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閱讀記錄之金庸《笑傲江湖》——兼談我心中的金庸小說

2024年2月13日發(作者：進出口貿易怎么做)

2015年閱讀記錄之金庸《笑傲江湖》～兼談我心中的金庸小說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那是個信息資源極度匱乏的年代，內地破天荒引進了香港無線電視臺制作的83版《射雕英雄傳》，以絕對“萬人空巷”之勢，紅遍大江南北。…… “依稀往夢似曾見，心中波瀾現…逐草四方沙漠蒼茫，那懼雪霜撲面。射雕引弓塞外奔馳，笑傲此生無厭倦”……在“靖康之恥”歷史背景下，南宋、金、蒙古三國對峙，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決戰于華山之巔，大漠英雄彎弓射雕的恢宏武俠世界第一次展現在內地觀眾面前，現在想來依舊心潮澎湃。

經過“靖哥哥、蓉兒”的“高溫預熱”，沒過多久金庸小說便如雨后春筍般在國內迅速傳播開來，我家附近的書報亭也有了《射雕英雄傳》出售：那是褚色封面，分上下二冊，價格已經記不得了，反正是買不起的。自此，每日放學后總是“失魂落魄”地繞道書報亭，每一眼都是滿滿的愛......“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一直在心里嘀咕，是自己背得最熟的對聯。后來屬于我的第一部金庸小說是較為“便宜”的《碧血劍》，上下兩冊4元多，花光了我幾乎所有的“積蓄”。

那個徘徊于書報亭邊的瘦弱少年慢慢長大，無限憧憬著書中的“俠義世界”……

從現在的角度來看，當時國內的金庸小說幾乎全部是沒有經過授權的“非法出版物”，甚至還夾雜著“全庸”、“金庸名”這類“盜名”小說。這種混亂

的局面直到1994年才徹底改變。由金庸授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的36冊《金庸作品集》終于面世！由三聯書店享有盛名的設計師寧春成負責封面設計，精挑細選36張中國傳世名畫做封面，收錄金庸自序，姜云行、王司馬精美插圖，加之三聯書店在國內的翹楚地位（人文品牌），一經發售就引發轟動，書店里說是“萬頭攢動”一點都不為過！金迷們個個紅著眼，神情或亢奮、或專注、或恍惚…… 400多元一套，以當時的物價水平而言，已算昂貴。

我從普通“金迷”進階到“金粉”，源于多年前在國內金庸專業論壇“金庸江湖”上寫了篇評測文章：“從此醉”～《金庸作品集》“明河版”、“三聯精裝版”之深度評測”。這個帖子引發廣泛討論、跟帖，四萬多閱讀量一直在論壇位列第一，由此結識了國內眾多同好，開始對金庸小說版本學大感興趣。后與一些朋友請人在香港圖書館對《新晚報》、《香港商報》和《明報》等歷年館藏報紙的微縮影印件進行掃描，復制金庸小說報紙連載版。后因香港報紙不全，又“轉戰”到新加坡、越南等東南亞國家（金庸小說也曾在東南亞國家的報紙上連載）。當拿到五、六十年前的報紙影印本珍貴資料時，那種滿滿的幸福感覺無法言喻。

金庸小說一般來說分為三個版本：1955～1972年的“報紙連載版”，也稱為“舊版”；從1972年起歷時10年對所有作品進行修訂，又逐一在報紙上連載，并由金庸《明報》集團下屬的“明河出版社”集結出版，成就了這套36冊《金庸作品集》不朽經典，稱為“修訂版”；2000年金庸對自己的作品再次進行了修訂，部份情節改動較大，如：《射雕英雄傳》黃藥師暗戀梅超風、《天龍八部》王語嫣最終離開了段譽，回到表哥慕容復身邊......

在“金迷”中引起眾多爭議，這個版本因時間上跨世紀，稱為“世紀新修版”（或直接稱作“新修版”）。

報紙連載版，金庸每天大約寫一千字，一部小說往往連載一年多，大部頭作品連載三、四年都有。對比之后的“修訂版”，“連載版”寫作時間跨度很長，即使心思細密如金庸，也難免前后有矛盾。金庸深知單憑“連載版”難成經典，這也是他花10年時間進行修訂的初衷。對于此次修訂，當年“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倪匡（另三位：金庸、黃沾、蔡瀾）認為雖然更正了一些漏洞，結構更緊湊了，但初版里面那種率性的真情流露也同時被“修正”了。當然，更為主流的觀點都認為這次修訂是讓36冊《金庸作品集》從此“登堂入室”步入經典的必經之路。

“世紀新修版”，也是褒貶不一。不過與“修訂版”剛好相反，這次批評的占大多數。修訂版是在舊版創作之后馬上就開始的，其時金庸正當盛年，寫作狀態也處在巔峰期。而“新修版”是在“修訂版”面世20年后再次修改，期間金庸自己的一些看法（價值觀）已有所改變，而且年近八旬，精力大不如前，補了些漏洞，又產生了一些新的問題。不過，最重要一點就是“修訂版”已被普遍接受，其經典地位縱使金庸自己也難以撼動了。

回到文本，這是我生命中第六次《笑傲江湖》之旅。

在漫漫人生路上，那些曾經讓你狂熱癡迷的作品或許會隨著歲月消長、流逝，記憶漸漸模糊，但無論如何你總能說得出那些早已扎根于你內心的人物～小師妹、林平之、儀琳、田伯光、風清揚、岳不群、向問天、任盈盈、任我行……還有令狐沖。

少年時代耽溺于曲折離奇的情節、匪夷所思的武學秘籍；慢慢長大后欣羨令狐沖的瀟灑豪情，有著強烈的“代入感”……而近些年來，則更多地沉迷于文字～這種“文言文式的白話”古典優雅，具有超凡的吸引力。都說“有井水處有金庸”～從達官顯貴、知識分子到市井小民，不同階層的人在閱讀中都能感受到快樂，成就所謂的“雅俗共賞”，這是文學創作的最高境界。一般作家是做不到的。好比“獨孤九劍”只有像風清揚、令狐沖這樣的絕頂人物才能揮灑自如。

金庸，當然是絕頂人物！

在小說中不把自己對角色的評判帶進去，作者只當一面鏡子。鏡子本身沒有選擇，沒有愛恨。每個人物在鏡子里永遠只看到自己。金庸自己曾說道他寫作時常進入“鏡子”，不自主地成為了筆下的人物，“他們”的想法連自己也無法控制……其結果就是呈現在讀者面前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虛假的形象只會曇花一現，抒寫了真實人性，才能天長地久。

我一直覺得《笑傲江湖》沒能選進中學課本（或課外必讀）著實遺憾。武俠小說（此處特指金庸小說）雖然在講一些看似天馬行空的東西，但里面對中國傳統文化、俠義精神的宣揚，隨處可見的文學之美都是我們五千年中華文明的基石。大概在每個少年心中誰都不想去做岳不群、左冷禪，即便是“采

花大盜”田伯光也不屑去做卑鄙無恥的小人。隨著閱讀的深入，讀者或許會有某種“向往”，那些“至情至性”已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你，深植內心。直到有一天，當你在現實人生的十字路口面臨艱難抉擇、天枰兩端正搖擺不定的時候，這種久藏于內心的感覺會突然蹦出來，加到了天枰的一端，最終的選擇或許會影響你一生。多年后，你再回頭看這個選擇，依然執著，因為內心的感覺一直都在，而且歷久彌新～這恐怕就是“金庸小說”能成為經典的“秘密”吧？

林平之在福州“福威鏢局”坐井觀天，以為自己的“辟邪劍法”能與天下英雄一較短長，那知在青城派面前一敗涂地。他在陷入深深恐懼的同時，苦苦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他開始的想法和江湖上傳言相仿：“辟邪劍法”是強的，但父親林震南資質平庸，無法領會其精要。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會明白：祖傳的“辟邪劍法”他們一開始就練錯了……

讀者跟隨著林平之，跌跌撞撞地踏入前途茫茫的“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即有豪強爭霸，也有癡情兒女的俠骨柔情。

任盈盈初彈《笑傲江湖曲》，讓人暫時忘卻江湖爭斗，流轉的曲調把她不為人知的心事一一透露出來……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艷，花團錦簇，更夾著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蕭，一片凄涼肅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于萬籟俱寂。蕭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任盈盈彈奏《笑傲江湖曲》是先撫琴后吹簫，但此曲本應兩人合奏。劉正風與曲洋光風霽月，心意相通方能合奏此曲。當令狐沖不經意間提出想學此曲，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盈盈在簾子后面，心中已

有“男女合奏，方為永世”的期待。琴聲中能夠聽出心意，我想并不是不可能。令狐沖初學，琴技生疏，但已有長天一碧，萬里無云的寬闊之意，與他生性豁達息息相關。

任我行他們三人受困于少林寺，打賭三戰。岳不群主動對陣令狐沖。他心中已“吃定”令狐沖，而令狐沖與師父比劍則是誠惶誠恐，一再退讓。任我行心中大為不安，暗示盈盈對他有所提醒……盈盈心道： “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如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你自會取勝。你如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無用”。深覺兩情相悅，貴乎自然……也只有任盈盈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令狐沖吧？

東方不敗被戮，任我行毀掉《葵花寶典》……盈盈吁了口氣道：這種害人的東西，毀了最好！令狐沖笑道：你怕我去練么？盈盈滿臉通紅，啐了一口，道：說話就沒半點正經……令狐沖、盈盈的個性在一兩句對話中已躍然紙上，生動形象呼之欲出。

任我行一眾夜上黑木崖準備從東方不敗手里重奪大權。一路上“千秋萬載，一統江湖”諛詞鋪天蓋地。童百熊的十歲孫子每日背誦“教主寶訓”，并指責爺爺對教主不敬……任我行重登大位，眾人向他跪拜，起初他還有所遲疑，沒多久便坦然受之……令狐沖這時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遙，燈光又暗，遠遠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頗為朦朧，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又什么分別？……又想：這樣一群豪杰之士，身處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詞，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部書寫

作時“文革”正如火如荼，金庸每晚伏案寫作，憤懣傷痛的思緒自然而然在筆尖流淌。

政治上的爭斗永遠沒有對錯之分，只有彼此利益的牽制。左冷禪處心積慮、謀劃多年的五岳劍派并派，到頭來卻為岳不群做了嫁衣。統治者“你方唱罷我登場”，不管是真小人還是偽君子對百姓來說總是殊歸同路，沒什么區別。如果在兩者之間一定要有所選擇，人們恐怕還是會傾向于“君子劍”岳不群。至少面上他還要維護“君子”形象，在“統治”中多少還存有些許顧慮。

上世紀末在南京的一個墓葬出土過一些磚畫，磚上刻有“竹林七賢圖”。在亂世當中有七個人在竹林中談詩唱歌，很受百姓的喜愛，其中就有在《笑傲江湖》中提到的嵇康。嵇康是中國最有名的音樂家，善奏《廣陵散》。他因深惡爾虞我詐的官場仕途，刺痛了統治者，終遭陷害被判死罪。嵇康赴刑場，有三千太學生趕到刑場，請求朝廷赦免嵇康，并請他傳《廣陵散》。嵇康臨刑前一曲彈畢道：“《廣陵散》從此絕矣”！引首就戮。嵇康留下來的是他生命里的一種堅持，不愿與小人為伍，用個人悲劇式的生命，對抗巨大的時代壓力，用他自己的方式活出了真我。在《笑傲江湖》里類似的人物有心灰意冷的風清揚，也有瀟灑不羈的令狐沖。

在一個現實的社會，當每一個人都努力遵守大家共同規則的時候，如果他還能保有一點點不怕得罪人的個性，這個性情是了不起的。因為這個文化里已經越來越沒人敢做特立獨行的人。令狐沖身處華山派，為“名門正派”，是今時今日的“體制中人”，這雖然對他思想上造成了一定的約束，但是在行為上，他卻處處在突破這種約束，寧愿做一個保有真性情的人。當他身負重

傷，又被逐出師門，少林派要收留他，本是極好的出路。但他胸中自有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間，?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什么英雄好漢！在他痛病交加時看到上百人在圍攻向問天，他被向問天的桀驁瀟灑所打動，聽從自己內心的呼喚，擠進人群與向問天并肩，揮劍與天下英雄為敵。他一向我行我素，于自然而然之中流露真性情。他不執著，不在乎，瀟灑至極。

任我行邀請令狐沖入日月神教做副教主。其時他已與盈盈相愛，入教之事好像也是天經地義。但他內心深處有另外一個“我”在呼喚他。不是入教做副教主好不好的問題，而那是不是他所渴望、追求的東西？在任我行、左冷禪、岳不群心中至高無上的權位，令狐沖唯恐避之不及，不愿多看一眼，他是天生的隱士，坦蕩深情，向往著自由自在的生活。

《笑傲江湖》寫“情”無比動人。在腥風血雨的江湖中，總有些人遠離紛擾雜亂的權利世界，他們追求個性舒展，唯一重視的只有愛情。

小師妹岳靈珊與令狐沖青梅竹馬，曾有過一段兩心相悅的美好時光。后來他們之間出現了林平之。對于這一點，盈盈看得最透：如果他們師兄妹不是從小一起長大，而是在成年后遇見，或許就會彼此傾心……盈盈可能說得對，但人與人的情感充滿著各種機緣，永遠無法被“評判”。最后縱然岳靈珊已死，而令狐沖也與盈盈成就了神仙眷侶，但在他的心里“小師妹”永遠是個溫暖存在，在華山的那段時光是一生都難忘的。說小師妹無情，我看卻也未必，她彌留之際哼起林平之家鄉的福建山歌，柔腸寸斷……她對林平之難道不是“真愛”嗎？情愛，又有誰能真正說得清？

儀琳剛出場時給人感覺太過迂腐，可是越讀下去越發現這個小尼姑身上有某種“超然”。整部書里最了解、最愛令狐沖的恐怕就是儀琳了。一開始她或許還存有“占據”之心，但到后來對令狐沖完全是無私的愛。……從今以后，我只求菩薩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樂逍遙。他最喜歡快樂逍遙，無拘無束，但盼任大小姐將來不要管著他才好……儀琳這個形象或許在金庸心中是“白衣大士”觀世音菩薩的化身。她小小的身體承受了太多愁苦，她的一生將與青燈古佛為伴，始終在牽掛一個永遠不能相見的人。她的心究竟有多痛？她最后會得到屬于自己的那份寧靜嗎？每每想起，總令人神傷……

任盈盈對令狐沖癡心或許不及儀琳，親厚不如小師妹，但卻是她和令狐沖“千秋萬載，永為夫婦”。她掌握著江湖豪士的生殺大權，卻寧可在洛陽綠竹巷隱居。她重視個人的自由，和個性舒展，她和令狐沖是同一類人。作為“后來者”，她始終能給令狐沖足夠的空間。在爾虞我詐的險惡江湖里，所有人都在爭權奪利，她居然找到令狐沖這樣卓爾不群的夫君，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令狐沖是“情癡”。所有理智、邏輯不可解的東西就是癡，他對小師妹的“癡戀”已經到讀者忍無可忍的地步了。小師妹移情林平之后，他狂飲、痛哭，甚至想到了自殺。他一生瀟灑無忌，但觸碰到“情”字，始終放不下。直到青紗帳外的大道上，他和盈盈同處大車之中，天地之間似乎只有彼此，那一刻他內心一片澄明，終于接納了盈盈，開始走向新一段的人生。

任我行去世，三年后某日令狐沖與盈盈在杭州梅莊成親。在眾賓客面前夫妻琴簫合奏《笑傲江湖曲》，想起歷經的江湖風雨，而此刻終能“曲諧”，除了甜蜜，兩人心中亦有太多的感慨……

如果時間能回到三、四年之前，那時向問天正帶著令狐沖到梅莊營救被困在西湖湖底的任我行，以“琴棋書畫”作為誘餌，設局誘騙“梅莊四友”，任我行終能逃出生天，重入江湖。這段描寫精彩至極，其中“誘餌”之一：北宋.范寬的名作《溪山行旅圖》是北宋開國時期描繪華山的一張傳世名畫，我想不妨談談這張畫來對本文做個結尾吧。

在這張巨幅（高達2米）畫作里面，一座巍巍大山幾乎占滿了畫面，偉大、莊嚴，自有一種永恒的美。山頭雜樹茂密，飛瀑從深凹的山腰間直流而下，山腳下巨石縱橫。在如此雄偉壯闊的大自然面前，渺小的旅人行走在山峰下一條崎嶇小徑之上。在這山水里，每個人都是過客：我們沒來之前這個山水就在這里，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個世界，這個山水還在那里，而這條山路就像是我們不斷流淌的生命。岳不群、左冷禪、任我行……“你來我往”的爭名逐利在這座“中峰鼎立”巍峨大山面前都如同過眼云煙。令狐沖和盈盈來過，也走了，只是《笑傲江湖曲》猶自在山谷中回蕩，余音裊裊……或許所有人，不管是在途中、還是即將走出這幅畫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回過頭來看看一路走來的這段旅程，那些回首自己一生，活出了生命中真我的人，終能帶著微笑毫無掛礙的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