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陽明大傳》
周月亮 著
小引 陽明這只鞋
一 生極重踐履的陽明,本身就象只鞋。這只鞋上插著高貴的權力意志的
權杖。形成心學的倒T字型結構——不是十字架,也不是鉆不出地平線的大
眾的正T字型。他的“致良知”工夫就是要你站在地平線上。然后腳不離地
的無限的向上升華,把人拉成頂天立地的大寫的人。
拔著頭發(fā)離地球的是阿Q,當縮頭烏龜的是假洋鬼子,只是鞋而無權杖的
是讀書沒有悟道的士子。只耍權杖而不愿當鞋的是政治流氓——那個意志不
是高貴的權力意志,只是反人道的獨裁欲望。
陽明的心學是這樣一種生活方式:既生活在這里,又生活在別處!
《明史》陽明本傳只附了一個學生,既因為別的成了氣候的學生都有傳,
還因為這個學生最能體現陽明學的“鞋”精神,他叫冀元亨,他因去過寧王
府而被當成陽明通寧王的證據給抓起來,在錦衣衛(wèi)的監(jiān)獄里受百般折磨,但
他對人依然象春風一樣,感動得獄吏和獄友一個勁的哭,他把坐大獄當成了
上學堂。所有的司法人員都以為奇,問他夫人:“你丈夫秉持什么學術?”
她說:“我丈夫的學問不出閫幃之間”。聞者皆驚愕不已。
但是,人皆在閫幃(kun三聲)之間,誰有這種境界、風范?只生活在這
里,反而得不到這里;單生活在別處,自然更得不到這里。
先作只鞋,再插上權杖,也不是陽明學的精神。那就是把鞋的大地性當
成了手段,斷斷成不了圣雄,只能成為梟雄。
再高貴的鞋,也是踩在腳下;但路也正在腳下。不能生活在別處的人的
所謂腳下之路,只是不得不走的路;有生活在別處之權力意志的人才能“踐
履”在希望的道路上。
在比做什么事成什么人更哲學的語義上說:穿什么鞋走什么路。
陽明這只鞋,至少有親在性、超越性、詩性、葆真性、有應必變的踐履
性.....許多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找不到一只合腳的鞋。陽明這只鞋可以
叫真、善、忍;可以叫真、智、樂,叫六通四辟...
致良知,就是要你找到可以上路的合腳的鞋。致者,找也。能否找到呢?
就看你肯不肯去找——因為,它就在你自身「心即理」。陽明這樣解釋孔子
說的上智下愚不移——不是不能移,只是不肯移。
說無路可走的人,是沒有握住自家的權杖,把生命的舵送給了別人——
那人哪怕是上帝也會變成魔鬼——上帝的真誠包含著上帝的欺騙。
心學或曰陽明學并不給世人提供任何現成或統(tǒng)一的鞋,如果有那種鞋就
是枷鎖和桎銬了,心學只是告訴人們: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那雙合腳的上
天堂的鞋——找這雙鞋的工夫與上天堂的工夫是同一個工夫。
路在腳下,鞋在心中。你的任務是找與走,走著找,找著走,邊找邊走...
這樣邊找邊走,就凸現出權杖的“權道”來——已發(fā)生語義轉換,這個
權道的“權”是秤砣、以及因此衍生的權衡、權宜的那個權。對于人心來說,
權,就是“感應之幾”,“幾”就是微妙的恰好,象秤砣一樣隨被秤之物的
輕重而變動,找到那個應該的恰好。所謂道, 就是“體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
用者也”「王夫之《周易外傳》卷一」。權道就是追求“時中”即永遠恰當
的人間至道。約略等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個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
沒有這個權道,權杖只是個擺設,有了這個權道,權杖才能變成如意金
箍棒,草鞋才能變成船,駛向理想的港灣。通權達變,是孔子認可的最高境
界。不能通權達變就只能刻舟求劍、守株待兔...儒學在近代陷入困境就
因為秉政的儒臣們失去了權道。
這個權道就是在踐履精神上加上權變智慧——絕對不是無標準的變色
龍、流氓。一講權變就滑向流氓,為杜絕流氓就割斷權道,都是找不到權道、
反權道的表現。權,這個衡量萬物的標準,用陽明的話說就是良知。良知在
你心中,不用到別處去找。
所以,陽明這只鞋還帶著秤砣,是風鈴也是駝鈴。
第一回 夜行船
成化九年,陽明還不滿一歲。濟南等地兩次出現白天黑暗如夜的怪事。這, 自
然與陽明無關。但是,史籍備載此事,卻是要說明天人感應的道理。我們借用
此事象來象征陽明所遭逢的年代。昏君與宦官使政治黑暗如夜;物欲橫流,市
民縱欲,世風黑暗如夜;人心缺乏良知的光芒,便黑暗如夜,蠅營狗茍之輩像蒼
蠅一樣生來死去——亂七八糟地活,稀里糊涂地死。而陽明偏要來當救世主,
夜行俠。陽明一生的事功是在“月黑殺人夜”中奇跡般的完成的; 陽明學的
精髓若能用一句話來形容當是:給黑暗如夜的人世帶來光明。陽明認為人心越
是黑暗如夜,世事越是黑暗如夜, 越是他所信奉孟子的“反手而治”大見功夫
和成效的好時機,所以他偏要從道德航線上鑿通復歸羲皇上古的航道。
王陽明這只鞋就這樣變成了夜行船。當哥倫布航海發(fā)現新大陸時,這只心學
之舟在宦官禍政的漫漫長夜,從姚江開始其顛沛流離逆水行舟的航行,最后終
于攪動了大江南北。這條船是播種機,是宣傳隊, 將美學化的倫理,臨場發(fā)揮
的智慧,傳給良知未泯的人,不肯白活一場的人。
王陽明就是要解決行動的人何以無良知, 號稱有理性的人何以不能有效地行
動的問題。然而時至今日人們還在進行著“三岔口”式的撕殺,哪個能擎燈
自明?
1.陽明釋夜
無論是古老的陰陽觀念,還是浪漫詩人的銳敏的感覺,抑或凡人的日常經
驗,夜, 總是與黑暗,冥行相連,總伴隨著恐懼,凄涼。人們總是謳歌光明詛咒
暗夜。 佛教常用暗夜比喻那個人生煩惱的總根源——“無明”(惑),而一
旦覺悟便亮了。但依然有三種人渴慕黑夜的氛圍:盼望一展身手的英雄或歹徒;
急切去幽會的情侶{人約黃昏后}, 再有 就是哲人,黑格爾說他們是貓頭鷹,
偏在黑夜起飛.王陽明一身三任,且能再透過一層。他說:
“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歙聚發(fā)生
處。圣人則不消說夜氣。”(《傳習錄》)這是漂亮的精神勝利法。但,圣人
可以心中無夜氣眼中無夜氣;學人則正是做功夫的契機而已。做甚么功夫?做
在黑夜不迷路的功夫, 還能走向光明。光明的標準是甚么?這正是心學所要探
究,所要建立的。
“良知在夜氣發(fā)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
時, 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這里又把夜氣日常化,作為一
種沉靜境界的象征了。后來,他更簡練的說法是“良知就是獨知”時。人們
常說的夜深人靜你想一想——也是這個意思。孤獨的陽明不以夜氣為苦的心
態(tài)悠然可見。靜功是動功的本錢亦悠然可見。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
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
界。日中以前, 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氣漸昏,往來
雜擾,就是春秋戰(zhàn)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的世
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這里又用“夜”
來比方社會狀況, 用道德眼看世界的人都有慕古的傾向。陽明是在用社會狀
況比方人的精神境界。 而且人的精神境界是可以獨立地超越社會此狀況臻達
彼狀況的。
正德十年(乙亥),陽明為天澤作《夜氣說》又強調夜氣與白天的相互
依存的辯證關系,他先從感性知覺說文人喜歡的“夜晚現象”:師友相聚,
談玄論道,靜謐的夜晚賦于了文人超越的情思。這有點像黑格爾說哲學家是
夜晚起飛的貓頭鷹,美學家們所傾心的最適宜靈魂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夜晚”。
但他轉而告誡天澤,不能太迷戀夜晚這種孤寂的狀態(tài),太離群索居必意怠志
喪,這就失去了陽氣的滋養(yǎng)。陽明的哲學是:萬物皆備于我,化任何不利因
素為有利因素,“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要想長,
就得想辦法得全面的“養(yǎng)”。任何故意跑偏樹敵的做法都是自作孽的傻瓜行
為。陽明在強調轉化時的藝術造詣儼然像老子復生,道家與儒家的最大的區(qū)
別是,道家只重視事物的關系間性,而儒家強調不變的原則性。陽明還相信
禪宗“達則遍境是,不悟永乖疏”的智量。
心學就像心一樣不可把握。 細密地領會消化他這些象征性的哲思,是以
后的事情,
現在要說的是:若一腔子羲皇世界的心志,偏偏遭遇了“日中以后”“漸
漸昏夜”的年頭,
怎么辦?——那個無拳的打那個無舌的,那個無舌的怎么說?
而且,打人不一定用拳,說話「廣義的表達」也不一定用舌。但是無論用
甚么, 都用的是心!在理不清弄不明的文化權力網絡中,人心——絕不是那塊
帶血的紅肉,——到底該怎樣把捉?
2.夜光曲
對于一般的人來說,要提示關于陽明時代的直接感性印象,至少得打出三
種側光。就市民生活而言,最現成的是想想《金瓶梅》,“三言”,所描述的
社會生活,還有唐伯虎等名士的風流生活,都有一股子“街死街埋,路死路埋”
的不管不顧的氣概。當然這種世俗生活與陽明沒有直接關系,但這個市民社
會是當時的空氣和土壤,也是后來官府壓制王學,但王學照樣在社會上流傳
的基礎——明代有了社會,不是國家即社會那個大薄餅了。就思想領域的大
氣候而言是“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述朱期。但是林下的巖穴之士在
傳遞著心學的火把,陳獻章、吳康齋、婁一齋,獨自克己省察,默默地為成
圣而刻苦自修著。他們這個譜系倒是直接與陽明相關——因為人們勢必首先
從思想家的角度來打量王陽明,盡管這已經是倒果為因了。最后一道主光是
政治,明代的政治以流氓成性著稱久矣。皇帝翻臉不認人,朝廷江湖化的厲
害,干絕戶活兒的宦官,爭斗不已的文官……
王陽明之所以成為王陽明就因為他是主旋律的邊緣人。市民生活以商業(yè)
發(fā)達地區(qū)為典型。而他出身在古越蠻地的陽明,受不到這種風氣的污染。換句
話說,若他生活在吳中,也可能以一名士了之。自然吳中也不全是名士,個人秉
性有來自遺傳、家教的因素。而且他一生的基業(yè)都在蠻荒之地創(chuàng)立,貴州、
江西、兩廣、古越。他在北京、南京的日子極短,也沒非打入中心的意必。
有明三百年之活劇,像任何戲文一樣有它的堂皇的開端,略為沉悶的發(fā)展,
好戲連臺的高潮和引人深長思之的結尾。整個大故事都有“夜”“光”之兩
面性。朝綱整肅時,社會蕭條;政治糜爛時,社會又有新芽。直到明亡,都充滿
著這種兩面性:土崩之中有砥柱,瓦解之際有堅心,魚爛之內有珍珠。從正德朝
開始明王朝開始衰敗也“好看”起來。漫漫長夜,人們渴望光。于是,陽明應
運而生了“心學”之光。這是在開端發(fā)展時期不太可能的。結尾時只能出現
顧,黃,王那樣的反思大師,他們要締造新的思想之光。
現在要說的是,夜光乃并體聯(lián)生的統(tǒng)一體,不可作兩事看。同理,宦官有
忠奸,文官有邪正。每一個體和一切事理都有“二象性”。包括我們要為之“樹
碑立傳”的心學也是正邪兩賦的,既是“光”也含著“夜”。天下沒有不包
含互反性的東西,陽明想解決這個問題卻制造了更大的問題。洪武爺也是如
此,他想打掉宦官和文官,卻反彈這兩樣都空前的活躍。洪武,永樂兩度開國,
基本上奠定了明制的輪廓,但每朝都有新變,每一種變化在當時都是至關重要
的。洪武爺這個最窮苦的孩子終于開拓了漢人復興的重要時代。這個牧童、
乞兒、和尚與傳統(tǒng)的文官精英政治及他們那套文化傳統(tǒng)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他
的一個基本指導思想就是聯(lián)合農民斗地主,打散那個給過像他一樣窮苦的百
姓諸多壓迫的官僚層。如果說廢除宰相是怕篡權的話,那大殺貪官則是為國為
民除害。他殺貪官的幅面和力度,持久性都是曠古未有的。但以小過殺大臣成
了他的家常便飯時,他就象江湖的“老大”了。從小吃苦太多必養(yǎng)成反社會
反政府的性格,長期的軍事殺伐也助長了他殘酷的品性。他活著時文官的“故
事”已充滿戲劇性,他死后就更別提多熱鬧了。他從農村的社戲中就知道了宦
官禍政的教訓,他當了皇帝后嚴禁宦官,規(guī)定宮中宦官的數量不得超過百人,
不準他們讀書受教育,想砍斷他們干政典兵的道路。結果卻造成文盲收拾文化
人的怪異國情。他認為宦官中好的“百無其一”,他自信他定的規(guī)矩會永世長
存,絕沒想到事實上卻是及身而絕。自從永樂用鄭和下西洋找建文后,宦官漸
起。也還因為洪武造成的內官外官的空隙,經靖難之變后,越發(fā)空虛。因不與
永樂合作,被永樂滿門抄斬的數十家,避官而逃的400多人。永樂便大用燕王
府的舊人,這又形成明政的又一個慣性:新登基的皇帝必用東宮舊人或藩邸舊
人。幾個掌握全國大權的宦官都是這么發(fā)達起來的。
如果說宦官禍政是“夜”的話,那文官活躍確實確實是“光”。沒有文官
活躍這個大背景,就沒有陽明用武的大舞臺。心學也不會成為影響朝野的全國
性大思潮。文官活躍文化上的原因是由于宋代理學的教化;歷史原因是經遼,
金,元異族統(tǒng)治后,讀書人都有股子主人翁的責任感;現實原因是洪武朝廣開
仕路,開科取士的規(guī)模空前的大。另外,朱元璋允許任何官員直接上書言事。
翻《明史》列傳,時見有人因一奏疏而驟貴或倒霉到底。文官隊伍駁雜,良莠
不齊是毫無疑問的。但總體上是明政府運轉下來的基本力量。正德以后,皇帝
不上班的多多,但全國的政事照常運轉,靠的就是文官。與禍國宦官經行殊死
斗爭的也是文官。
王陽明與這個文官系統(tǒng)的關系也是"夜光"關系:他既是這個背景中人,又
要超越他們。從他們中來,卻不想回到他們中去;想教化他們,他們卻排斥他;
他們視陽明為妖怪,陽明視他們?yōu)椤靶闹匈\”,尤難破除的冥頑鈍漢。就最基
本上情況而言,他們是“夜”,他是“光”。他生活在他們當中,如處“昏夜”。
他在他們當中如“荒原狼”,他們則是家兔子。陽明的最大的愿望是把他們從
黑暗的隧道中引渡到光明大道上來。他之所以頂風犯忌地開門授徒,就是為了
普度眾生,先度同類。閣臣們因此而打擊他,信服他的學生官員而不避毀譽地
保護他,也是一首饒有趣味的“夜光曲”。他一生之戲劇的沉浮變化,一半是
文官集團導演的;一半是宦官們導演的。當然總根源是他不肯和光同塵,不想
與世低昂,不愿意混吃等死白活這一場。——古代中國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
能容忍不平庸。陽明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自己平庸的生,平庸的死。
他既生活在這里,又生活在別處。他因此而歷盡顛蹶,也因此而光芒九
千丈長。他想給黑夜帶來光明,黑夜想把他吞噬了。他終于沖破了黑暗,創(chuàng)建
了給幾代人帶來光明的心學。然而到了魯迅還在說:“夜正長,路也正長。”
這首夜光曲不那么詩情畫意,卻有足夠的晦莫如深的夜色,刀光劍影的光景。
而陽明以心學大俠獨有的身手如入無人之境。這正是這首夜光曲的主題。
3.不陰不陽
劉瑾殺人打人就不手和拳,用的是眼神和舌頭,他連字都不會寫幾個。
要問劉瑾明用國家正典,暗用廠衛(wèi)殺過多少國家大臣,又廷杖,貶謫,流戍
過多少國家大臣,又當廷侮辱、用各種方式辱弄過多少國家大臣,他本人絕
對數不清,也沒想著要數,因為對他來說這些均如吐痰放屁一般。《明史》
上記載的只能是其中一部分。這位實際上的皇帝又并不是真正的皇帝,既沒
有真皇帝的家產觀念,責任感,還是個及身而絕的絕戶。越有權勢越有欲望,
而他偏已去勢,欲望不得滿足,遂以天下為仇。其心理之陰暗,焦慮也是常
人所不及的。他手中那把扇子中藏著凌利的匕首,就說明他活得極不安泰,
盡管他尊榮至極,但還是時刻防范著——所有的人都可能是敵人。這是以人
為敵者的必然邏輯。這種心理陰暗如“昏夜”的秉國者必然把國家搞得昏天
黑地。因為這是人世間最最集權的國家,誰握著皇權的手柄,誰就能按著他
的意志把這個國家掄起來。
這個古老的帝國幾乎沒有社會,只有國家,而“朕就是國家”。這個“朕”
又往往是不知從哪兒掉下來的雜種。像呂不韋那種伎倆漢代陳平用過,唐,
宋,明均有過得手者。群臣百姓只見皇權,以皇權為國家,不敢問津“國統(tǒng)”
的由來和根本。皇城其實是個“空筐結構”,誰能填充進去誰就是“主公”。
“空筐”就是不陰不陽。這也是皇城內必用不陰不陽的宦官的原因。因為它
們同構。
天下不陰不陽之物均可陰可陽。中國歷史上,皇后,皇太后掌權時有之。
明代還出現過奶媽子掌權的時候。宦官掌權,明代是空前絕后登峰造極的了。
殘酷地諷刺了開國皇帝朱元璋。有明一代,明君良相極難找,昏君毒豎卻成
對地出現次起彼伏。英宗與王振不及正德和劉瑾“厲害”,正德和劉瑾又不
如天啟與魏忠賢要命。劉比不過魏,但正德是來歷不明的大痞子,古今無雙
的大玩主。游戲也許是人的本質,但絕不是皇帝這個崗位、皇權這種職能的
本質。
劉瑾偏要在正德玩在興頭上是奏事,正德厭煩地揮揮手:“我用你干甚么?
偏來煩我。”這正是劉的“設計效果”,他從此連形式也不用走了,成了“執(zhí)
行皇帝”。他的話就是圣旨。反正外廷群臣也見不到皇帝,圣旨均從大內傳
情緒作支持,明帝國又空前的成熟,“朱元璋”不會得手的。他老老實實地
放牛去吧。在不陰不陽的時代,是條龍也得盤起來。
能夠大顯身手的只能是不陰不陽的東西。文官們則須去其思想之勢,閹
然以媚老板。否則,要么回家,要么接收手術。王陽明是圣雄,所以走成了
一條“進取又超越”的道路。這是心學的“陽明”功夫,單治不陰不陽的魅
劉瑾前面有王振,汪直,后面有魏忠賢,但王陽明撞上的是劉瑾,而宦
官禍政是明代的最為搶眼的問題,所以我們先拈取典型,舉劉瑾以概其余。
“他”所體現的政治形勢正是王陽明走上政治后的主要的“典型環(huán)境”。
第二回 古越陽明子
1.年輪
流氓皇帝和絕戶太監(jiān)可以一世暴發(fā)而成功,大賢人卻非“孕育”不辦,
常說的“彬彬三代”才稱得上世家,指的就是“精神貴族”的養(yǎng)成非一世之
力。環(huán)境,教育對一個人的“早期經驗”的形成至關重要,而遺傳更致命。
遺傳是“看不見的手”,它撥弄人于不知不覺之中。像人種有差別一樣,一
個家族的特點,徽征如樹之年輪,并不能被歲月或風雨琢蝕,反而可能穿越
時間的隧道和人事的浮沉而顯出內在的脈絡。陽明身上的過人之處幾乎都有
遺傳的因素。
遂未能正寢。但在群虎逐鹿的年頭,身懷文武藝能,而甘居林壑,也夠淡泊
的。好養(yǎng)身這一點,也遺傳了下去。朱元璋見他年七十“而齒發(fā)精神如少壯”
頗為驚奇。他的兒子王彥達年16,用羊皮裹其父尸體背回老家。“痛父以忠
死”,而朝廷待之太薄,遂終生隱居,躬耕養(yǎng)母,讀書自娛。給他的兒子與
準留下先世傳下來的書,說:“但勿廢先業(yè)而已,不以仕進望爾也。”與準“閉
門力學,盡讀所遺書。”信奉儒家“遁世無悶”的信條,既不去參加科考,
也逃避認可引薦。因他會打卦,知縣總找他算卦,他的倔脾氣發(fā)作,對著知
縣派來的人,把卦書燒毀,并說了難聽的話:“王與準不能為術士,終日奔走
豪門,談禍富。”縣令懷恨在心。王與準逃遁到四明山的石室中。當時朝廷
為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裝點大一統(tǒng)氣象,“督有司訪求遺逸甚嚴”,這
不是多吸附人才而是為爭取更多的不合作者。縣令“舉報”了他:“王與準以
其先世嘗死忠,朝廷待之薄,遂父子誓不出仕,有怨望之心。”朝廷的派員
大怒,拘留與準的三個兒子,作為人質,在再上山追與準。與準“益深遁,
墜崖傷足。求者得之以出。”部使見王的確傷的很重,又見他“言貌坦直無
他”,不像個“反革命”。王又向部使講了燒卦書逃遁的原因。部使放了他
一家人,見他的二兒子世杰有出息,便對他說:“足下不仕,終恐及罪,寧能
以子代行乎?”不得已,世杰當了領取“助學金”的秀才。他為了感謝傷了他
腳的石頭,遂自號“遁石翁”。
王世杰即陽明的曾祖。到他這兒,三代人已“隱”出名氣了,所謂“祖
秘湖漁隱彥達,父遁石翁與準,皆以德學為世隱儒。”他勉強當了秀才后,
齡輩可望不可即的。后來又有兩次當貢生的機會,他都讓給了別人。理由先
是雙親老,后來父死又以母老。但是不當官的日子是難過的,以養(yǎng)老母親為
名不出仕,單靠種地教書,常常“饔食不繼”。他母親臨死時說:“爾貧日益
甚,吾死,爾必仕。勿忘吾言!”等到他想出山,終于有人舉薦了他時,他卻
死了。
扣除古人諛墓的美化成分,也考慮到我們讀到的是王氏后人編輯的《世
德記》,說不定還可能經過王門弟子的加工。我也直覺到這三代人所謂不出
仕,實乃沒出了仕的好聽的說法。盡管如此,三代人耕讀養(yǎng)氣,不失“江左
望族”的余風,已殊為可觀。在明代流氓政治的旋渦外,在世風日替的齷齪
聲浪之外,保持著“隱儒”風范,真有腐敗權貴世家或單純農商家族所不具
備的文化力量。
每開書箱,都傷感地說:“此吾先世所殖也。我后人不殖,則將落矣。”看來,
很想中興這個老牌書香傳家的家族。但他本人是否去應科考,諸傳狀均不書。
不書不等于沒考。沒做成官是個事實。“雅善鼓琴,每風清月朗,則焚香操
弄數曲。弄罷,復歌以詩詞,而使子弟和之。”他教育出個狀元郎和新建伯
來,夠輝煌的了。可以說,陽明辦書院會點撥人,是家傳也是遺傳。已酉年
(1489年),陽明18歲時,竹軒公這位和樂又嚴肅能吃暗虧的可愛老人謝世。
他遺傳給了陽明“細目美髯”的相貌特征,還有仁義和樂、與人交際親
切藹然而尊嚴不可侵犯的個性,還有敏捷練達的才智。他為文好簡古而厭浮
靡,作詩則援筆立就,若不介意,卻合格律。他母親性格嚴厲,又偏愛她娘
家的孩子和天敘的弟弟,但他象舜一樣照樣孝敬母親、愛護弟弟。這種以仁
義之道處不公正之境的涵養(yǎng)也熏陶了陽明處逆心順的作風。
陽明的狀元父親,因曾讀書龍泉山中,人稱龍山先生,晚號海日翁。生
而警敏,讀書過目不忘,天敘口授的詩歌,經耳成誦。他六歲的時候在水邊
玩,有人丟掉一袋。金子,他知道那人必來找,又怕別人拿走,就將袋子放
他們遺傳給了陽明些什么,是一言難盡的。是需要用陽明的一生來回答
的。自然,沒有王陽明,大概沒人來收尋重溫這套家譜。
2.古越陽明子
陽明為人作序記,落款常是“古越陽明子”“陽明山人”“余姚王陽明”,
自然也有用新建伯之類榮譽頭銜的時候。這個人對這類名號細節(jié)是極重視極
有感覺的。用出生地或官銜是慣例,而說“古越”便感情系之了。他是以生
為越人為榮的。越地也的確是個神奇的地方,直到民國時代越人還保留著古
越遺風。
陽明成化八年(1472年)九月三十日亥時出生于余姚。余姚在明代屬于
紹興府,紹興即大禹時代的“大越”,越地越人的特色要從大禹說起。魯迅
視大禹為“中國脊梁”的原型樣板,即是平實之論,亦包含著同鄉(xiāng)的自豪之
情。大禹治水,功鑄九鼎;陽明治心,
魯迅改造國民性,也都功不在禹下。
大禹治水告成于這片三苗古地。《越絕書》載:這片泥濘積水的沼澤地,
本是荒服之國,人民水行而山居,刀耕火種,還流行著斷發(fā)文身的習俗。巫
風頗甚。《越傳》載:“禹到大越,上苗山,大會計,爵有德,封有功,因而
更名苗山曰會稽。”現會稽山麓的大禹陵,即為禹之葬地。會稽,不但是自
然的山了,成了行政區(qū)劃。夏少康封庶子無余于會稽,奉守禹祠,國號為“于
越”。秦始皇時期改名為“山陰”。因其在會稽山之陰。這是把越語地名改
為通用語。《王陽明年譜》及書信中屢次出現的“越”“山陰”就是紹興。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終于報仇復國的精神最見越人氣性。現在紹興的越城
區(qū)就是當年范蠡幫助勾踐為“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而規(guī)劃設計的。這也是
紹興城又稱作“蠡城”的由來。勾踐滅吳的次年將國都從蠡城遷到瑯(今山
東膠南縣附近)。王陽明的遠祖即瑯人,不知是隨勾踐遷過去的,還是越人
到了瑯后繁滋的,抑或是瑯土著。王氏是望族,不像平家子如張居正那樣族
譜多不過從本朝講起,王氏族譜上的“始祖”是晉光祿大夫王覽。王覽的曾
孫便是大名永垂的王羲之。羲之少隨父王曠渡江,先安家建康(今南京),
不滿意,又搬到會稽。當時兩城是齊名的江南大都會。但山陰道上山川自相
映發(fā),美景疊現,令人應接不暇的風光更能滿足他那藝術家的心靈。他的后
代又遷華唐,石堰,達溪。始終在這一帶打轉轉。羲之的二十三代孫王壽,
自達溪遷到余姚。陽明的父親王華思戀山陰山水佳麗,又搬回山陰(紹興)。
余姚遂成為陽明的“老家”,現在兩地都留有遺跡。
山陰被習稱為越,還因為隋朝時在此建越州,五代十國時,吳越王錢婆
越地誠如王思任所說:“乃報仇雪恥之,非藏垢納污之地。”也許,一張苦臉,
一副刀筆的紹興師爺形象最能體現越人的強項、狷介和幾分刁鉆的個性。人
杰地靈的紹興,因走出個王陽明而影響了中國的歷史。
陽明出生的余姚是個山嶺叢集的古樸閉塞的城鎮(zhèn),多虧了一條姚江勾通
了與域外的聯(lián)系,更多虧王陽明創(chuàng)立了姚江之學,從而使之成為浙東文化重
鎮(zhèn)。黃宗羲在《余姚縣重修儒學記》中說:
元末明初,經生學人習熟先儒之成說,不異童子之述朱,書家之臨帖,
天下汩沒于支離章句之中。吳康齋、陳白沙稍見端倪,而未臻美大圣神之域,
學脈幾乎絕矣。……貞元之運,融結于姚江之學校。于是陽明先生者出,以
心學教天下,視以作圣之路,馬醫(yī)夏畦,皆可反身認取,步趨唯諾,無非大
和真覺,圣人去人不遠……至謂千五百年之間,天地亦是架漏過時,人心亦
的姚江之學的后澤。但在南宋紹興二年就能刻出二百九十四卷的《資治通鑒》
來,說明余姚在文化上早就絕非等閑之地。
姚江,又叫舜水,全稱為余姚江。余姚江源出四明山支脈太平山,蜿蜒
東流經余姚,于寧波匯奉化江后成為甬江。關心郡國利病的大儒黃宗羲寫有
一篇《余姚至省下路程沿革記》,其略曰:吾邑至省下,其程不過三百里。而
曹娥,錢清,錢塘三江,橫截其間,又地勢卑下。曹娥而東,未入姚江。各
江之間,充滿橋壩土堰,支港林立,或水少難以舟行,須候潮;或江水湍急,
險惡難行。歷任地方官想改革舟渡辦法都是治此彼起,改變不了舟子跡同殺
人的擺渡習慣,改變不了候渡甚難的狀況。“是故吾邑風氣樸略,較之三吳,
截然不同。無他,地使之然也。然而民生愈促,樸略變?yōu)橹乔伞J莿t非三江
疊堰之所能限也,不能不歸之世運耳。”陽明在《送紹興佟太守序》中說:“吾
郡繁麗不及蘇,而敦樸或過;財賦不若嘉(興),而淳善則逾。是亦論之通于
吳、越之間者。”
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初始條件,決定了基本生存格局。黃氏將越地民風不同
于三吳歸咎于江運條件,有相當道理。浙東是丘陵,山多,鄉(xiāng)民賴江水沖積
的平原而棲息,都在“地勢卑下”的范圍中。
余姚縣境中最大的山是龍泉山,為四明山的支脈,又名龍山,靈緒山,
嶼山,在余姚西邊。南坡山腰有泉,雖微不竭,名龍泉,以泉名山。海拔67
米,面積14萬平方米。是南方慣見的那種小山。其北麓半腰處有棟小閣子樓,
本屬于莫家,王華還沒中狀元時租用為書房,并家居于此。但因生了王陽明
而成了文物。陽明高弟錢德洪撰有《瑞云樓記》詳細記述了“神人送子”的
神話:陽明的奶奶岑氏夢見五彩云中,神人在鼓樂聲中抱一嬰兒交付岑氏。岑
氏說:我已有子,我媳婦對我極孝敬,愿得個好孩子為孫子。神人答應,然后,
懷孕十四個月的鄭氏生下陽明。等陽明大貴之后,鄉(xiāng)人便把那個小樓叫做“瑞
云樓”。有趣的是,24年后錢德洪也生于這個樓中。
《明史》寫的清靈精練,相當講究,但依然信服神秘的靈異的話頭,照
錄了許多人物賦有奇跡色彩的出生故事。好象大人物就是天縱之圣似的,自
然對陽明也不例外。也說他是神人自云中送來,因而初名“云”,也因此而
五歲尚不能說話,經異人撫摸后,更名“守仁”,才會說話。因為“云”在
古漢語中是說話的意思,道破了天機。其實,妊辰14個月或更長些時都是有
的;幾歲不會說話后來成了大智者的也是有的(如愛因斯坦)。但是瑞云送子
是神話。瑞云樓焚毀于清乾隆年間,遺址尚存。有關部門要重修以供人觀瞻。
陽明成了人物后,回故居,“訪瑞云樓,指胎衣地,收淚久之”。這個人就
是這么重生,人情味濃。這,也可能是天生的。不是這種氣質的人,不可能
創(chuàng)立重生命順人道的心學來。陽明有《憶龍泉山》等詩。在《憶諸弟》中很
有感慨的說:
久別龍山云,時夢龍山雨。覺來枕簟涼,諸弟在何許?
終年走風塵,何似山中住。百歲如轉蓬,拂衣從此去。王守仁以“陽明”
自號,是喜歡“陽明洞天”這個地方和這種仙氣的名稱。“陽明洞天”被當
地人簡稱為陽明洞。這個陽明洞在會稽山,據說是大禹藏書或葬身的地方,
也叫禹穴。《康熙會稽縣志》卷四載:
(陽明洞)洞是一巨石,中有,在會稽山龍瑞宮旁。舊經三十六洞天之
第十一洞天也。龜山白玉經:會稽山周回三百五十里,名陽明洞天,仙圣人都
會之所。
據此,陽明洞天不龍瑞宮之一石矣……其后王文成為刑部主事時以告歸
結廬洞側,默坐三年,了悟心性,今故址猶存。其謫居龍場也,嘗名其洞為
小陽明洞天,以寄思云。陽明31歲時告病回紹興,筑室陽明洞側,行導引術。
后來講學于陽明洞都是在洞側的房屋中,即王龍溪說的“精廬”,而非在洞
中。會稽山在紹興東南13里,陽明就近結廬是十分自然的。另外的諸多的說
法都是錯誤的。如明人馮夢龍《王陽明先生出生靖亂錄》中說王31歲告病是
回的余姚“四明山之陽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陽,故曰陽明。山高一萬八
千丈,周圍二百一十余里。”馮氏是直接用了道經上的說法,道經第九洞天
是在四明山,高度大小一如馮氏說云,洞中有石窗,四邊玲瓏如窗牖,通日
月星辰之光,故稱之為陽明洞,取四明之陽意。但陽明不可能去,再說《年
譜》是由陽明的同鄉(xiāng)錢德洪主撰、眾弟子參訂的,陽明回的是余姚還是紹興,
不會搞錯,馮氏倒是明末的追記了。另外在廣西,貴州還有兩個陽明洞,都
是陽明后來的講學處。古越陽明子的陽明洞在會稽山上。而且還有人徑稱會
地。陽明的高祖王與準為避永樂皇帝之舉遺逸而逃到余姚,則是無爭議的事
實。“舉”他,他不起,還號“遁石翁”。顯然是個講操守而不汲汲于富貴
的氣節(jié)之士。王華遷回紹興后,王家就世居于此了。余姚是陽明的出生地,
紹興是他的生長地,中年以后的家。龍泉山、會稽山都屬于他。
湛若水在給陽明作的墓志銘中深情的說:“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藩,
有以也夫。”——良有以也!
3.第一等事
會稽山,原名茅山,苗山,防山,涂山。東翼為五百岡山,西翼為西干
山,中翼為化山,北與寧紹平原相接,是錢塘江支流曹娥江和浦陽江的分水
嶺。最高點為東白山,海拔500米,峰嶺秀異,奇氣彌漫,素稱“浙東名山”。
它敦實了王陽明的品性,我們應該感謝它。這有他的詩為證:“昔年大雪會稽
山,我時放跡游其間……我嘗親游此景得其趣……”
更有一座“王家山”,因陽明的遠祖王羲之建宅于山麓之中,故名。它
在紹興的東北,周圍約2公里,高52米,相傳山上長蕺,越王勾踐為雪恥興
國曾經在此采食蕺草以自勵,所以又名蕺山。蕺山因“蕺山書院”而名漫天
下,明末大儒劉宗周在此講學,培養(yǎng)了一個更大的儒——黃宗羲。黃的《明
儒學案》是心學專門史。清末于書院舊址創(chuàng)辦山陰學堂,秋瑾的徐錫麟
曾任堂長。
“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這是杜甫的名句。鑒湖在紹興西南,俗名
長湖,大湖;雅名鏡湖,賀鑒湖。它因“鑒湖女俠”秋瑾的英名而廣為人知。
也因其水釀造的紹興黃酒而成為俗話題目。陽明詠鑒湖的詩無甚名氣,但可
見他對家鄉(xiāng)水的感情:“鑒水終年碧,云山盡日閑。”(《故山》)“春風梅
市晚,月色鑒湖秋。空有煙霞好,猶為塵世留。”(《憶鑒湖友》)
羅列這些是為了“呈現”我們已無法確知的王陽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越
山是神奇的山、越水是神奇的水,越人是既不同于齊魯人,也不同于燕趙人
的。吳越素稱肝膽相照的鄰邦,但越人強項,吳人奢靡。民風格捍難通。浙
東學風與湘湖學風相近,而去浙西較遠。陽明只能從姚江走出,而不可能從
秦淮河畔崛起。秦淮河出名士,不大出志士。越地出志士,即使是名士也帶
有孤傲倔強的志士風。
陽明十二歲那一年,向塾師提出了一個很不尋常的問題:“何為第一等
事?”塾師說:“惟讀書登第耳。”陽明的天性和個性使他直言不諱的反駁老
師:“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學圣賢就是不以登攀仕途為
目的,而以成圣當偉人為目標。這就是說,陽明不想呆走讀書人“學成文武
藝,賃于帝王家”的欽定官道。這條已通行兩千年的正途,無法安頓這個追
求不朽的少年的心靈。盡管不能排除這個細節(jié)是《年譜》作者為樹立老師高
大形象而倒果為因的“合理虛構”,但還是“合理”的,是能見出陽明卓爾
不群天賦的有用之言(陽明,李贄都重視“有用之言”)。
早期經驗是人的性格的奠基地。性格是受自我內驅力支配的追求體系。
爺象賈母保護寶玉一樣保護了小陽明豪邁不羈的天性。陽明的成圣意欲也應
該說是從小從他爺爺那兒聽來的。小陽明會說話以后就會背誦爺爺曾經讀過
的書,大人驚奇,問他為甚么會?他說:“聽爺爺讀時已默記住了。”在純真
的童心中種下了古典情結。學為君子,學為圣賢,是中華文化的基本主題。
所有的精致文化都是要把人教育成名曰君子的藝術品。孔,孟,荀,《詩》
《書》《禮》《易》《春秋》,各講一套,但在教育人一定要成為君子圣賢
這一點上高度一致。
他童年的心地如同古樸的越地,尚未受到“文明”的污染,陽明越過“現
代”的父親人格(當然包括塾師所體現的教育系統(tǒng)),通過爺爺上接了古典
的原教旨。所以提出了大人不以為然的真正的根本性大問題。陽明悟道之后
才明白這叫作“良知天然現成,卻被聞見習氣給遮蔽了”。大人們覺得他可
笑,其實大人們下等資質的蔽于欲,上等資質的蔽于意見,可憐得找不到大
和真覺了。陽明終生自豪的自己的這“千古圣賢相傳一點真骨血”的心學,
就他個人的“發(fā)生學”來說起腳于十二歲時的這一問!
我中華大丈夫的祖?zhèn)餍臒簟!叭耸且幸稽c精神的”(毛澤東語)的精神勝
利法是我們克強敵創(chuàng)奇跡的法寶。
“何為第一等事?”是人為什么活著的問題,人怎樣生?路怎樣行?立什么
志成什么人,怎樣的日子才值得一過?四百年后的法國哲學家加繆說:只有一
個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人為什么自殺或不自殺。判斷值得生存與否,就
是在回答哲學的基本問題。陽明的意義就如黃宗羲所說的:以心學教天下,
示人作圣之路,改變了理學將心物分為二的錯誤路線,讓人步趨唯諾,無非
大和真覺。
現在我們的“夜行船”要為“第一等事”而啟航了。
但他哪里也去不了,只是跟著他中了狀元的父親到了北京,念私塾。
真正的生活是內心生活。真正的航程在心里。
自古傳法一線相懸,氣如懸絲,但以心傳心,薪盡火傳神不滅。
第三回 多管齊下
1.俠客夢
小陽明性情活潑,好動,且矯健異常,竄奔跳躍,相當歡實,不是循規(guī)
蹈矩的“好孩子”。多虧了他爺爺開放式的教育,他的天性沒有受到大家庭
慣有的壓抑和斫傷,直接的成果就是發(fā)展了他的兵家興趣。任何小孩子都有
尚武傾向,只是更多的人在成長時期被文化給化掉了。陽明也沒想到他現在
的每一件事都為他一生埋下伏筆。
《王龍溪先生全集》卷二《滁州會語》中說他生來就是個“英毅凌邁,
超俠不羈”的孩子。他“十二歲在京師就塾師,不肯專心誦讀,每潛出與群
兒戲,制大小旗居中調度,左旋右旋,略如戰(zhàn)陣之勢。龍山公(王華)出見
之,怒曰:‘吾家世以讀書顯,安用是為?’先生曰:‘讀書有和用處?’龍山
公曰:‘讀書則為大官,如汝父中狀元,皆讀書之力也。’先生曰:‘父中狀
元,子孫世代還是狀元么?’龍山公曰:‘止吾一世耳。汝若中狀元,還是去
勤讀。’先生笑曰:‘只一代,雖狀元不為稀罕。’父益怒撲責之。”(《王
陽明先生出身靖難錄》卷上)王華常常擔心兒子會發(fā)展成甚么模樣,王天敘
卻充滿信心。他憑直覺就覺得這個孩子不是凡品,而且他更愿意相信相面先
生的美妙預言:“此子他日官至極品,當立異等功名。”
后來他總結道:“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備。區(qū)區(qū)章句之
儒,平日叨竊富貴,以詞章粉飾太平,臨事遇變,束手無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同上,引王氏信中語)
他十三歲在身為翰林院修撰的父親的家里,找不到暢快的感覺,因為他
此時更崇拜俠客。曾經一個人溜出去游覽北京北邊的居庸三關。下關,中關,
上關個相距十五里,出上關北門又十五里為八達嶺。皆依山起勢,從把達嶺
俯視下關如同窺井。在那個冷兵器的時代,居庸關真京城北向之咽喉。陽明
騎馬逶迤而上,自如下關,便兩山相湊,僅有和邊小道,路遇韃靼人也騎馬
大大咧咧地走來。陽明好斗的天性加上民族間的仇恨,更有一試自己能力的
好奇和證明自己俠客夢的沖動,遂拈弓搭箭,呼嘯著朝韃靼人沖過去,連喊
帶射。韃靼人卒不及防,不知這個孩子身后有和仗勢,再加山近有回音奏響,
遂倉慌逃竄,跑出一箭路,回頭一看,原來也就是一個孩子而已。
陽明為什么這么恨韃靼人呢?除了漢族中心主義的民族情緒,還因為他
崇拜于謙。于謙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偉人。于謙領導的北京保衛(wèi)戰(zhàn)是小陽明
心頭中最大的迷。他在京城四處巡梭,想了解實戰(zhàn)情景。他在于謙的祠堂前
題下這樣一聯(lián):
赤手挽銀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來何處吊英賢。
這次他在居庸關附近“考查”了一個多月。瀏覽長城,拜訪鄉(xiāng)村老人,
詢問北方少數民族的生活習俗。了解古代征戰(zhàn)的細節(jié),憑吊古戰(zhàn)場,思考御
邊方策。“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回到家中,居然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
夢見自己去參拜伏波將軍廟,還有一首詩:“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
皤。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這位將軍叫馬援,是征討交趾苗
亂的名將。神奇的是,他臨死前,居然親身到了伏波廟,跟他現在夢見的一
樣。
公漢,開成滿四、李原在竹山,四川榮縣民起兵據府庫,縱獄囚,福建上杭,
廣西田州(今百色,田東,田陽)頭目黃明起兵……這還是陽明“考查”居
庸關以前的不完全統(tǒng)計。
他十五歲時,便屢屢想上書朝廷,獻上自己的“平安策”,你說這個人
的參與意識表現欲有多么強!這也是他后來雖然沉溺于仙釋卻終究并沒有出
世高蹈,還是當了殺賊王平反叛的“英雄”的性格基因。心學家區(qū)別于理學
家的一個特點就是“好事”。他那位狀元老子斥責他太狂妄了,"你懂甚么,
治安緝盜要有具體辦法,不是說幾句現成話就能見效的。還是先敦實你的學
問,再來建功立業(yè)罷。"
此前,他與幾位同學在長安街上漫步,一位相面先生追著給他看相,說
他這種相貌太難得一見了。他讓陽明將來要記住他說的話:“當你的胡子長到
衣服領子是,你就入了圣境;胡子長到心口窩時,你就結圣胎了;胡子長到肚
臍時,你就圣果圓滿了。”這正與他的期望相吻合,至少可以抽象地相信自
己是可以成圣的。
但是,怎樣才能成為圣賢呢?立德,立功,立言的下手功夫在哪里?為什
么父親不讓我上平安策呢?他和老師還嫌我學做圣賢的愿望太可笑。但愿相
面先生說得準!他常常捧著圣賢書靜坐凝思,期望與圣賢神遇心契。然而,圣
賢的精靈并沒有附體與他。
2.長生久視
十七歲這一年,他帶著怎樣才能成為圣賢這個深深的拷問和年輕人易有的
熱切與搖擺,告別了京城,回到山陰。
這里有他的“百草園”,有他的“三味書屋”,有凝聚著他頑皮淘氣的種
種“文化遺址”,唯獨沒有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鄭氏四年前就去世了。他
在京聞噩耗自然哭得痛不欲生,但只有回到家才深切感受“直覺”到母親不
在人間!沒有媽媽的家再小也空空蕩蕩,家越大越空蕩。因父親中了狀元而大
事增建的“家”,此刻對陽明成了殘酷的嘲弄:外在的東西到底有甚么用?這
些人工的東西與我心何干?人為什么說死就死了呢?
他直覺到生與死之間的距離不過相隔一張紙,生與死之間的過程簡略得亦
在呼吸之間。生命的真相和根本到底是甚么?他陷入了這種情意癡迷的思考,
不同于亞里斯多德,培根等西哲自不待言,令人注意的是與朱熹式的宋理學,
鄭玄式的漢學均大不相同。這個切切實實的生命困惑,蘊釀了陽明沖擊漢學
宋學的契機:支撐王學體系的根本情緒,便是這股“生命意識”。
這種生命意識的淺近境界就是追求長生不死。他開始迷戀養(yǎng)生之道。
顯然,當你死了就甚么也不是了。所以最基本的問題是如何長生久視。
當時,南方流行的是融合了全真,清微,凈明三派的正一道。從洪武初年
起,正一道天師即掌全國道教事,超出全真道而為主導。他們推崇全真南北
二宗的內丹之傳,以性命雙修為教法之本,以心性為三教共同之源,運用宋
儒的太極之說解釋心性,并糅和了禪宗的心性論。他們的練丹法也體現著三
之要,以“粉碎虛空”為最高境界。因為,他的學生對他這方面的事情幾乎
是諱莫如深,我們對他到底學了哪門哪宗不得而知,但估計應該是上述正一
道,因為其基本理路與陽明的個性教養(yǎng)相契,也與他后來的風度相合。有的
記載說陽明一生都在練內丹。他若修的不是正一道,也是全真內丹心性學一
川說王陽明怕老婆不知有何根據,看陽明對男女之事如此淡漠,當不至于受
制于內幃。也許發(fā)韌之初,他犯了這個“原錯”遂終生在夫人面前抬不起頭
來?那也只能說明他是人道主義,不搞什么大男子主義。這,也許就是哲學家
多被人譏為懼內的原因。
3.眼見真儒
他現在既相信像于謙那樣的功名才能流芳百世,有強烈的建功立業(yè)的欲
望,從而熱心兵事,然而不過是俠客夢想。又想長生不死,從而迷戀道教,
然而也不過是練一些導引氣功而已。更想著他的“第一等事”,想成為圣賢。
此時他還不能很好的融合這三角關系,只是忽而以此為主忽而以彼為主。但
已可看出其心理結構是多元共生立體式的,這塊“集成板”已安裝了兵道兩
路的線頭。而不是拘拘小儒那種單線條的。這也決定了他不可能終老林下或
聽大儒講與看大儒的書有直接感受與間接接受的差別,會談時的"情感場
有移人性情的作用。再說,直接聽能感受到簡易明細的思路。大儒的氣象本
身也有感染力。從此,陽明更堅定學做圣賢的志向:只要通過"學"能成圣,那
我肯定能成功。
婁諒走過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心理路程。他少有成圣之志,曾經游走四方,
遍求名師,結果非常失望:“都是些舉子學,不是身心學。”轉輾聽說在江西
臨川的吳康齋(與弼)是個圣人,遂從老家廣信上饒再度出發(fā)“朝圣”。這
一次沒有失望,康齋也“一見喜之”,說:“老夫聰明性緊,賢也聰明性緊。”
康齋針對一齋豪邁不治細事的特點,告誡他:“學者須親細務。”婁一齋以收
“放心”為居敬之門,以何思何慮,“勿助”“勿忘”為居敬要指。
這些與陽明早期思想若合符節(jié)。黃宗羲在《明儒學案》卷二中介紹了上
述內容以及王專訪問學之事后,明確地說:王的姚江之學,婁發(fā)其端也。婁反
對“舉子學”,倡導“身心學”,議論雖主程朱居敬之旨,卻深深地潛行濂
溪明道之學,而濂溪明道正是心學的一個有力的來源。婁的同門胡敬齋曾譏
笑婁近似陳白沙的浪漫主義。所謂婁發(fā)姚江之端,其實是婁契合了王的“浪
漫”心志,是那個“道”本身決定了他倆對跑道的選擇。
明人上至皇帝大儒下至愚夫愚婦都信神秘數術。婁一齋在英宗天順七年
(癸未,1463年)進京參加會試,走到杭州突然返回。人們問為什么,他說:
“此行非為不第,且有危禍。”果然,會試的貢院起火,舉子被燒傷燒死者
無算。黃宗羲說這是他“靜久而明”有了神術。然而他沒有算出來他的女兒
嫁給寧王,使得他的子侄多被捉拿,門生散謫,他這一脈宗門狼狽不堪寥落
星散。陽明平寧王后給已自殺的“婁妃”以禮葬,既表彰其深名大義規(guī)勸寧
王勿反的知禮精神,又報答了當年受點撥之恩。
即使婁一齋不算王學的發(fā)端,陽明心學也不是空穴來風。康齋的另一學
生謝西山就增提出過“知行合一,學之要也。”康齋就講究身體力驗,只在
走趨語默之間,出作入息,刻刻不忘,自成片段。他的口號是“敬義夾持,
誠明兩進”,他與來從游的弟子,躬耕自食其力,雨中披蓑笠,負耒耜,并
耕于野。和學生一起吃最普通的百姓飯。陳白沙從廣東來就學,晨光初現,
康齋就親自簸谷子。白沙不起,康齋大吼:“秀才,若為懶惰,即他日何從到
伊川門下?又何從到孟子門下?”有一次割莊稼割傷了手,康齋說:“何為物所
勝?”照割如初。曾嘆箋注著作太繁,無益有害,因此不輕率著述。省郡交章
舉薦他,他不去當官,他說:“宦官,釋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難矣。吾庸
出為!”(均見《明儒學案》卷一)也是在“轉”理學,盡管他并不想破理學
規(guī)矩。這種人對理學的轉變,更有說服力的證明了理學非轉不行了---至少靠
辭章傳注不能維持其精神力量了。
心學轉變理學就是要重建儒學的精神境界以滿足人們那新的精神需求。
這幾乎是一種自然需求,所以才有這些尋求新的智慧境界的才志之士來不約
而同的謀求新的進路。轉向心學乃是時代走勢,陽明是應運而生。
不過,理學的藩籬是堅固耐用的,他已經是“傳統(tǒng)的權力”了。婁諒向
陽明講的更多的還是“宋儒格物之學”“居敬功夫”。陽明過去是個活潑詼
諧,愛開玩笑的人,別過一齋后,變得“端坐省言”起來。他的從弟,妹婿
覺得奇怪,他說:“吾昔日放逸,今知過矣。”
成化三年,王華的岳父去世,王華也須丁憂,他便回了老家余姚,監(jiān)督
著子弟們講析經義,準備應舉考試。陽明則白天隨眾學習舉子業(yè),晚上收取
經子史籍讀之,常常讀到深夜。從弟妹婿們見他文字日進,愧嘆弗如,后來
總結出“彼已游心舉業(yè)外矣,吾輩及也!”(《年譜》)這也是老子說的“外
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陽明一生都得力于這種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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