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0日發(fā)(作者:與朱元思書賞析)

張懷瓘《六體書論》
臣聞形見曰象,書者法象也。心不能妙深于物,墨不能曲盡于心,慮以圖之,勢以生之,氣以和之,神以肅之,合而裁成,
隨變所適,法本無體,貴乎會通。觀彼適蹤,悉其微旨,雖寂寥千載,若面奉徽音。其趣之幽深,情之比興,可以默識,不可
言宣。亦猶冥密鬼神有矣,不可見而以知,啟其玄關(guān),會其至理,即與大道不殊。夫《經(jīng)》是圣文,尚傳而不秘;書是妙跡,
乃秘而不傳。存歿光榮,難以過此,誠不朽之盛事。
大篆者,史籀造也。廣乎古文,法于鳥跡,若鸞風奮翼、虬龍掉尾,或花萼相承,或柯葉敷暢,勁直如矢,宛曲若弓,銛
利精微,同乎神化。史籀是其祖,李斯、蔡邕為其嗣。
小篆者,李斯造也。或鏤纖屈盤,或懸針狀貌。鱗羽參差而互進,珪壁錯落以爭明。其勢飛騰,其形端儼。李斯是祖,曹
喜、蔡邕為嗣。
八分者,王次仲造也。點畫發(fā)動,體骨雄異,作威投戟,騰氣揚波,貴逸尚奇,探靈索妙。可謂蔡邕為祖,張昶、皇象為
子,鐘繇、索靖為孫。
隸書者,程邈造也。字皆真正,曰真書,大率真書如立,行書如行,草書如走,其于舉趣蓋有殊焉。夫?qū)W草行分不一二,天
下老幼悉習真書,而罕能至,其最難也。鐘繇法于大篆,措思神妙,得其古風。亦有不足,傷于疏瘦。王羲之比鐘繇,鋒芒峻
勢多所不及。子增損則骨肉相稱,潤色則婉態(tài)妍華,是乃過也。王獻之遠減于父,鋒芒往往直筆而已,鋒芒者若犀象之有牙
角,婉態(tài)者若蛟龍之姿盤游。夫物負陰而抱陽,書亦外柔而內(nèi)剛,緩則乍纖,急則若滅,修短相異,巖谷相傾,險不至崩,跌
不至失,此其大略也。可謂元常為兄,逸少為弟,子敬為息。
行書者,劉德升造也。不真不草,是曰行書。晨雞踉蹌而將飛,暮鴉聯(lián)翩而欲下。貴其家承躡不絕,氣候通流。逸少則動
合規(guī)儀,調(diào)諧金石,天姿神縱,無以寄辭。子敬不能純一,或行草雜糅,便者則為神會之間,其鋒不可當也,宏逸遒健,過于
家尊。可謂子敬為孟,逸少為仲,元常為季。
草書者,張芝造也。草乃文字之末,而伯英創(chuàng)意,庶乎文字之先。其功鄰乎篆籀,探于萬象,取其元精,至于形似,最為
近也。字勢生動,宛若天然,實得造化之姿,神變無極。然草法貴在簡易,而此公傷子太簡也。逸少雖損益合宜,其子風骨精
熟,去之尚遠。伯英是其祖,逸少、子敬為嗣。
若乃無所不通,獨質(zhì)天巧,耀今抗古,百代流行,則逸少為最。所以然者,古質(zhì)今文,世賤質(zhì)而貴文,文則易俗,合于情
深,識者必考之古,乃先其質(zhì)而后其文。質(zhì)者如經(jīng),文者如緯,若鐘、張為枝干,二王為華葉,美則美矣,如彼桃李,戛兮鏗
兮,合乎宮徴;磊落昆山之石,嵯峨碧海之波,奔則激電飛空,頓則懸流注壑;雖貫珠之一一,亦行雁之聯(lián)聯(lián);隸之于希微,
見之于無物。或儼兮其容,或敦兮若樸,或渙兮若冰之將釋,然后為得矣。故學真者不可不兼鐘,學草者不可不兼張,此皆書
之骨也。如不參二家之法,欲求于妙,不亦難乎!若有能越諸家之法度,草隸之規(guī)模,獨照靈襟,超然物表,學乎造化,創(chuàng)開
規(guī)矩,不然不可不兼于鐘、張也。蓋無獨斷之明,則可詢于眾議;舍短從長,固鮮有敗書,亦探諸家之美,況不理其祖先乎!
臣數(shù)對龍顏,承圣旨修書,擬教皇于小學,亦在幼年,又承諸王學書,不習古本,今不逮古,理在不疑。如學文章,只讀
今人篇什,不涉經(jīng)籍,豈或偉器。又如不知東都,惟須指示洛陽之道;日行遠近,隨其筋力。若令蹇者引去,自然不越其前。
亦猶跼驥于于櫪下,關(guān)鴛雛于籠中,而望其遼遠,實謂難乎!若使其出籠去櫪,刷勁翮、振蘭筋、乘長風、躡修路,可以摩霄
逐日,豈惟千里萬里哉!如人面不同,性分各異,書道雖一,各有所便。順其情則業(yè)成,違其衷則功棄,豈得成大名者哉!夫
得射法者,箭乃端而遠,用近則中物而深人,為勢有余矣;不得法者,箭乃掉而近,物且不中,入固不深。為勢已盡矣。
然執(zhí)筆亦有法,若執(zhí)筆淺而堅,掣打勁利,掣三寸而一寸著紙,勢有余矣;若執(zhí)筆深而束,牽三寸而一寸著紙,勢已盡
矣。其故何也?筆在指瑞,則掌虛運動,適意騰躍頓挫,生氣在焉;筆居半則掌實,如樞不轉(zhuǎn),掣豈自由,轉(zhuǎn)運旋回,乃成棱
角。筆既死矣,寧望字之生動。獻之年甫五歲,羲之奇其把筆,乃潛后掣之不脫,幼得其法,此蓋生而知之。是故學必有法,
成則無體,欲探其奧,先識其門。有知其門不知其奧,未有不得其法而得其能者。
好事之人,廣求名書以教其子,察其所入,便遣習之,亦如商人以停百貨,色目既眾,必有善于人者,所貴多本,本立而
道生,貧者咨嗟,必不能遂伏。惟陛下有萬國之富,而同庶人之貧,天府妙書,寶惜何用?若恐損污真跡,拓本亦可師模。寸
有所長,自古大有佳手,各稟異氣,亦可參詳。伏愿每季之間一兩度,悉召諸王,遍示古跡,商榷諸家工拙,必大開悟心靈,
習其所便,從此豹變,冰寒于水,昔有誠言,況復(fù)天人神縱者哉,豈可許鐘、張、二王獨高于往日也!且一食之美,惟飽其
日,倘一觀而悟,則潤于終身。夫士人示書謂之設(shè)寶,縱一聽鈞天之樂,睹明月之珠,競何益于人也。若順其性,得其法,則
何功不克,何業(yè)不成。侍書之人,唯宜指陳妙理,亦如侍講敷演圣旨。
當今大化滂流,四表無事,士無棄置,官盡材能。臣及弟懷瓌叨同供奉,臣謹進懷瓌書大、小篆及八分,臣書真、行、草
合成六體。自書契之作三干余年,子孫支分優(yōu)劣懸隔,今考其神妙,舍彼繁蕪。當?shù)酪獣么肆w;當?shù)酪郑写烁晌模?/p>
比而觀之,見其始末,探賢哲之深旨,知變化之所由,臣敢罄庸愚,謹獻《書論》。
《六體書論》作者張懷瓘,唐代書法家、書學理論家。海陵(今江蘇泰州)人。活動于開元(713-714)間,官翰林供奉、右率府
兵曹參軍。南宋陳思《書小史》稱其善正、行、草書。對自己書法十分矜恃,自稱:“正、行可比虞(世南)、褚(遂良),草欲獨
步于數(shù)百年間。”手跡無存。著有《書議》、《書斷》、《書估》、《評書藥石論》等,為書學理論重要著作。
張懷瓘作品:書法評論著作有《書斷》、《證書藥石論》、《書估》、《書議》、《玉堂禁經(jīng)》、《用筆十法》、《書
訣》、《六體論》、《文字論》等行于世。又著《畫斷》,可惜久已亡佚,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引有部分逸文。
黃庭堅《論書》
上篇
[原文]
《蘭亭》雖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為準,譬如周公、孔子不能無小過,過而不害其聰明睿圣⑴,所以為圣人。不善
學者,即圣人之過處而學之,故蔽于一曲⑵。今世學《蘭亭》者,多此也。魯之閉門者曰:“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可以學書矣⑶。
王氏書法,以為如錐畫沙,如印印泥,蓋言鋒藏筆中,意在筆前耳。承學之人更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
家多拘忌,成一種俗氣⑷。要之右軍二言,群言之長也。
東坡先生云:“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⑸如《東方朔畫像贊》、《樂毅論》、《蘭亭禊事詩
敘》⑹。先秦古器,科斗文字,結(jié)密而無間,如焦山崩崖《瘞鶴銘》、永州摩崖《中興頌》、《李斯嶧山刻》秦始皇及二世皇
帝詔⑺。近世兼二美,如楊少師之正書行草⑻,徐常侍之小篆⑼。此雖難為俗學者言,要歸畢竟如此。如人眩時,五色無主,
及其神澄意定,青黃皂白,亦自粲然。學書時時臨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書細看,令入神,乃到妙處。唯用心不雜,乃是
入神要路。
學書端正,則窘于法度⑽;側(cè)筆取妍,往往工左而病右。古人作《蘭亭序》、《孔子廟堂碑》⑾,皆作一淡墨本,蓋見古
人用筆,回腕余勢。若深墨本,但得筆中意耳。今人但見深墨本收書鋒芒,故以舊筆臨仿,不知前輩書初亦有鋒鍔,此不傳之
妙也。
心能轉(zhuǎn)腕,手能轉(zhuǎn)筆,書字便如人意。古人工書無他異,但能用筆耳。
草書妙處,須學者自得,然學久乃當知之。墨池筆冢,非傳者妄也⑿。
凡書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tài)也。
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⒀。余嘗
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
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直須具此眼者,乃能知之。凡學書,欲先學用筆。用筆之法,欲雙鉤回腕,掌虛指實,以無
名指倚筆,則有力。古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于壁間,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學字既成,且養(yǎng)于心中無俗氣,然后
可以作,示人為楷式。凡作字須熟觀魏、晉人書,會之于心,自得古人筆法也。欲學草書,須精真書,知下筆向背,則識草書
法,不難工矣。
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⒁。古人學書,學其二處,今人學書,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丑惡處,如今人作顏體,乃
其可慨然者。
楷法欲如快馬入陣,草法欲左規(guī)右矩,此古人妙處也。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閑澹,乃入微耳。
[注釋]
(1)周公:西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姓姬名旦,又稱周公旦。輔武王滅商,武王崩,成王幼,其攝政,史
稱“周公輔成王”。睿圣:圣明,明智。
(2)蔽于一曲:蒙蔽于片面,受限于一隅。或說因一葉而障目。
(3)魯之閉門者:《詩·小雅·巷伯》傳云,魯人有男子獨處于室,鄰之嫠婦又獨處于室,暴風雨至而室處,婦人趨而托
之,男子閉戶而不納。柳下惠:即展禽,春秋時魯國人。居柳下,謚惠。相傳有一次他夜宿郭門,見一女子受凍,便用衣服裹
著她,抱著坐了一夜,卻未生淫亂之心。這里借魯之男子“閉門不納”和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說明盡管表現(xiàn)形式不同,但
其精神實質(zhì)是一樣的。學習書法當師古人之意,而莫拘于形跡。
(4)以開字中眼目:指將“永”字的八種筆畫,作為漢字構(gòu)成的基本部件,以此作為漢字書寫的規(guī)范。
(5)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見本刊上期《蘇軾〈論書〉解讀》注釋⑷。
(6)《東方朔畫像贊》:小楷法帖,為王羲之所書。《樂毅論》:王羲之所書小楷法帖。《蘭亭禊事詩敘》:即被譽為天下
第一行書的《蘭亭序》。
(7)《瘞鶴銘》:著名的摩崖石刻,字勢雄強秀逸,是隸書向楷書轉(zhuǎn)變時期的重要刻石。它是一方悼念仙鶴的摩崖石刻。
《中興頌》:即《大唐中興頌》,唐刻石,元結(jié)撰文,顏真卿書,刻于湖南祁陽浯溪崖壁上。《李斯嶧山刻》:即《嶧山碑》,
李斯書,字形較長方,筆畫均勻,為小篆法書。
(8)楊少師:即楊凝式。五代書法家,字景度,號虛白,華陰(今屬陜西)人。歷仕梁、唐、晉、漢、周五朝,官至太子
太保,人稱楊少師。
(9)徐常侍:即徐鉉(916年—991年),五代宋初文字學家。揚州廣陵(今江蘇揚州)人。
(10)窘于法度:受制于法度,受技法的約束。
(11)《孔子廟堂碑》:唐武德九年(629年)刻。虞世南撰并書,為初唐碑刻中杰出作品。
(12)墨池筆冢:見本刊上期《蘇軾〈論書〉解讀》注釋⑿。
(13)元常:即鐘繇。字元常,三國時魏書法家,潁川長社(今河南長葛)人。逸少:即王羲之。東晉書法家,字逸少,人
稱“王右軍”。
(14)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豐腴的字要有筆,瘦硬的字要有墨。
[譯文]
《蘭亭序》雖是楷書與行書的范本,但不必一筆一畫都作為準則。正如周公、孔子不能沒有過錯一樣,但小過錯不影響他
們的圣明,所以能成為圣人。不善于學習的人,連圣人的過錯都學,所以容易固守一隅。今天學《蘭亭序》的人,多是這樣。
魯國那位閉門不納鄰居嫠婦的男子說:“我將用不讓婦人進屋的辦法,來學習柳下惠坐懷不亂的精神。”有了這種“以吾之不可學
人之可”的認識,就可以學習書法了。
王羲之書法,被認為如同以錐畫沙、用印印泥一般。重要的是他在書寫時中鋒藏鋒,意在筆先。師承王氏的人總是以《蘭
亭序》開頭的“永”字作為楷模,這樣容易拘泥于法,形成俗氣。重要的是明白王羲之“如錐畫沙”、“如印印泥”這兩句話,這是我
們值得師法的。
蘇東坡先生說:“大字書寫難以達到結(jié)體嚴密不散,小字書寫難達到結(jié)體寬綽疏朗。”像王羲之的《東方朔畫像贊》、《樂
毅論》、《蘭亭禊事詩敘》等就是這樣。先秦古物器皿上的文字,蝌蚪篆文,緊密而不散,如焦山摩崖《瘞鶴銘》、永州摩崖
《大唐中興頌》、李斯所書秦始皇及二世皇帝詔文的《嶧山石刻》等。近人能夠兼有二美的,如楊凝式的楷書與行草書,徐鉉
的小篆。這雖然不被俗人認可,但書法畢竟應(yīng)當如此。正如人在目眩之時,五色難辨,等到神情安靜,意定神閑之時,青黃皂
白,就自然分明。學習書法經(jīng)常臨摹,可以做到形似。重要的是要多取古人法帖本細細品讀,做到心領(lǐng)神會,才能到達妙境。只有專心致志,才能做到神似。
學習書法過分強調(diào)端正,則受制于法度;側(cè)鋒能求得妍美,但往往容易左工而右病。古人臨《蘭亭序》、《孔子廟堂
碑》,都以淡墨臨摹一遍,從中可以看出古人如何用筆,如何回腕收筆,藏鋒蓄勢。如果是濃墨臨摹,僅得其筆中意趣罷了。
今人只見濃墨帖本,用筆多半是收筆蓄勢,鋒不外露,所以用禿筆臨摹,豈不知古代書家作書時,筆鋒尖銳,這恰是古人沒有
傳給后人的秘訣。
作書時意在筆先,心使手,手運筆,寫出來的字才能合乎書者心意。古人作書沒有其他不一樣的,只是用筆熟練罷了。
草書的妙處,須學書人自己體會,學得久了,就會明白。池水盡墨和用筆成冢的故事,并非胡亂編造出來的。
作書要寧拙毋巧。當前年輕人學書,宛如新娘子梳妝打扮,花枝招展,到底缺少貞女烈婦的端莊穩(wěn)重之態(tài)。
學書要胸中有道義,再廣泛吸收圣賢哲人的學問,作品才能成為可貴。如果胸無點墨,即使筆墨達到鐘繇、王羲之的水
平,也只是一個寫字匠而已。我曾經(jīng)說過:讀書人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可俗氣,一旦庸俗便不可救藥了。
寫字有筆法,就像禪詩中有“詩眼”一樣,具有把握詩眼的能力,才算懂得詩。凡學習書法,要先學會用筆。用筆的方法,
要采用雙鉤或回腕執(zhí)筆法,掌要虛,指要實,用無名指抵住筆管,這樣才有力。古人學習書法不全在于臨摹,他們將前人的字
張貼在墻壁上,直到看得入神,下筆就會輕松自然。字寫好了,加上自身學養(yǎng)的提高而無世俗之氣,然后進行創(chuàng)作,則可作為
別人學習的范本。學習書法須熟讀魏晉書法墨跡,心領(lǐng)神會,自然可得古人筆法。要學習草書,須精通楷書,知道下筆向背,
這樣就會懂得草書用筆和結(jié)字法則,寫好草書就不算難事了。
肥腴的字要有筆,瘦硬的字要有墨。古人學習書法,兼學這兩方面,今人學習書法,肥與瘦都是病,還常學某人拙劣的東
西,像今人學顏體就是如此,讓人感慨不已。
楷書要如快馬入陣,有草書的爽快,草書要出規(guī)入矩,有楷書的法度,這是古人書法的妙處。書法的工拙因人而異,但畢
竟閱歷深厚、筆法嫻熟、心意恬淡的人,才能進入精妙之境。
黃庭堅《論書》
下篇
[原文]
余在黔南,未甚覺書字綿弱,及移戎州,見舊書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⑴。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語,但難為知
音爾。
元符二年三月十二日,試宣城諸葛方散筆,覺筆意與黔州時書李太白《白頭吟》筆力同中有異,異中有同⑵。后百年如有
別書者,乃解余語耳。張長史折釵股,顏太師屋漏法,王右軍錐畫沙、印印泥,懷素飛鳥出林、驚蛇入草,索靖銀鉤蠆尾,同
是一筆法⑶: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與能者爭衡后世不朽,則與書藝工史同功矣。
幼安弟喜作草,求法于老夫⑷。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⑸,未嘗一事橫于胸中,故不擇筆墨,
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⑹。譬如木人,舞中節(jié)拍,人嘆其工,舞罷,則又蕭然矣。幼安然吾言
乎?
余寓居開元寺之怡偲堂,坐見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⑺。然顛長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⑻。余不飲
酒,忽五十年,雖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筆處,時時蹇蹶,計遂不得復(fù)知醉時書也⑼。
晁美叔嘗背議予書唯有韻耳,至于右軍波戈點畫,一筆無也⑽。有附予者傳若言于陳留,予笑之曰:“若美叔則與右軍合
者,優(yōu)孟抵掌談?wù)f,乃是孫叔敖邪⑾?”往嘗有丘敬和者摹仿右軍書,筆意亦潤澤,便為繩墨所縛,不得左右⑿。予嘗贈之
詩,中有句云:“字身藏穎秀勁清,問誰學之果《蘭亭》。大字無過《瘞鶴銘》,晚有石崖《頌中興》。小字莫作癡凍蠅,
《樂毅論》勝《遺教經(jīng)》⒀。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不知美叔嘗聞此論乎?
往年定國常謂予書不工⒁。書工不工,大不足計較事,由今日觀之,定國之言,誠不謬也。蓋字中無筆,如禪句中無眼,
非深解宗理者,未易及此。古人有言:“大字無過《瘞鶴銘》,小字莫學癡凍蠅,隨人學人成舊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字
自不按古體,唯務(wù)排疊字勢,悉無所法,故學者如登天之難。凡學字時,先當雙鉤,用兩指相疊,蹙筆壓無名指⒂,高提筆,
令腕隨己意左右。然后觀人字格,則不患其難矣,異日當成一家之法焉。
[注釋]
(1)戎州:唐宋時州名,約為今天四川宜賓市及宜賓、南溪等地。差可:差不多,勉強過得去。
(2)宣城諸葛方:宋代宣城諸葛氏為著名制筆世家,諸葛方乃為其家族中的一支。“散筆”乃諸葛氏的絕技,稱為“散卓
筆”。大抵筆毫長一寸半,藏一寸于管中。
(3)張長史折釵股:張旭線條像折釵股一樣圓勁而不扭戾。顏太師屋漏法:顏真卿線條如屋漏痕一樣遲重、力透紙背。錐
畫沙、印印泥:筆畫像錐子在沙地上畫行、如印印在泥上一樣,筆跡清楚、筆力勁健。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形容用筆快捷、迅
健。銀鉤蠆尾:比喻書法文采多姿,遒勁有致。
(4)幼安:黃庭堅的弟弟黃幼安,善作草書。
(5)蚊蚋聚散:蚋,昆蟲,頭小,復(fù)眼明顯,翅透明,吸食人畜的血液。比喻世間萬物,皆像蚊蚋一樣有聚有散。
(6)品藻:品評、評論(人物等)。
(7)坐見江山:坐,因為。江山:江河峰巒。因為常見江河峰巒。
(8)顛長史:即張旭,官金吾長史。相傳他大醉后呼喊狂奔,然后落筆,故稱顛長史。狂僧:即僧人懷素。
(9)蹇蹶:挫敗,不順利。
(10)晁美叔:即宋人晁端有,字美叔,濟州鉅野(今山東巨野)人。工詩、善書。
(11)優(yōu)孟:春秋時楚國人,擅長滑稽諷諫。楚相孫叔敖死后,優(yōu)孟曾著孫叔敖之衣冠諷諫楚王,使楚王改變了對孫叔敖
子孫的做法。
(12)丘敬和:宋人,善于模仿王羲之書法。
(13)《頌中興》:即唐顏真卿所書《大唐中興頌》。《遺教經(jīng)》:即《佛遺教經(jīng)》,全稱《佛垂般涅盤略說教戒經(jīng)》,內(nèi)容為釋迦牟尼臨終時對弟子所作的教誡。
(14)定國:即宋人王鞏,字定固。魏(今河北大名)人。工草書。
(15)蹙筆:收緊筆,捏緊筆。
[譯文]
我在貴州南部時,沒太感到字寫得綿弱無力,后來到四川宜賓,見以前的字大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字勉強過得去。
現(xiàn)在才悟出古人“沉著痛快”這句話的道理,但做起來很難。
哲宗二年三月十二日,我試用了宣城人諸葛方所制的散卓筆,覺得筆意與在黔州時所書李太白詩《白頭吟》的筆力同中有
異,異中有同。百年后如有其他的寫法,就是真正理解我的這番話了。張旭的折釵股,顏真卿的屋漏痕,王羲之的錐畫沙、印
印泥,懷素的飛鳥出林、驚蛇入草,索靖的銀鉤蠆尾,是同一種筆法,即心手兩忘之法。如果有心愿與能者爭衡,那末就會與
書法史有一樣的功績了。
弟弟幼安喜歡草書,向我求教筆法。我的書法本來無法,但見世間萬物,猶如蚊蚋或聚或散,全然不放在心上,所以不擇
筆墨,遇紙就寫,寫完就算,也不管工拙與別人的評價嘲笑。就像木偶,能隨著音樂舞蹈,觀眾都贊嘆木偶的神奇,然而演出
一結(jié)束,木偶依然是木偶。幼安能明白我的話嗎?
我寄居于開元寺怡偲堂,因為常見江水山巒,所以每逢在這里作草書時,像得江山神助一樣。而張旭、懷素,得于酒力,
故書能通神。我不飲酒,匆匆已五十年,雖想把字寫好,但紙、筆、墨不佳,用筆也處處不順,看來還是要像張旭、懷素那樣
喝醉了酒才行。
晁端有曾在背后議論我的書法只有韻致而已,至于王羲之的波戈點畫,一筆也沒有。有附和我的人將此語傳到陳留告訴
我,我笑著說:“如果晁端有的書法與王羲之相似,那么扮演孫叔敖的優(yōu)孟就能是孫叔敖了嗎?”過去曾有一位叫丘敬和的人,
模仿王羲之書法,筆意還算潤澤有韻味,只是為法度束縛,不能跳出王字樊籬。我曾贈他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幾句:“字身藏
穎秀勁清,問誰學之果《蘭亭》。大字無過《瘞鶴銘》,晚有石崖《頌中興》。小字莫作癡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jīng)》。
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不知晁端有同意我的論點嗎?
以前王鞏經(jīng)常說我的字不夠精到。書法精到與否,大可不必計較,但王鞏的話,今天看來,還是不錯的。大概字中沒有
筆,就像禪句中沒有詩眼,未能理解禪宗妙理的人,是很難達到的。古人有這樣的詩句:“大字無過《瘞鶴銘》,小字莫學癡
凍蠅。隨人學人成舊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寫字,不學古人法帖,只講求擺弄字勢結(jié)構(gòu),皆不見用筆之法,所以初學書
法的人學起來覺得比登天還難。凡學書法,當先學雙鉤執(zhí)筆,以食指、中指和大拇指相對,由外向內(nèi)疊置,捏緊筆管壓在無名
指上,執(zhí)筆要高,讓腕隨自己心意自由轉(zhuǎn)動。然后審視他人法帖的風格韻調(diào),能如此,則不必擔心學書之難了,長期堅持下
去,日后定能自成一家之法。 (梁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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