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的邊緣書寫與民族風情敘事——讀
解電影《永生羊》
作者:鄒贊
來源:《藝術評論》2012年第8期
獻上喬盤神的使者,你死不為罪過,我生不為挨餓。
——[哈薩克斯坦]阿拜
一
在新疆光影五十年的流金歲月里,新疆題材電影以其濃郁的西域風情、炫目的民族元素、
多維的歷史時空,成為建構與傳播新疆區域形象的理想載體。
“十七年”見證了新疆題材電影的第一個發展高峰,由吳永剛導演、王玉胡編劇的《哈森
與加米拉》被稱為“第一部新疆少數民族題材電影”,趙心水執導的《冰山上的來客》更是創
下了反特類型片的經典之作。隨著新疆電影制片廠的成立,新疆本土拍攝了《兩代人》、《遠
方星火》等優秀作品。這些電影注重展現新疆的地域風貌和民族風情,將宏大敘事的政治主題
與個人情感的微觀視角結合起來,總體上屬于以階級斗爭取代民族話語的模式。
改革開放之后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新疆題材電影進入第二個發展階段。1979年,天山電
影制片廠恢復成立,推動了新疆題材電影的區域化和民族化進程,這一時期的電影強調歷史敘
事和民族敘事的融合,或講述三百年前葉爾羌河的愛情傳奇,或以反特、懸疑風格反映三區革
命的斗爭歷史,或以輕喜劇的方式呈現少數民族的婚戀觀,或以現實主義的手法再現市場經濟
轉型與傳統道德觀念之間的沖突碰撞。
新世紀以來,深受全球化語境與多元文化影響的新疆題材電影,進入了第三個發展階段。
《庫爾班大叔上北京》、《美麗家園》、《吐魯番情歌》、《買買提的2008》、《鮮花》等一
批少數民族題材電影備受矚目,形成集群效應,這些影片或觸及民族地區的鄉土社會,或展示
少數民族青年對美好生活的熱切期待,或反映民族文化與現代性之間的復雜張力,或突顯少數
民族女性的情感命運,或書寫邊地的都市景觀與人情風物,以豐富的題材、立體的觀照視角折
射出全球化語境中新疆各民族的文化訴求與精神生態。
基于宗教文化與跨國民族等原因,以《美麗家園》、《鮮花》為代表的新疆少數民族題材
電影走出國門,進入中亞國家與阿拉伯世界,成為對外傳播新疆形象的理想之鏡。如果說,
《美麗家園》傾注了頗為明顯的現實關懷,觸及到草原文明/城市文明之間的沖突對于哈薩克游
牧民族心理結構的影響,主題和敘事貼近以《圖雅的婚事》、《碧羅雪山》為代表的近期少數
民族題材電影的主流模式?!鄂r花》以原生態的影像再現展示了具有國際影響的哈薩克文化
“阿依特斯”,書寫出一曲“生命如歌”的草原風情錄;那么,《永生羊》在當下少數民族題
材電影序列中的位置則顯然別具意味,它自覺游離開游牧民族面對現代社會變遷所遭遇的艱難
選擇與文化困境等重大現實命題,將一種特定的時空觀以“生命敘事”的方式串聯起來,試圖
在某種深層意義上闡釋哈薩克游牧文化的情感邏輯與生存哲學。
二
作為中國首部哈薩克語同期聲彩色故事片,《永生羊》榮膺第七屆中美電影節“金天使
獎”,在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與國內大學生電影節上也廣受好評?!队郎颉犯木幾怨_克族
女作家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的同名散文,由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投拍,承襲了疆外技術
資金與疆內文化資源接合的影像生產模式。
“永生羊”在哈薩克文化中意為“永恒的美”。“羊”作為一種文化符號,表征著草原文
化對于動物寓言的倚重。葉爾克西的散文原著《永生羊》是作者精心營構的北塔山記憶的組成
部分,“我”收留了轉場遷徙途中被牧人遺棄的綿羊薩爾巴斯,弱生的薩爾巴斯與散文中的
“我”互為鏡像——“我”不過是弱生的、作為人的“薩爾巴斯”!“我”與薩爾巴斯攜手走
過漫長的寒冬,共同享受初夏牧場的溫暖時光,一起歷經山洪暴發的生命劫難,人與動物相互
致以真摯的溫情與問候。最后,作為喬盤神的使者,薩爾巴斯坦然面對被宰殺的命運,“你死
不為罪過,我生不為挨餓”,薩爾巴斯的命運,只不過是生命輪回的一種方式,這也正是“我”
從薩爾巴斯那里獲得的最為重要的啟示。
電影《永生羊》對原著散文的改編幅度很大,增添了絕大部分的故事情節,綿羊薩爾巴斯
也由散文中的主人公轉變成一種線索性的電影敘事提示,一種抽象的“薩爾巴斯精神”,融民
間信仰、民族儀式文化與生存哲學于一體。原著散文的主要內容基本上定格在電影片頭字幕出
現之前:雪域荒原上的一只羊,巖畫上的羊、男人和女人,紅臉老人送來弱生的羔羊薩爾巴斯。
如畫卷般緩緩淌過的意象,暗示出這是一個關于羊的故事,一段關于草原民族與羊的生命傳奇。
劇情在老人哈力的深情回憶中鋪開:女主角烏庫芭拉美麗多情,是草原大戶人家蘇丹的女兒,
被強行許配給母親的娘家人。哈力的叔叔凱斯泰爾沉默寡言,深深暗戀烏庫芭拉,卻因為家庭
背景的懸殊差距和木訥內向的性格而羞于啟齒。風景如畫的夏季牧場上,烏庫芭拉與前來迎親
的花旗歌王阿赫泰一見鐘情。一面是凱斯泰爾履行諾言,為烏庫芭拉趕制馬鞍,一面是烏庫芭
拉與阿赫泰對唱傳情,阿赫泰在獵鹿途中表白愛意。烏庫芭拉與阿赫泰深夜私奔,凱斯泰爾幫
助尋找,在一段古裝武俠言情劇模式的激烈追逐之后,凱斯泰爾放過逃婚的烏庫芭拉,獨自縱
馬遠去,內心充滿難言的憂傷。烏庫芭拉私奔后,薩爾巴斯死了,這只被遺棄的弱生的綿羊仿
佛是人生命運的一種寓言,在喻指凱斯泰爾遭遇“無望之愛情”的難以承受之痛的同時,也隱
約預示了烏庫芭拉私奔后的坎坷命運。
一如新疆少數民族文學偏愛動物主題,熱衷于以動物為情感載體來表達獨特的地域文化、
民族心理和認同意識,一些跨國民族的文學作品中會出現“動物出國”的母題,試圖以動物為
介質來表達復雜幽微的認同心理與文化想象?!队郎颉肥且徊抗_克題材電影,“羊”作為
一種溫馴而又極富韌性、柔弱卻又勇于犧牲的動物,被用來呈現這個“馬背上的民族”豐富細
膩的生命體驗。“羊”始終牽系著電影中人物的命運起伏和情感變遷,烏庫芭拉在私奔數年后
遭遇了喪夫的重大變故,新寡的烏庫芭拉與兩個孩子相依為命,受盡家族的欺凌。哈力與奶奶
(莎拉)一起救下了落難的烏庫芭拉,奶奶明白凱斯泰爾對烏庫芭拉的情意,并極力撮合二人,
但花旗阿赫泰家族的人堅持“改嫁可以,但不能帶走孩子”的習俗。烏庫芭拉萬般無奈之下選
擇了改嫁,卻要遭受骨肉分離的情感煎熬。烏庫芭拉面臨著一種蔡文姬式的命運,看似脫離苦
海,實則陷入了更加深重的苦難淵藪。在轉場到冬牧場的遷徙途中,很多綿羊被凍死了,一只
依偎在死去的母羊旁邊幸存下來的羊羔成為烏庫芭拉作出又一次選擇的動因:“孩子怎么可以
沒有媽?”“沒媽的小羊羔會被老羊欺負”,羊羔喚起了烏庫芭拉難以遏制的母愛,她決定為
羊羔尋找奶媽,并在途中遭遇了暴風雪,一個相當經典的鏡頭就是烏庫芭拉抱著羔羊,迎著暴
風雪艱難前行。此后,前來尋找小駱駝的母駱駝凍死在家門口,這一事件更加觸動了烏庫芭拉
的母性情懷,她取得了凱斯泰爾一家的同情與諒解,決定重返前夫家與孩子團聚。烏庫芭拉在
清晨離去,雪域荒原里,伴隨著哈力追逐的身影,一曲背景音樂唱響,“看著你我深情的眼,
向你傾訴心中真言,愛你的心已經受傷,永遠無法再復原”,電影以人與動物的故事串聯起親
情母愛、離情別緒,富有濃郁的邊地少數民族風情。
動物也是少數民族儀式文化與圖騰崇拜的重要對象,哈薩克族對羊懷有一種別樣的感情。
羊走向生命盡頭,就是為了使人“不挨餓”;人宰殺羊,卻又以一種莊重嚴肅的儀式來緬懷羊
的犧牲精神。這是一個難以言表的殘酷悖論,其間蘊含的生存哲學,則是一種超越物種群落的
奉獻精神,一種對生命充滿敬畏與感懷的復雜情愫?!队郎颉烦浞终{用了羊的儀式文化意涵:
在哈力剪小辮兒戴帽子的成人禮中,一個經典構圖就是表現凱斯泰爾叔侄宰羊祭祀的儀式。哈
力以記憶拼貼的方式講述了游牧民族的生命史詩,電影最后借用紅臉老人的敘說來點明題旨:
生命原本是循環往復的,生生不息,代代相傳?!把颉备视跔奚?、不計得失,從容面對命運的
安排,這恰恰是哈薩克草原游牧文化的深層內質,也是超越民族性、具有某種普遍意義的生存
哲學?;蛟S正因為此,著名紀錄片導演高峰才會慧眼識珠,將一篇容量十分有限的散文投拍成
電影,并希望以此為契機,打造出以動物為主題的系列少數民族題材電影。
不盡的生命輪回。不盡的薩爾巴斯。
三
誠如《永生羊》的編劇兼副導演葉爾克西女士所言,《永生羊》并非一部典型的女性電影,
因此,使用女性主義理論的闡釋模式來解讀這部電影會有生搬硬套之嫌。但《永生羊》是否真
的完全繞過了性別議題,旨在通過烏庫芭拉的故事去揭示某種普泛意義的價值觀念與生存哲學
呢?
《永生羊》既是一部關于“羊”的邊緣書寫,也是一個牽涉兩代哈薩克女性的傳奇故事。
如果說,烏庫芭拉的人生際遇與命運選擇構筑起一面映照哈薩克現代女性的理想之鏡;那么,
莎拉(奶奶)的平常人生則從另一側面折射出哈薩克女性的傳統生活軌跡。
莎拉曾經是草原上享有盛名的女阿肯,擁有眾多踴躍的追求者,其中包括遺棄了薩爾巴斯
的紅臉老人。莎拉并沒有用動聽的歌聲引來一場場“風花雪月的事”,卻坦然迎接平常人的家
庭生活。莎拉對死去的丈夫滿懷眷戀,頗為自豪地告訴哈力,“你爺爺要是在世的話,可以將
阿拜的詩倒背如流”。莎拉沒有跟隨大兒子過定居農耕的生活,而是選擇了祖先流傳下來的游
牧生活方式。電影中的莎拉代表著溫情脈脈的母親形象,她辛勤勞作,時時憂慮兒子凱斯泰爾
的婚事;當烏庫芭拉遭到家族欺凌虐待時,她挺身而出,救下了烏庫芭拉,并極力撮合她與凱
斯泰爾的婚事;當烏庫芭拉愛子心切,決心重返前夫家時,她站在同為母親和女人的角度,設
身處地,給予了諒解與寬慰。莎拉也是一位守寡的女人,她放棄重新追求愛情幸福的自由,固
守傳統習俗與家庭責任,她身上所呈現出來的,正是傳統意義上哈薩克女性的生命軌跡。一只
羊在莎拉去世前被宰殺祭天,“羊”的堅守與奉獻,或許正是莎拉生命意義的最好詮釋。
毋庸置疑,烏庫芭拉在電影前半段的經歷很容易激起女性主義者的共鳴,也由此導致了女
性主義理論對于這部電影的諸多誤讀。烏庫芭拉敢于反抗家長制權威,追求愛情自由,冒民族
習俗之大不韙與情人深夜私奔,其叛逆與反抗行為顯然與莎拉式的哈薩克傳統女性形象相差甚
遠,這種書寫方式是否為了說明烏庫芭拉是一位勇于和父權/男權社會抗爭的“新”女性形象呢?
如果聯系到哈薩克文學作品中常常出現的逃婚、私奔母題,就會發現烏庫芭拉的形象塑造或許
不過是私奔主題的再一次挪用罷了,尤其是聯系到劇情的進展,新寡的烏庫芭拉遭受家族的欺
壓陷害,無路可走之際,選擇了再婚,盡管婚后生活殷實平靜,但強烈的母愛驅使她不得不主
動放棄來之不易的幸福,一種母性的責任和使命感讓她重返前夫家。在這樣一種視角的觀照下,
很容易發現《永生羊》以“生命敘事”的方式書寫了兩代哈薩克女性的人生命運,雖然采用了
鮮明的性別視點,卻并非想當然地表達某種強烈傾向的性別政治。
四
當下少數民族題材電影所面臨的核心議題,就是在建構地域形象、再現民族風情的過程中,
如何有效避免過分“原生態”的民族奇觀化展示?怎樣消除因文化、宗教、生活習俗上的差異
而將少數民族形象本質主義化?如何既歷時地呈現少數民族地區悠久的歷史與獨特的地域文化,
也從共時角度反映現代背景下民族文化面臨的轉型與挑戰?如何在避免以獵奇的視點去消費少
數民族文化習俗的同時,注重突顯少數民族的主體位置?
風情敘事是少數民族題材電影文化生產環節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所謂風情敘事既包括民族
風情也涉及到地域風貌。如何有效接合風情敘事的“生產性”與“消費性”維度,已然成為當
下少數民族題材電影急需解決的問題?!队郎颉芬环矫嬲{用了大量的哈薩克民族文化符號:
草原巖畫、圖騰崇拜、裊裊炊煙下的彈唱與舞蹈、哈薩克少年的成人禮、歡快的民間游戲姑娘
追?!队郎颉范嗵幨褂昧斯_克斯坦文壇巨擘阿拜的作品,由其作詞的主題曲《愛的凝望》
舒緩動人,優美的樂章將一種追述的、跳躍的敘事以立體的維度呈現出來,增進了劇情的歷史
感和時空密度。另一方面,就地域風貌而言,《永生羊》的編劇兼副導演葉爾克西出生于阿勒
泰,其作品始終以北塔山的記憶為中心,電影再現了喀納斯美輪美奐的自然風光,多次以長鏡
頭展示西部草原的壯闊、唯美,以及阿勒泰的地域風情。
《永生羊》試圖以一種超越民族性與地域性的主題呈現,在充分調用民族風情與地域特色
的基礎上喚起觀者的情感認同,神秘的哈薩克民間信仰與儀式文化、唯美的西部草原風情,既
是作為“消費性”的視覺元素吸引觀者進入文本內部,也是引導、開啟觀者去解碼故事內蘊的
某些普遍性價值觀與生存哲學的“生產性”策略。誠然,由于《永生羊》試圖糅合生存哲學、
時空觀念等諸多抽象的命題,電影敘事難免有倉促單薄之處,比如烏庫芭拉選擇重返前夫家的
那一部分就缺乏很多必要的細節鋪墊。但不管怎樣,《永生羊》都是近期新疆少數民族題材電
影的一次有益嘗試,為當下的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的文化生產機制提供了諸多借鑒。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2011年新疆項目“新疆文化地理與新疆當代散文”(項目編
號:11xjjczh004)成果。
參考文獻:
1.戴錦華:《電影理論與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2.戴錦華:《霧中風景:中國電影文化(1978-1998)》,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3.[英]麥奎根:《文化研究方法論》,李朝陽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鄒贊:新疆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北京大學博士
責任編輯:李雷
本文發布于:2023-03-03 09:33:16,感謝您對本站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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