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4日發(fā)(作者:臉形)

父親橘子說的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
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
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
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
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
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
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
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
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
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
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
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
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
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
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
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
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yīng)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
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
么?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
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
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
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
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
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
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
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
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
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
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
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
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
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钡人谋秤盎烊?/p>
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
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
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
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
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
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
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
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
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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