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棒冰

蘇童：夏天的一條街道

糖果店的冷飲柜已經使用多年，每到夏季它就發出

隆隆的歡叫聲。一塊黑板放在冷飲柜上，上面寫著冷飲品

種：赤豆棒冰四分、奶油棒冰五分、冰磚一角、汽水(不連

瓶)八分。女店員在夏季一次次怒氣沖沖地打開冷飲機的蓋

子，掀掉一塊棉墊子，孩子就伸出腦袋去看棉墊子下面排

放得整整齊齊的冷飲，他會觀察赤豆棒冰已經寥寥無幾，

奶油棒冰和冰磚卻剩下許多，它們令人艷羨地躲避著酷

熱，呆在冰冷的霧氣里。孩子也能理解這種現象，并不是

奶油棒冰和冰磚不受歡迎。主要是它們的價格貴了幾分

錢。

孩子當心地揭開棒冰紙的一角，看棒冰的赤豆是否

許多，挨了女店員一通訓斥，她說，看什么看?都是機器做

出來的，誰還故意欺侮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棒冰，吃棒

冰，吃得肚子都結冰!孩子嘴里吮著一根棒冰，手里拿著一

個飯盒，在酷熱的午后的街道上舍命奔跑，飯盒里的棒冰

在朗朗地撞擊著，毒辣的陽光威逼著棒冰脆弱的生命，所

以孩子知道要盡快地跑回家，讓家里人能享受到一種完整

的冰冷的歡樂。

最酷熱的日子里，整個街道的麻石路面蒸騰著熱

氣，人在街上走，感覺到塑料涼鞋下面的路快要燃燒了，

手遇到路邊的房屋墻壁，墻也是熱的，人在街上走，懷疑

世上的人們都被熱暈了，灼熱的空氣中有一種類似喘息的

聲音，若有若無的，漂浮在耳邊。饒舌的、嗓音嘹亮的、

無事生非的居民們都閉上了嘴巴，他們躺在竹躺椅上與酷

熱斗爭，由于酷熱而忘了文明禮貌，一味地追求通風，他

們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對大街的門邊，張著大嘴巴打著時斷

時續的呼嚕，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田徑褲的褲

腿那么肥大，暴露了男人的機密也不知道，有線廣播一如

既往地開著，說評彈的藝人字正腔圓，又說到了武松醉打

蔣門神的精彩部分，可他們仍舊呼呼地睡，把人家的好心

當了驢肝肺。

下午三點鐘，陽光發生了可喜的變化，陽光從全線

出擊變為區域防守，街上的房屋乘機利用自己的高度制造

了一條"三八線'，"三八線'慢慢地游移，線的一側是熱和

光明，另一側是涼快和幽暗，行人都特別勢利地走在幽暗

的陰涼處。這使人想起正在電影院里上映的朝鮮電影《金

姬和銀姬的命運》，那些人為銀姬在"三八線'那側的凄慘命

運哭得涕泅橫流，可在夏天他們卻選擇沒有陽光的路線，

情愿躲在銀姬的黑暗中。

太陽落山在夏季是那么困難，但它究竟是要落山

的，放暑假的孩子關注太陽的動靜，只是為了不失時機地

早早跳到護城河里，享受夏季賜予的最大的歡樂。黃昏時

分駛過河面的各類船只當心謹慎，由于在這種時候整個城

市的碼頭、房頂、窗戶和門洞里，都有可能有個男孩大叫

一聲，縱身跳進河水中，他們甚至要當心河面上漂移的那

些西瓜皮，由于有的西瓜皮是在河中游泳的孩子的泳帽，

那些厭煩的孩子，他們頭頂著半個西瓜皮，去抓來往船只

的錨鏈，他們玩水還很疼惜力氣，他們要求船家把他們帶

到河的上游或者下游去。

于是站在石埠上洗涮的母親看到了他們最擔憂的情

景，他們的孩子手抓船錨，跟著駁船在河面上乘風破浪，

一會兒就看不見了，母親們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夜晚

來臨，人們把街道當成了露天的食堂，很多人家把晚餐的

桌子搬到了街邊，大人孩子坐在街上，嘴里塞滿了食物，

看著晚歸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從自己身邊經過。你當街吃

飯，必定廉價了一些好管閑事的老婦人，有一些老婦人最

喜愛觀看別人家今日吃了什么，老婦人手搖一把蒲團扇，

在街上的飯桌間走走停停，她覺得每一張飯桌都生意盎

然。吃點什么啊?她問。主婦就說，沒有什么好吃的，咸

魚，炒蘿卜干。

老婦人就說，還沒什么好吃的呢，咸魚不好吃?天色

慚漸地黑了，街上的居民們幾乎都在街上，有的人家切開

了西瓜，一家人的腦袋圍攏在一只破臉盆上方、大家有秩

序地向臉盆里吐出瓜籽，有的人家的飯桌遲遲不撤，由于

孩子還沒回來，后來孩子就回來了，身上濕漉漉的。憤怒

的父親問兒子：去哪兒了?孩子不耐煩地說，游泳啊，你不

是知道的嗎?父親就瞪著兒子處在發育中的身體，說，吊船

吊到哪兒去了?兒子說，里口。

父親的眼珠子生氣得快爆出來了，讓你不要吊船你

又吊船，你找死啊?就這樣當父親的在街上賞了兒子一記洪

亮的耳光，左右鄰居自然地圍過來了。一些聲音很生氣，

一些聲音不知所云，一些聲音語重心長，一些聲音帶著哀

怨的哭腔，它們不行避開地交織起來，喧器起來，即使很

遠的地方也能聽見這樣豐富渾厚的聲音，于是有人向這邊

匆忙跑來，有人手里還端著飯碗，他們這樣跑著，酷熱的

夏季便在夜晚找到了它的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