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嘉四記
作者:邵燕祥
邵燕祥(1933—),浙江蕭山人。著有詩集、雜文集多種,散文集先后有《亂花淺草》、
《舊時燕子》、《夢邊說夢》出版。
小引
近有溫州之行,得識永嘉山水。一條楠溪江,名列于國家重點風(fēng)景名勝區(qū),以水秀、巖
奇、瀑多、村古、灘林疏朗寥廓勝。無多裝點,野趣天然,荊釵布裙,不掩國色。爰作四記,
并足跡心跡均志之,以饗后之問津者。
池塘春草夢
我告訴朋友們,要去浙江永嘉,一圓我的池塘春草之夢。
永嘉籍老詩人趙瑞蕻立即寄我一篇他的論文,論謝靈運及其山水詩的,就以這位南朝劉
宋詩人夢中得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為題,告訴我“池上樓”古跡猶存;當(dāng)然還告
訴我到了溫州,一定要嘗一嘗江畔海邊灘涂中出產(chǎn)的蝤蠓!
謝靈運(385-433)從422至423年秋,在永嘉做了一年太守,留下近二十首詩,這就是今
天從溫州市區(qū)一過甌江大橋,入永嘉縣境,便見豎著風(fēng)神瀟灑的謝公石像的緣故吧。
我的旅行袋里揣著顧紹柏氏校注的《謝靈運集》(中州古籍出版社),一路也老念叨他;
今天山上有石蹬臺階,自然好走,當(dāng)年詩人穿木屐登山,上山去其前齒,下山去其后齒,這
世稱“謝公屐”的小發(fā)明,確是源于親履親知。貴為一方之長,并不要人用轎子抬,已屬難
得,況且他還寫出真山真水真性靈的山水詩。他不像后來的徐霞客那樣行腳半天下,自覺地
考察自然地理,這也不必深責(zé):評價古代作家我們不是應(yīng)該只看他比前人做出了哪些新的貢
獻么?
史傳上說謝靈運游蹤遍永嘉,這永嘉是大永嘉,相當(dāng)于今天溫州市所屬各縣。從他的詩
看,不但包括了今天的溫州市區(qū)、郊區(qū),還涉足平陽、瑞安、樂清和雁蕩山,還有今天的永
嘉縣。
謝靈運初來,就“裹糧策杖”登永嘉綠嶂山,山在今永嘉縣楠溪江畔。其時大約已到秋
末冬初,溪水凝寒,翠竹披霜,山澗曲折,似斷還續(xù),在深山遠(yuǎn)林中不辨方向,竟鬧不清初
月落日誰東誰西。這就是他詩里說的“澹瀲結(jié)寒姿,團欒潤霜質(zhì),澗委水屢迷,林迥巖逾密。
眷西謂初月,顧東疑落日。??”可以想見當(dāng)時古樹蔽日,濃翳遮天。這種景觀,在今日永
嘉北部的四海一帶原始林區(qū)也許依稀可見;楠溪江中下游植被自然不如千載以前,不過那“草
木蒙茸,云興霞蔚”還是使人流連忘返的。如果從現(xiàn)在起加意養(yǎng)山育林,環(huán)境不因開發(fā)而破
壞,那么若干年后,或能不僅在書本中,而且在地面上整體的重現(xiàn)“謝靈運的山水”。
謝靈運來這里時,雖說從衣冠南渡,吳越漸次繁華起來,但永嘉地處海濱,還是邊鄙窮
荒之地。遠(yuǎn)離了皇都的政治漩渦,卻又無異于貶謫流放。詩人說,“地?zé)o佳井,賴有山泉”;
又在與弟書中,抱怨永嘉郡“蠣不如鄞縣”,及至后來嘗到樂成縣(今樂清縣)新溪的牡蠣,又
贊嘆道:“新溪蠣味偏甘,有過紫溪者”。俱可見他的無可奈何之情。謝靈運藉永嘉山水疏散
了愁懷,永嘉山水則藉謝靈運表現(xiàn)了自己。這本是差堪告慰的。但四十八歲的詩人終于難逃
劫數(shù),棄市廣州,罪名竟是與暴民有牽連,意圖謀反。謀反一事,有人說有,有人辯無,今
天誰還弄得清楚??傊x靈運卷進了皇帝劉家兄弟間的政爭,做了犧牲;謝靈運的作品幾乎
與詩人同命。他原有集,早已失傳,詩文只散見于《文選》和其他總集、類書、史籍。現(xiàn)在
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謝康樂集》,已經(jīng)是明人輯錄的了。不過詩人也有詩人自己的命運,“池
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千多年流傳不衰,仿佛謝靈運竟也附之以生:“夢中得句”云云,
我懷疑是詩人自己或別人編出來的傳說,所謂謝靈運自己說:“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或
許是詩人帶有自得的謙詞呢。
我是少年時代先讀了“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尋故問典,才知道“池塘生
春草”的名句。一夢幾十年,溫馨鮮活如昔,直到這梧桐葉落的季節(jié),終于借著來楠溪江采
風(fēng)之便,重溫謝靈運的生平,含咀詩人的篇章,尋訪詩人的屐痕,揣摩詩人的心曲,不覺思
緒棼亂,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永嘉人——溫州人總不是無端地把一千五百年前只曾在此為官
一年的謝太守引為知己,至少因為他曾寄情這里的山水,由衷地詠歌過這里的山水吧。
舴艋舟
連日在楠溪江右岸的公路上來來去去,俯瞰秋水,一碧深青。昨晚趕到獅子巖看鸕鶿捕
魚,晚了,無星無月,看不真切,只得了四句俚詞:“ 遙燈如柿柿如燈,漁火秋江幾點明。
為問楠溪平且淺,魚游何處躲魚鷹?”
今天風(fēng)和日麗,全不像“十月一,送寒衣”的節(jié)令,心情舒展開來。聽說主人要安排下
午游江,心想也許能一乘舴艋舟了。來到渡頭,一色排開的都是竹筏。
這里的竹筏,頭部高高翹起。彎處是火煨煙薰留下的黑黃痕跡,使人想起焦尾琴。十二
根毛竹并排,任你坐臥,足夠聽點水漱石之聲了。
都愛說水清見底,成了一句套話。這水底仿佛探手可及,鋪滿大大的卵石,在日光水影
下?lián)u晃。我知道光和影造成了錯覺,才把水看得淺了。淺處也總有一米左右,不然竹筏撐不
動。但也深不到哪兒去,否則舴艋舟就不致兀自橫在水邊了。聽說三百里楠溪江,二百里可
走舴艋舟,我想那是春夏水漲的時候。叫舴艋舟,此蚱蜢可大,只是梭頭尖尾有如蚱蜢。船
篷有一節(jié)可以推開,長長一段就成了敞篷的。與李清照當(dāng)年所說,“載不動許多愁”的“雙溪
舴艋舟”,大約相差無幾。那首有名的《武陵春》詞,已經(jīng)考出是1135年春李清照五十二歲
在金華所作。早在1130年清照四十七歲,那年正月宋高宗趙構(gòu)車駕曾泊溫州。清照趕來從黃
巖雇船入海,“從御舟海道之溫”;三月間又隨御舟離開溫州?;实鄣挠畚蚁胍?,清照走
海路,內(nèi)河的舴艋舟雖可張帆,怕禁不起海上風(fēng)波,然則所雇的海船該不是舴艋舟了。當(dāng)時
溫州或包含今永嘉縣境,但清照伶仃一女身,追隨行在,逃難期間,又逢寒冬,諒不會遠(yuǎn)出
郡城,跑到楠溪上去。我們在楠溪江見舴艋舟,聯(lián)想起李清照,卻沒有根據(jù)說李清照也在楠
溪江上泛過舴艋舟。富于想像是好的,捕風(fēng)捉影就不足取了。
謝靈運倒真來過。他423年春寫過《過白岸亭》:“拂衣遵沙垣,緩步入蓬屋。近澗涓密
石,遠(yuǎn)山映疏木。??”這年秋天寫的《歸途賦》里,又說過“發(fā)青田之枉渚,逗白岸之官
亭”。據(jù)《太平寰宇記》卷九九,“白岸亭在楠溪西南,去(溫)州八十七里,因岸沙白為名。”
按地圖上的里程屈指,這個亭該在今天的坦下一帶,九丈灘林對岸,不知那里是否還有白沙
筑成的堤岸。不過再一想,一千五百六十年前那個白岸亭,只是個以草為蓋的“蓬屋”。搭了,
毀了,又搭上,又毀了,尋常事耳,我們何必膠柱鼓瑟?即使再在江邊,青崖空翠中或灘林掩
映處,點綴一二涼亭,可結(jié)茅,亦可覆瓦,只是不要用水泥澆鑄以求“永久”便好。
所謂人文景觀,殊不必強求。比如詩碑,偶有一二則可,多了反敗胃口。就像“近澗涓
密石,遠(yuǎn)山映疏木”,寫此時此地之景,此景又何限此時此地,豈必指實呢?我在竹排上,仰
望晴空,想起“春水船如天上坐”,放眼遠(yuǎn)岸,想起“平林漠漠煙如織”,這何嘗是寫楠溪風(fēng)
光,但不正道出楠溪江上況味?
由近及遠(yuǎn),水枯處白卵石間蓬生著蓼莪之屬,在晚秋變得深紅,襯著蘆花搖白,略顯蕭
瑟。畢竟節(jié)近立冬,野菊已謝,杞柳漸老,而一片馬尾松、毛竹依然疏密有致地屏列高天曠
野中。夕陽下火紅欲燃的,不是楓樹,而是烏桕。左岸有大村鎮(zhèn)名叫楓林。我們眺望著、欣
賞著緩緩后移的岸景,兩岸的山野草木以至放牧的老牛,卻正默默地靜觀著我們泛筏中流;
一動一靜之間,隱然相契相通。
如果不放竹筏,而乘舴艋舟,所見所感當(dāng)亦不過如此。乘舴艋舟的心思沒有“得逞”,俟
諸來日吧。
竹筏幾次過灘,因天寒水淺,只覺有趣,不覺驚險。筏工如識途老馬,左彎右曲之后,
帶領(lǐng)大家漫灘而下??旖鼦髁执鍟r,他們在平水里篙定,生吃地瓜墊補,確是累了。遠(yuǎn)處灘
林外卷起一柱煙,先以為農(nóng)家晚炊,其實是過路車攘的軟塵。
順流放筏兩小時,據(jù)說筏工旱路回去需用四小時,天黑或還得店宿一晚。一筏一工,計
酬十八元。
楠溪江由北向南,左為雁蕩山系,右為括蒼山系,從縉云縣烏下嶺發(fā)源,干流全長一百
四十五公里,大部流經(jīng)永嘉縣境。經(jīng)鑒定,江水最少含沙量僅每立米萬分之一克,水質(zhì)呈中
性,pH=7,硫化物、氯化物、氫化物、亞硝酸鹽、氨、氮、重金屬等有溶物質(zhì)的含量,均符
合國家一級標(biāo)準(zhǔn);化學(xué)耗氧量、總硬度符合國家最低標(biāo)準(zhǔn);硫氧化物、氮氧化物也大大低于
國家允許濃度。清華大學(xué)建筑系朱暢中教授說:能有這樣清潔、明凈的水體,全國也是少見
的。楠溪江因為沒有污染水體的工廠,因而保存下來了。這是他勝過漓江、富春江的地方。??
難得它山溪水清,然而隨著發(fā)展生產(chǎn),發(fā)展旅游,楠溪江還能長葆水質(zhì)不受污染、水色澄碧
透明么?
巖·云·瀑
永嘉縣龍灣區(qū)一個青年朋友遠(yuǎn)道來索題,我寫了這樣幾句話:“昔愛‘春晚綠野秀,巖高
白云屯’之句,今值秋晚,稻熟菜嫩,黃綠繡錯,而岸上白云則無日無之。因得詩云:謝公
蹤跡應(yīng)猶在,來向楠溪江上尋。”
謝靈運那兩句詩,是在離開永嘉八年多以后“入彭蠡湖口作”,然而景物依稀似永嘉,尤
其是“巖高白云屯”,在楠溪江兩岸隨處可見,只要是晴天。他在永嘉寫的《白云曲》失傳,
兩句詩中想來也融入永嘉白云的印象?,F(xiàn)在“”字簡化為“巖”,好像只是一般的地質(zhì)學(xué)中巖
石,不再有“山之高峻者”的意思。像形字里,未經(jīng)簡化的和、諸字一樣,繁雜的筆劃像畫
家的法,給人以崔嵬嵯峨嶙峋之感,高、幽、峭、險,亙古如斯,只有偶來屯聚的白云,賦
予它以生機,以飛動的靈氣。
晚謝靈運數(shù)十年的陶弘景,也寫過一首關(guān)于云的好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
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是因南朝齊高帝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之作。陶弘景寫這首
傳誦千古的名篇時,似還沒有隱居到永嘉的石室山,而后來石室左近還是附會出了白云嶺和
白云亭。石室山今名大若巖,若就是箬,形容山冠為箬笠。據(jù)說山上古來有五十多個洞,我
們只探了高十七丈、深二十四丈、闊二十三丈,可容數(shù)千人的最大一洞,即古地理志所說的
石室。不知從幾時起,石室之名被“陶公洞”所取代。洞是古的,洞中建筑文昌閣1957年失
火,只??张_,顯得空蕩蕩的。洞外植被不古,當(dāng)路一老樟,仿佛閱盡滄桑,還要拭目以待。
南史說陶弘景特愛松風(fēng),“每聞其響,欣然為樂”,倘果在洞左洞右,山上山下遍植松林,雖
附會卻不嫌牽強了。
不遠(yuǎn)是神往久久的十二峰和百丈瀑。但是主人不提它,一逕引我們上石門臺去??蛷闹?/span> 便,不好多問;后來才知道去十二峰、百丈瀑山路難行,且聽聽在百米高頭的地名“虎愁岸”, 怕就要勸阻老人:石門臺一樣有瀑布。 石門臺在何處?一入峽谷,嵐氣蕭森,有時以為風(fēng)吹木葉,其實乃水聲潺潺。石階一會兒 陡高,一會兒平展,走走停停,在意想不到處飛濺一掛水簾,或落入凝碧深潭,或瀉進潺山 溪。行行重行行,才懂得峰回路轉(zhuǎn)的境界,好就好在有節(jié)奏,不平冗。忽于翠竹叢、亂石堆 中躲躲閃閃出現(xiàn)一條瀑布,人說叫含羞瀑,從山下數(shù)上來,已是“六”了。 就是瀑布,字典說是閩方言,此地不少語言風(fēng)俗與閩東北相近。最早見這個字,是朱自 清先生寫溫州的《白水》: 幾個朋友伴我游白水。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細(xì)了。有時閃著些須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 有——只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巖石中間 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無可憑依,凌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xì)了。當(dāng)那空處,最是奇跡。 白光嬗如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fēng)過來,用纖手挽著那影子,它便 裊裊的成了一個軟?。坏氖植潘?,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服服貼貼的縮回來了。我 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wǎng)?!L(fēng)想奪了她的, 她怎么肯呢? 幻網(wǎng)里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jù)。 寫得真好,體物入微。只不知白水在溫州的哪里,當(dāng)不在永嘉。不過,他寫的是如煙的。 石門臺的七、八、九,全然是另一回事。那白練懸垂,隆隆如車馬奔騰,這一帶似有座巖名 “鑼旗鼓傘”,勢頭倒正旗鼓相當(dāng)。石門臺者原來在巖頂,破檻而出的瀑布由此發(fā)軔。所以, 按理說九實應(yīng)為第一,山下的一,才是趨下而不回的第九了。 歸途又去探“崖下庫”的瀑布,另有一種幽趣。沿著重崖迭嶂間的山路攀登,漸漸的棧 道窄,一步一險,再無心觀望峭壁上的紫藤蒼苔。心神不定之際,豁然別有洞天,三面峭壁, 下臨一潭,瀑布垂簾,形勢略似雁蕩山的小龍湫加三折瀑。遙想夏日雨后,水勢磅礴,山鳴 谷應(yīng),幽深自又添幾分雄奇。 都說楠溪江“無水不成瀑”,嶺頭鄉(xiāng)龍?zhí)镀俨迹瑤r上村的大泄七折瀑,水巖村的千尺瀑 布??還都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呢。 沒有山巖便沒有瀑布,有了瀑布,才使默然無語的山巖,連同嶺頭峰巔的白云,一起變 得有聲有色了。 田家村舍 到楠溪江東著名的石桅巖去,下車以后要步行一陣子。一會兒走過溪上的“丁步”—— 一步一個石礅,想像水漲時渡河的有驚無險,喚回童年踏水的興致;一會兒在卵石灘上走過, 大卵石給人安全感,急不擇路時落腳小卵石上,硌那么一下,不免感謝百千萬年的歲月和流 水已把石塊的棱角磨圓:一路墻、門、堤、路,盡是石頭,山中原是石世界,最早的大地上, 除了捉摸不住的空氣,該就只有石頭、泥土和水流了。 走過一段新開的山腰棧道,似乎窄了些;還得撐船走一段水路,過袖珍的“小三峽”,兩 岸峰巒倒成了放大的盆景。行到水窮處,舍舟登岸,便是相對高度三百零六米的石桅巖,聳 立于二百米左右的群巖簇?fù)碇?。億萬斯年,張帆望海,那氣魄,那欲行不得的內(nèi)蘊的張力, 絕不是昆明湖上雅號清宴舫的石舫可比。不知始于何年人們名此巖為石桅,山巖壁立,形如 船帆是其一,也不能不看到,群山環(huán)抱,道路阻隔,畢竟囿不住想像和抒情。 我們是要到石桅巖北的下岙村去(岙音奧)。中間經(jīng)過一片平展展的綠茵,正是所謂芳草 岸了。在一戶周姓人家歇腳。中年主人從溫州師范畢業(yè)后就回鄉(xiāng)教小學(xué),最近抽調(diào)參與石桅 巖景區(qū)的籌劃。在他家高大堂屋八仙桌上吃的中飯,有老酒,早晨宰的鮮肉,燜毛芋,新摘 的瓜、菜、豆和板栗。此情此景,我想到孟浩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那是“故人具 雞黍,邀我至田家”,田家風(fēng)味,固遠(yuǎn)勝于珍羞羅陳、“海鮮生猛”也。 記得在武夷山,聽說楊廷寶先生主張那兒的旅游建筑“宜小不宜大,宜低不宜高,宜土 不宜洋”(也許還可加上宜隱不宜顯,宜儉不宜奢),才不致破壞那一片水墨丹青的野趣。楠 溪江兩岸連同淺山深坳,居民點和風(fēng)景區(qū)斷難截然分開,不僅旅游設(shè)施,而且居民新建改建 的房屋也擺在一盤棋上;沒有理由為了“詩情畫意”,勸居民留在百年老屋、頹敗破蔽的“古 民居”里過日子,自然也不可能讓居民自建造價高昂的“仿古建筑”,那么怎么辦? 楠溪江不但有佳山水,還有古窯址、古墓葬、古戰(zhàn)場,以及古橋梁、古牌坊、古民居, 一筆可觀的文化遺產(chǎn)。拿古民居說,怕也只能重點保護其中最古老也最有特色的典型,當(dāng)?shù)?/span> 已經(jīng)開始這樣做了。在渡頭古窯址南,巖頭鎮(zhèn)北,走進“蒼坡溪門”,便是古老的李姓村寨— —蒼坡村。從五代建村,到南宋時九世祖李嵩按照“文房四寶”布局:東西長街直細(xì)如筆, 稱“筆街”,指向村西狀如筆架的山巒,這筆架山是借景,村內(nèi)兩方水池可算是實實在在的“硯 池”,另有兩條青石擱在池邊,其中一條的一端砍斜,象征磨過的墨,全村就是可以寫字可以 畫圖可以做文章的一張紙了。聽說小楠溪南岸的豫章村,村前迎著文筆山,也挖了一方“硯 池”,文筆山的筆尖峰倒映水中,正如毫端蘸墨。這個村“一門三代五進士”,不知是托這個 風(fēng)水的福,還是及第后才有這構(gòu)思。 像這樣保存著明清以前格局的古村落、古民居還頗有幾處,多伴有涼亭、蓮池、戲臺、 祠堂。蒼坡村似是最古的,八百年老樟樹為證。在這里借“水月堂”設(shè)民俗陳列,有容易傳 世的石臼石鎖,還有舊時的床、轎、紡車布機以及農(nóng)具;器用之中我最感興趣的是一件竹編 對襟上衣,每一方格小于指甲,工藝極細(xì);又透又露,設(shè)想暑天衣此,如倚修竹,當(dāng)清涼無 汗。另有一紅色拙實木盆,旁出一鵝頸彎彎,正好在臂上,說是婦女下河洗衣裳所攜,既實 用又富情趣。此地河溪鵝不多見,鵝盆補此不足,它體現(xiàn)了不弄筆墨紙硯的人在日常生活中 殘存的一點“古意”。 清華大學(xué)建筑系汪國瑜教授,說起此間三個古村寨里新蓋的房子,無論哪一座,都沒有 老的好看。“在風(fēng)景區(qū)蓋房子,特別要注意樣式,要和風(fēng)景協(xié)調(diào) ;因為新房本身也成為風(fēng)景。” 如何兼顧環(huán)境景觀與居民生活,存古與懷新,文化與經(jīng)濟,——這就是千古謐靜的楠溪江, 在過去與未來交會之際,給今人出了個不那么好做文章的題目。 199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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