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梁莊記_中國在梁莊
正是中午時分。和哥哥閑聊了一會兒,我就到樓上房間去
整理這些天的錄音。嫂子忽然跑上來說:“快下來看看,春梅
服毒了。”然后,又旋風一樣跑了下去。 我摘下耳機。
聽到哥哥的前院已經是一片嘈雜,有哭聲,也有人在大聲叫
著,“春梅,春梅,你醒醒。醒醒!”我趕緊下去,看到哥哥
正拿著工具,往躺在架子車上的女人嘴巴里灌東西。這應該是
在灌腸了。 春梅已經處于昏迷狀態,表情非常痛苦,在
拍打聲中,眼皮不時地翻動幾下,好像在回應著大家。一番搶
救過后。春梅似乎清醒了一點,她睜開眼睛,四處搜尋,驀地
緊緊抓著了婆婆的手,嘶啞著嗓子說:“我不想死,我想活,
我不想死呀。你救活我,我一定好好哩。”她斷斷續續地說
著,又昏迷了過去,這期間她一直抓著婆婆的手,仿佛抓著一
根救命稻草,在短暫的清醒時刻,她還用含混不清的聲音掙扎
著吐出幾個字:“要是這次好了,我給你做雙鞋。” 一
個小時后,春梅腿腳抽搐了幾下,然后就一動不動了。哥哥查
了查脈搏。搖搖頭說:“不行了。” 我默默地退了出
來。隨后的幾天,寂靜的梁莊村忽然變得熱鬧起來。村子東頭
的春梅家,第一次成為了村莊的中心,人們或圍在門邊,或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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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坑塘旁,紛紛議論著這件事。梁家幾個長輩聚在一起,商量
了很久,最后派出一個有些威望的中年人去通報春梅的娘家。
春梅的丈夫在外地打工,來回得兩三天時間,而夏天高溫,尸
體難以存放。春梅娘家爹媽、哥及本家來了二十幾口人,哭
著,罵著,拿著棍子、鋤頭、锨把。把春梅屋里和她婆婆屋里
的鍋碗瓢盆都摔碎了。又上去撕扯堂叔與堂嬸。他們不讓下
葬,一定要等著春梅丈夫回來,給個說法。于是,又派人去叫
堂哥。我的這位堂哥小名叫根兒,初中畢業,是村里少有的在
煤礦挖煤的打工者。他沒有手機,也沒有留礦區電話,每到農
忙、春節的時候,自己就回來了。這時候。大家才突然發現根
本無法聯系到他,于是只好讓一個同門的年輕人坐火車去找堂
時候,她們還沒有來這個村莊。后來,聽哥說,春梅與我們自
家的一個堂嫂走得比較近。她也是春梅在村里唯一的朋友。在
哥哥的引見下,我和那個堂嫂,一個頗有些見解與現代意味的
高中畢業生,進行了一番交談。也大致了解了春梅自殺的緣
由。 我只給你說這些,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這幾
天,我心里不美得很,可難受,說起來,春梅的死也怨我,與
我有關。 春梅和根兒結婚不到一個月,根兒就出門打工
了。按說春梅也可以去,可是她暈車,一坐車就吐得死去活
來,她說啥也不出門。后來,生下那小閨女,她也就不想著出
門了。別看春梅脾氣暴,跟她婆子媽(婆婆)、跟村里人經常吵
架。她和根兒的感情可好著呢,沒見過他們吵架。根兒回來
了,經常騎著自行車,前面帶著閨女,后面坐著春梅,去鎮上
趕集,回春梅娘家走親戚。有時候把閨女留給婆子媽。兩人到
城里去玩,也是騎自行車,你帶我,我帶你,親得很。
事兒出在今年春上,春節的時候,根兒沒回來,在那邊給村里
老支書打了個電話。說礦上需要有人看礦,一天雙倍工資,他
就不回來了。春梅也沒接上電話,心里就一直生著暗氣。你不
知道,根兒上次回來是去年春節的時候,中間割麥也沒回來,
這再不回來,到夏天割麥子就是一年半沒回來了。春梅心里不
痛快,在家里打閨女,罵牲口,不給人好臉子。你說,大過年
的,別人都團聚,小兩口一塊兒走親戚,她就剩自己,也怪可
憐的。 過完年,春梅來我這兒玩,說起這件事,一開始
也是扭扭捏捏,哈也不說。后來說開了,一連聲地罵根兒,我
聽出來了,她是想根兒想得狠。我就給春梅出主意,給根兒寫
封信,說自己生病了,要他趕緊回來。春梅剛開始還不好意
思,說寫啥信哩,他們從來沒有寫過信。根兒上到初三,還能
寫字看報,春梅是幾乎不識字的,咋寫呀。我說,你不會寫,
我替你寫。咱好壞是個高中生,也是好浪漫,你哥在南方當海
員,我們倆經常寫信,還相互寄照片,感覺挺好的。每次來
信,心里美得不得了,再累也高興。春梅知道我們經常通信,
早就羨慕。最后她答應了。我就以春梅的名義給根兒寫了封
信,還加了些抒情話。寫完給春梅念念,她聽了,還只罵我,
說誰想他了?但也不說讓我再改。我就把信寫好,封好,把地
址寫好,春梅拿到鎮上郵局寄走了。 這下可壞事兒了,
從寄出去第二天,春梅就開始天天等信,在村口等,有時還到
郵局等。一看見郵遞員來,就前后跟著,怕別人看出來,還非
得拉上我。我告訴她,信來回得走二十多天,她不聽,等了一
個多月。還是沒有信。我就想著,是不是信寄錯地址了?按說
不會啊,是按根兒寄錢回來的地址寄的。春梅有事沒事就往我
這兒跑,來了就問,咋回事,咋回事?我說,干脆,再寫封
時候應該先勸勸春梅,我這等于是火上澆油,把春梅領到死胡
同里了。 這一等又是二十多天,根兒還是沒回信,更別
說人了。春梅也不來問我了,我去看她。她也懶得理我。成天
坐在家里,關著門,辣椒也不摘了,地也不拾掇了。婆子說她
幾句,她也不像以前一樣一句不饒。我心里著急啊,就偷偷又
給根兒寫封信,還找老支書,讓他查根兒打過來的電話記錄,
老支書的電話沒有來電顯示。我上網去找,根本找不到根兒打
工的那家礦。你說這咋辦? 我和春梅去鎮上趕集。原來上
街,每一次春梅不是在賣衣服的地方跟人家吵,就是在賣鞋、
賣蘋果的地方吵,熱鬧得很。現在倒好,人一聲不吭,眼睛直
直的,見啥買啥,溫順得很。我看她的臉,紅得不像樣子,摸
她的手,潮熱得很。有一段時間,忽然又狂躁得不行。見人都
吵,把她老公公、婆子、閨女吵得門都摸不著,都不知道是為
哈哩。 最后這兩個月,春梅連活都干不成,神志不清。
有好幾次去地里干活,把閨女落在地里,自己回來了。也不燒
火做飯,見了村里的男人就跑,好像誰要抓住她一樣,看著都
不正常。村里也開始有人拿眼看春梅,背過去還議論。我也氣
得不行,誰問我了, 我都給嗆回去。可有哈辦
法,根兒聯系不上。也沒往壞處想。聯系不上也正常,平常沒
事沒非,誰跟家里聯系?到時候,自己回來就是了。想著熬到
割麥時,根兒可該回來了,沒想到,這死勁頭兒,還是沒回
來。不過,往年根兒割麥時也沒回來,現在,都機械化了,機
械直接把袋子裝好,運到家里,也不需要多少人手。春梅眼瞅
著都不行了,人都快熬死了,她是一股勁兒憋著,成心病了。
要說,這還沒事,說句難聽的,春天貓都叫春,人也正常,熬
一下,就過去了。可是,前幾個月咱鄰村王營出一個事兒,春
梅又上心了。王營一個小媳婦上吊自殺了。為啥哩?她丈夫回
來,兩人好得不行,一塊同進同出十幾天。后來丈夫走了月把
天,這媳婦一直下身發癢,她忍著,不好意思去看,最后開始
發燒,才不得不去醫院,一看,說是得性病了。醫生還問她丈
夫接觸過什么人,要抽血查艾滋。村里人都知道了,這媳婦又
羞又氣,上吊死了。春梅一聽說,瘋了一樣來找我,逼我,問
我是不是根兒也在外面壞了,不敢回來了。我說這哪兒知道,
再說,礦上挖煤的,都是男的,根本沒有女的。春梅說,她看
過電視,礦上周圍都有女的,專門干那事兒,肯定都有病。我
咋解釋也解釋不清,我說:“干脆,你帶著閨女去找根兒,現
在,大礦不都有家屬區嗎?租個房子也能住下。”這一說,春
梅又泄氣了,她從來沒出過遠門,暈頭轉向的,嚇都嚇死了。
再說,她不年不月地去找根兒,村里人肯定會笑話她。家里的
有事沒事就到王營去轉悠,打聽那個男的在哪兒打工,女的哈
樣子,咋染上這病的。 大前天,不知道為啥事兒,春梅
跟她婆子媽大吵了一架,吵完架之后,春梅上地里去撒肥料,
回來才想起來撒錯地了,把整整兩袋化肥撤到別人地里了。她
又跑回到地里,在地頭轉了好多圈,我看她神情不正常,一直
跟著她。回來,眨眼不見,就喝敵敵畏了。你說,傻不傻,村
里有幾個男人不是在外面,都像她這樣,大家還活不活?
我都不敢跟你哥提我寫信給根兒的事兒,你哥非罵死我不可。
閑得沒事招啥風哩?! 三天之后,派去的人和根兒哥一起
回來,春梅的娘家人又來鬧一番。娘家哥在沖動之下,上去打
了根兒哥幾巴掌,根兒哥直挺挺地站著,也不還手。也不抹
淚,甚至連淚都沒流,好像麻木了一樣。或者。他始終處于詫
異之中。他似乎不明白,他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他的老婆春梅
怎么會去自殺呢?我沒有走過去。盡管我很想問他,是否收到
春梅的信?如果收到了。為什么沒有回來?現在通訊這么發達,
為什么不配手機?難道他不想念春梅嗎?不想念她那年輕的、仍
然圓潤的身體? 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對于鄉村人來
說,沒什么事兒,不年不節,又不是春忙秋種,回家一趟,是
不可思議的事情。那絕對是浪費錢。而情感的交流與表達。更
是難以說出口的事情,他們已經訓練出一套“壓抑”自我的本
領,性的問題,身體的問題,那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事情。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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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億這樣的流動大軍,如果要考慮這些“小”問題,那不是
太麻煩了嗎? 改革開放,“勞務輸出”一詞成為決定地方
經濟的重要指標,因為出門打工農民才能掙到錢。才能拉動地
方經濟。但是,這背后有多少悲歡離合,有多少生命被消磨殆
盡?男子離開家鄉。一年回去一次,至多兩次,加起來時間不
會超過一個月。他們都正值青春或壯年。也是身體需求最旺盛
的時期,但是,他們卻長期處于一種極度壓抑的狀態。即使夫
妻同在一個城市打工,也很少有條件住在一起。因為建筑工
地、廠家并沒有義務給他們提供住宿。而他們的收入又很難租
得起房,往往都是各自住在廠家。至于周末怎么相聚。怎么進
行性生活。則是難以想象的黑暗問題。即使這樣,能在一個城
市,經常會面已經是很幸運的了。由于性的被壓抑。鄉村也出
現了很多問題。鄉村道德觀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農民工通過
自慰或嫖娼解決身體的需求,有的干脆在打工地另組建臨時小
家庭,由此產生了性病、重婚、私生子等多重社會問題:留在
鄉村的女性大多自我壓抑,花癡、外遇、亂倫、同性戀等現象
時有發生。這也為鄉村的黑暗勢力提供了土壤。有些地痞、流
權利過一種既能掙到錢、又能夫妻團聚的生活嗎? 春梅終
于下葬了,就埋在沒有撒肥料的那塊地里,她最終以自己的身
體給這塊地施了肥。頭七那天。根兒哥到墳上給春梅放了鞭炮
燒了紙,又出去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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