮抑，何嘗以時得？嗚呼，此誠可
憫也，誠非朝廷所以懷誘中原忠義之術(shù)也。
因而他提出：
籍歸正軍民，厘為保伍，擇歸正不厘務(wù)官，擢為長貳，使之專董其事。Ｅ３－］（美芹十論，屯田）為“歸正人”在江南所受的“不公”鳴不平，希望朝廷能平等地對待“歸正人”并視其為一家人，使他們能夠在他鄉(xiāng)“安居樂業(yè)”。“嗚呼”的哀嘆包含了辛棄疾對朝廷的幾多期盼。其《美芹十論·防微》一篇，則是對歸正人問題的專論：
臣愿陛下廣含弘之量，開言事之路，許之陳說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南之士；明詔有
司，時散俸廩，以優(yōu)恤歸明歸正之人。外而敕州
縣吏，使之蠲除科斂，平亭獄訟，以紓其逃死蓄
憤、無所伸訴之心。
在這里，他再次為“歸正人”爭取平等的權(quán)力而疾呼。隱忍著內(nèi)心的憤懣而耐心又仔細地向朝廷陳說利害。文末又引用《戰(zhàn)國策·趙策三》的典故：
臣聞之：魯公甫文伯死，有婦人自殺于房者二人，其母聞之不哭，日：‘孔子，賢人也，逐
于魯而是人不隨。今死而婦人為自殺，是必于
其長者薄，于其婦人厚。’議者日：‘從母之言，
則是為賢母；從妻之言，則不免為妒妻。’今臣
之論歸正歸明軍民，誠恐不悅臣之說者，以臣
為妒妻也。惟陛下深察之。
辛棄疾如此不避嫌疑又不厭其煩地屢屢論及“歸正人”問題，尤其這段言此意彼的肺腑表白，真切地反映了他志欲恢復(fù)而又恐遭擯棄的心靈的矛盾和痛苦，也反映了眾多南歸士民所共同面臨、無法回避的“身份焦慮”。如張浚就亦曾在《論招納歸正人利害疏》中指出：“國家自南渡以來，兵勢單弱，賴陜西及東北之人，不忘本朝，率眾歸附，以數(shù)萬計。臣自為御營參贊軍事，目所親見，后之良將精兵，往往當時歸正人也。三十余年，捍御力戰(zhàn)，國勢以安。”［－１３３范成大也向朝廷呼吁：“乞除歸明、歸正人，以示一家”［１４］。
辛棄疾在上虞允文的《九議·其九》中則再次焦灼地呼吁：
事有甚微而可以害成事者，不可不知也。
朝廷規(guī)恢遠略，求西北之士，謀西北之事，西北
之士固未用事也，東南之士必有悻然不樂者
矣。緩急則南北之士必大相為斗。南北之士斗，
其勢然也。……某欲望朝廷思有以和輯其心·７２·
者，使之合志并力，協(xié)濟事功，則天下幸甚。“南北之士斗”則直接點明了“歸正人”受蔑視而憤而斗爭的事實。
以上的分析足以說明，歸正人不僅實際上受到許多行為的限制和約束，而且，他們又往往在心理上承受著來自朝野上下的歧視。這樣一種源自于朝廷的普遍的歧視造成了辛棄疾對于自己“身份”的“焦慮”，此種“焦慮”從南渡之初便困擾著他而且直到晚年，不僅體現(xiàn)于他的詩文中，而且也貫穿了他全部的詞作。
二、辛詞中的“身份焦慮＂
辛棄疾詞中的“身份焦慮”體現(xiàn)于抒寫孤獨、寂寞之情和客居南國的凄涼心境。多用“倦客”、“斜陽”等意象抒寫“閑愁”、“飄零”之情懷。
“倦客”江南思別苦。先看其《滿江紅》：
倦客新豐，貂裘敝、征塵滿目。彈短鋏、青蛇三尺，浩歌誰序？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
尊中國。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翻沉陸。休感慨，
澆醅醵。人易老，歡難足。有玉人憐我，為簪黃
菊。且置請纓封萬戶，競須賣劍酉守黃犢。甚當
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
起筆便以“倦客”領(lǐng)起，雜用“倦客新豐”、大碗飲酒的馬周，“貂裘敝”、黃金散盡的蘇秦，和“彈短鋏”、吟悲歌的馮諼，他們皆是英雄無路，落拓不得志的形象，其身份多是依人為客。這與為北歸而南渡的詞人的遭際十分吻合，于是詞人引為隔代知音，實是詞人１９身為江南“倦客”的自我寫照。寫盡英雄困頓之無限身世之感和憤懣不平之氣，遂逼出“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數(shù)句直抒胸臆、不復(fù)含蓄的忠憤慷慨之辭。正可相參于“誰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爾，決策尚悠悠。”（《水調(diào)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的悲歌。過片雖一筆蕩開，不欲再言感慨，用“飲美酒，擁美人”，用平靜歡快的旋律來表現(xiàn)更難傾瀉的苦悶和哀傷，卻實在仍意味著更深的感慨，因而又有了末句的跌宕反襯，“甚當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英雄忠悃愛國焦慮之心與倦客寂寞孤獨之感交織為一體，情感的負荷愈重，
其發(fā)之也就愈為強烈。吳則虞先生謂此詞“有無窮氣勢，無窮悲慨”Ｅｌｓ－ｉ，此“悲慨”又正可做其《水調(diào)歌頭·落日古城角》“何處依劉客，寂寞賦《登樓》”之“寂寞”的注腳。
再看其《賀新郎·賦琵琶》：
朱麗霞辛棄疾的“身份焦慮”及其文學(xué)表現(xiàn)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fēng)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fā)。記出塞、
黃云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云飛煙滅。賀老定塄
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上片回顧歷史。由《霓裳曲》罷引出琵琶故事：“最苦潯陽江頭客”，寫自居易之落魄為江南之客。“記出塞”向上追溯到漢代昭君出塞、遠嫁他國為塞外之客，盡管琵琶能“弦解語”卻訴不盡彈奏者離鄉(xiāng)去國的心中怨恨。下片寫思婦含淚獨奏琵琶訴鐘情的凄涼場景：關(guān)山阻隔，遼陽親人，音訊全無，一曲《梁州》哀痛欲絕。此種客居之痛與陸游的《采桑子》中“鱗鴻不寄遼東信，又是經(jīng)年。彈淚花前，愁入春風(fēng)十四弦”的愁苦實為異曲同工，寄寓著詞人對時局的共同感受。在一曲《梁州》那幽怨的余音聲中，詞人想到了：那些傾訴哀客衷腸的琵琶故事如今都已“云飛煙滅”，就連當年賀懷智那高超的琵琶技藝也已為歷史所淹沒，沉香亭北的歌舞繁喧也
已不再復(fù)現(xiàn)，留下的只有故國難歸、不得不客居他鄉(xiāng)的苦痛和憂傷。末句以琵琶“彈到此”變“嗚咽”而止筆，無聲勝有聲，加深了凄涼無奈之感。可謂“心中有淚，故筆下無一字不嗚咽”［１６］。辛棄疾南歸后，南宋朝廷并未真正接納于他。因而，在辛氏的許多詞句中，便時時出現(xiàn)“倦客”的形象：“倦客不知身遠近，佳人已卜歸消息。便歸來只是賦行云，襄王客”（《滿江紅·贛州席上呈太守陳季陵侍郎》），“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滿江紅·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恨此中風(fēng)物本吾家，今為客”（《滿江紅·題冷泉亭》）。詞人如此頻頻地述說“身為客”，其孤獨之情和身世之感自可想見。然而，他這種“客居”的憂傷，實為“歸正人”、“北人”的“身份焦慮”而致，所以，他總結(jié)為“更總做北人未識伊”（《洞仙歌·紅梅》）。
閑愁客路嘆飄零。辛氏南歸之初，雖位居下僚，卻憂心民族命運，渴望恢復(fù)前景。這種時刻縈繞其心頭并不為他人所理解的憂思辛氏在詞中稱之為“閑愁”。因為，縱然其時南宋朝野上下尚不乏主張恢復(fù)之士，但其人數(shù)和力量及作用仍屬有限。“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jīng)綸手？”（《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對往事的痛心回首伴隨著壯志難酬的“身份焦慮”，便往往形成一種知音恨少的孤獨寂寞之感，這種由“焦慮”而來的孤獨幾乎伴隨了詞人的一生。如《一剪梅·游蔣山呈葉丞相》：
獨立蒼茫醉不歸。日暮天寒，歸去來兮。探梅踏雪幾何時；今我來思，楊柳依依。白石岡頭
曲岸西，一片閑愁，芳草凄凄。多情山鳥不須
啼。桃李無言，下自成溪。
這是送別葉衡出任建康留守之作。起首便融合了柳宗元“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的雄渾蒼涼的意境，將個人愁懷融入到宇宙天地之間。在此以“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１７］的哀樂摻雜、迷茫與覺醒并存的詩老杜甫自期。名為送別，實為“借酒澆愁”。這芬芳燦爛的仲春景象帶給“獨歸者”的是“一片閑愁”。景物與詞人的愁懷交叉，構(gòu)成強烈的對比，極為成功地展示出辛氏那份“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１８］的“懷抱”和強烈的孤獨感，而這種感情的產(chǎn)生，恰是辛氏對恢復(fù)、對國家和民族的前途與命運的擔憂為前提的。辛氏晚年退居鉛山作《婆羅門引》中有“想見閑愁未了，宿酒才消。東風(fēng)搖蕩，似楊柳十五女兒腰。人共柳，那個無聊？”兩處“閑愁”正可互為解說。
辛氏的“焦慮”、“愁苦”隨著歲月空老而與日俱增。因為不僅其恢復(fù)之懷抱，而且其剛正果敢的個性亦往往難以為他人所理解，除少有的知己之外，他亦難以與南宋士風(fēng)相合，以致許多無謂的猜忌與中傷，距離自己的“理想”愈走愈遠。于是詞人憂國之心與“身份焦慮”雜糅在一起，他的“閑愁”愈益濃重。《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
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卻
憶安石風(fēng)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
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
誰勸杯中綠。江頭風(fēng)怒，朝來波浪翻屋。
登高望遠，贏得千斛“閑愁”。進入詞人視野的“只有興亡滿目”，寄托了詞人對南宋危亡國勢的深切擔憂。“斜陽”、“歸鳥”、“喬木”、“片帆”和悲涼的笛聲，又深化了此種興亡之感。然后用東晉名將謝安曾談笑自若地指揮淝水之戰(zhàn)，建立不朽之功，而反遭朝臣猜忌的故事暗喻南宋朝廷排擠抗戰(zhàn)人士，是造成時局艱危的重要原因。收筆用“江頭風(fēng)怒”暗喻“大廈”將傾的無可挽回的命運，體現(xiàn)出詞人的傷時憂國之情。在《摸魚兒》中，這種深沉凝重的“焦慮”憂患之感、孤獨凄楚之情得到了集中的傾訴：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
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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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３４卷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第６期
網(wǎng)，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
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
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上片以春為喻，借怨春惜春之情，把詞人對時局和“恢復(fù)”的種種希望與失望、惋惜與憂慮、怨哀又無奈的復(fù)雜心緒，曲折巧妙地傳送出來。下片則連用漢陳皇后、趙飛燕及唐楊玉環(huán)數(shù)典，以“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在表達自己志行高潔的同時，也寫出了自己的孤危處境和由這種處境引發(fā)出的身世之感和憂憤之情。這又與他上孝宗文“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為，殺身不顧。……但臣平生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３］（淳熙已亥論盜賊札子）的陳說可相互印證，表明詞人愁苦之深、“焦慮”之切。結(jié)句之“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可謂愁到極處，怨到極處。羅大經(jīng)評日“詞意殊怨”，又謂宋孝宗看到這首詞“頗不悅”［１９］，此說當為可信。“到如今、都齊醒卻，只依舊、無奈愁何”（《玉蝴蝶·追別杜仲高》），“春已無情秋又老。誰管閑愁，千里青青草”（《蝶戀花·送人行》），“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瑞鷓鴣·京口病申起登連滄觀偶成》），“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鷓鴣天》）。這縷縷愁思匯成了這位“歸正人”的心靈的苦海，使他“借花卉以發(fā)騷人墨客之豪，托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２０］（卷九十九）。最后詞人以凄楚的心情反思到：“人間路窄酒杯寬”《鷓鴣天·吳子似過秋水》——可謂辛棄疾久經(jīng)滄桑的人世之感。
總之，辛氏作品中無論是寫恢復(fù)之志還是寫壯志難酬的郁憤，也無論是宣泄對朝廷投降妥協(xié)的不滿還是自抒胸中孤傲不平之氣，無論是抒寫交友唱和和祝壽的應(yīng)酬之作還是寫春花秋月流連光景的消閑情
懷，他內(nèi)心深處的“身份焦慮”則是涂抹不掉的。
參考文獻
［１］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增定本［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８．
［２］（元）脫脫等．宋史［Ｍ］．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９７．
［３］徐漢明校勘．辛棄疾全集［Ｍ－Ｉ．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１９９６．
［４］（宋）洪邁．稼軒記［Ｍ］．
［５］（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Ｍ］．
［６］鄧廣銘．岳飛傳：增定本［Ｍ］．北京：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３．［７］（元）脫脫等．金史［Ｍ］．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９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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Ｅ９］黃寬重．略論南宋時代的歸正人［Ａ］．南宋史研究集Ｅｃ］．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１９８５．
［１０］（南宋）陳珙．四庫全書·蠹齋鉛刃編序［Ｍ］．
［１１］（宋）周孚．蠹齋鉛刀編·代賀葉留守啟［Ｍ］．
［１２］鄧廣銘．辛稼軒年譜：增訂本［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７．
［１３］（明）楊士奇．歷代名臣奏議：卷八十八［Ｍ］．
［１４］孔凡禮輯．范成大佚著輯存·《日抄》奏札節(jié)文［Ｍ］．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８３．
［１５］吳則虞選注．辛棄疾選集［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３．
［１６］（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Ｍ］．
［１７］（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樂游園歌Ｅ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８．
［１８］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卷丙［Ｍ］．廣州：廣州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１．
［１９］（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一［Ｍ］．北京：中華書局，１９８３．
［２０］（南宋）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劉叔安感秋八詞跋ｒＭ］．
（責任編輯張次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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