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甫《秋興八首》隨札
杜甫《秋興八首》隨札
一.
杜甫秋興八首之一 豆蔻夢鄉七律習作一首——哀思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白霧凄迷黃葉林,巴黎秋色最傷心。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風高云涌烏天日,孤雁寒鴉唳樹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游子拂塵新歲履,亡親系夢舊時襟。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瀟瀟終夜敲窗雨,不見魂來淚染衾。
杜甫秋興八首是我最喜歡的一組七律,甚至也是我最喜歡的組詩之一。我的兩首習作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它的前兩首詩的影響。然而,放在一起一對比,就能看出大家和新手的差別。杜甫情真,情廣,已經將個體的人生境遇徹底普遍化,正因為他的詩作中沒有“我”,卻反而
映現出真實的世界,這個世界在唐朝滅亡一千多年之后依然讓我們感同身受。我的詩情真,但情小而窄,所有的境遇依然是特殊的,所以就擺脫不掉特殊性帶來的某種抽象和僵化。故而語言也熟舊。杜甫的語言絕不“熟”,且舉重若輕,深入現實而又凌越現實。
首聯“玉露凋傷楓樹林”,音韻鏗鏘,意象華貴莊嚴,于挫折中見風骨,哀傷中存國體,開口就是久經離亂忠心不改的帝國老臣氣派。反觀套此句而來的“白霧凄迷黃葉林”,音韻拖沓,意象柔靡,孤苦無依如棄兒,缺乏古典時代的那種高貴的歷史尊嚴,一看就不是唐詩。
“巫山巫峽氣蕭森”承接上句“玉露凋傷”而來,氣勢更宏闊,意境更深邃。整個王朝的現實如同受傷猛虎,雖蟄伏而令人敬畏依舊。而接“白霧凄迷”而來的“巴黎秋色最傷心”,把本來就軟弱的心志更逼仄化,個體化,直露而泄氣。
我的頷聯“風高云涌烏天日,孤雁寒鴉唳樹陰”,信息極滿,匆匆忙忙,但同時又如同商品架上羅列貨物,交代一下的那般草率。因為風怎么高,云怎么涌,天日怎么被烏,才是寫詩,光是說出風高云涌烏天日,這是記者不是詩人。而好不容易對客觀世界觀察一回,忙不迭就又回到“孤雁寒鴉”的小我中了,又寫自己去了。且這個自我還是點狀物。沒什么出
息。
反觀杜甫的“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就從容不迫而氣象萬千。兼天涌告訴我們風如何高,接地陰告訴我們云如何涌,而這一切就等于烏天日,毋庸贅言。一切景語皆情語,這也是一種自我,貫通天地的自我,大塊大條,龍騰虎躍,流動變幻。
接下去頸聯就更奇妙了。我寫得明明都是真事,而且是每個人都可能發生的事情——誰不擦皮鞋呢?誰不做夢呢?奇怪的是,我寫出來倒隔得很。好像這些詩句都不像真的,“蝴蝶停在白手套上”。而“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倒像是鐫刻在心版上一樣的,叢菊能開出淚來?孤舟能系出心來?無理也變有理。有理倒沒處說理。頸聯中,我和杜甫的情感都是很深很真的,但是我的情感卻不能像他的表現得那么好。為什么呢?因為他已經把情感滲透在了萬事萬物之中。而我的情感還局限在小我的日常生活中。他觸景就生情,而我還需要緣事以寫情。一個通,一個不通。
而尾聯也非常有趣。其實我的尾聯寫得不算壞,但是那意思還是顯得“小”,是公寓里的生活。而反觀杜甫,“處處催”,“急暮砧”,就寫出了和我們如今這閉塞的個體化的社會截然不同的唐代社會,讓我們再次去懷想那個“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共同勞作共同生活的
熱火朝天的民風民俗。那種風俗才能養育真人和真詩。詩人在人民的生活中虛化自我而顯得非常自然,但是在我的詩作中,我的感情始終是私人性的。縱使人人都可能經歷此種感情,卻無法將此種感情普遍化?!斎徊皇钦娴牟荒?,是我的功力不夠。但如果照這個寫法,則是永遠也不能的。
我們學習老杜,是學習他的人格??墒侨烁襁@個詞卻非常容易講浮了。擴充自己的心達至宇宙萬物,如青天朗朗明月皓皓,但仍須入乎其內去體驗每一微小波瀾,然而,這所有的波瀾在心靈中的反映都不再是僅僅屬于“我”的感受。“寒衣催刀尺”,但不是我冷,是人間冷;不錯,我不冷怎么知道人間冷,可我一旦知道冷,就把自己冷忘記了。“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就是人格,準確的說,這是人格的宣言。而“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是人格本身,甚至是忘記了人格的人格。
相比之下,“不見魂來淚染衾”是多么憐愛自己啊。
二.
秋興之二 七律習作一首——秋日巴黎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 高城未晚日偏西,雁躲愁云碧草凄。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 紅葉黃林間錯落,陽臺小徑互違睽。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 行人腸斷秋風凜,郵筒漆殘夜雨低。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每欲望鄉依北斗,憑軒舉目盡蒼黧。
當杜甫寫秋興時,他已然是大唐詩魂,兩袖清風而擔荷天地,心無旁騖而神馳八極。看首聯,“夔府孤城落日斜”,無一字虛言,白描簡練,意象集中,“每依北斗望京華”,“每”字,心思靜而專注。老來赤子,不再像年輕時代的那些朋友,還有虛榮的瀟灑,要把“長安不見使人愁”待說不說地擱到最后透露。不必了,一生的牽掛和志意還有誰不知道?又需要瞞什么呢?開門見山“望京華”。然而不是為了功名,不是為了事業,依著北斗,只是一份對江山社稷整整一生的深情,是滌盡了欲望的純粹的深情,也就是對何謂一個人的晚年的領悟。
反觀“高城未晚日偏西,雁躲愁云碧草凄”,一個字:亂。心亂,于是犯堆砌?!肮鲁恰焙汀奥淙铡笔乔檎Z,可是“高城”句中無情?!把愣愠钤啤鼻∈菦]有擔荷。詩人不擔荷,就不會有感人
的好詩。碧草凄是實寫,然而毫無必要,顯示出對于素材的提煉的弱?!案叱恰保疤枴?,“雁子”,“云”,“草”,兩句話里如此熱鬧,凄涼歸凄涼,眼目的情欲倒是一樣也沒落下。悲傷也是一種境界,現代人連悲傷的能力也沒有。
到頸聯以下可以看到杜甫的這首詩非常鮮明的“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結構。夔府和京華,是這首詩的兩端。夔府是實寫,京華是虛寫?!奥犜硨嵪氯暅I”和“山樓粉堞隱悲笳”發生在夔府和白帝城,“奉使虛隨八月槎”和“畫省香爐違伏枕”發生在京華。而在首聯中,夔府和京華分別安置于句首和句末,可見老杜布局之穩。兩地相望,虛實相間,想象回憶與現實交替發生。
反觀我的頸聯以下,因為開篇就沒有謀篇布局的意識,整首詩只是靠一股情緒支撐。雖然中間兩聯的對仗也有“自然”與“生活”和“人”與“物”的對比,但總的來說無甚意義。整首詩可謂毫無章法。所寫不過是所見。這不是詩,而是劣等散文。仿佛是靠著對現實生活的不滿,終于在尾聯說出了思鄉的主旨。但這思鄉倒像是對現實生活的逃避,并無更多內涵。
唯一和杜詩相似之處在于這首詩中的時間流逝。從日落,到起風,到下雨,到夜幕,這是我的順序。而杜詩呢,顯然并不這么死板。他不會去寫時間如何一步一步流逝。他只從望
京華之后,就陷入了沉思,不管是聽猿還是奉使,是伏枕還是悲笳,他都在自己的情緒之中。待他從情緒中抽身而出時,驚覺日已落而月已出,時不我待,“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日月的更替,現實的生活,都不足以動搖那永恒不動的北斗星所指示的京華,因為那是理想之所在,心血之所在!
意象的集中、精粹、鮮明、樸素,這就是老杜的手筆。在寫作之前即已構思妥當,更是大家風范。而新手則往往“憑軒舉目盡蒼黧”——兩眼一抹黑。老杜不僅活在現實世界中,也活在想象世界中。這就是他的詩境深而開闊,層次分明而玲瓏有致之處。我的詩作則純粹散開在一個平面內,毫無維度可言,寫得啰嗦、枝蔓、鋪陳而缺乏中心。最關鍵之處即在:我與老杜思鄉的思想深度,完全不在同一層次。
我們寫詩人常常覺得舊體詩的篇制像是在跟我們作對。我們沒話說的時候,它顯得太長。我們想說話的時候,它不知怎的又變短了。這在七律中尤其明顯。所以我們的抱怨不絕于耳。甚至如今大多數人認為,舊體詩完全不可能表現生活了。然而真是如此嗎?究竟是舊體詩的形式存在重大缺陷,還是我們對詩歌的理解存在重大缺陷呢?
三.
古之學者為己。使用自己的習作來和老杜的組詩做對比,第一是因為那兩首習作就是在這組詩的前兩首的影響下寫出的,第二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最深切地比較出好詩好在何處,不好的詩不足在何處。這比單方面各自空說好與不好,更易契入境界。何況,知道人的好,就是為了改進自己的不好。純粹的旁觀欣賞則是無關痛癢的消遣,沒有意義。
然而,秋興八首的內涵與意境遠不是我的習作作為對比的另一端所能窮盡的。它像一個謎,古人對它歷來推崇備至,但菲薄它的也不少。例如胡適先生就認為秋興八首是老杜的敗筆。當然,事實證明,這不過是胡適先生鑒賞的敗筆而已。
首先解題。緣何叫“秋興”?秋,不言而喻。興呢?詩有六義,其一為興。“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興。也是風雅中最為意味深長的興。在我們今人看來,中國古代的第一首詩是寫男女愛情的,朱老夫子縱然百般掩飾,也讓我們在“后妃之德”的迂腐解釋中暗自莞爾。但是在我看來,朱夫子的思路并沒有錯,只是他的解釋出了錯。為什么在寫男歡女愛之前要寫“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為什么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不說“親愛的,我的寶貝”?興是作為天地之心的人與宇宙萬物相聯系的一種復性的手段。興,體現的是古人的宇宙觀。只有在這個宇宙秩序中,人方為人。人活在與萬事萬物的聯
系之中。然而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將此忘記。日常生活的直接性割裂了我們與宇宙的聯系。興,是一種啟示。它啟示互相愛慕的男女去注意這宇宙中與自己的感情相仿佛的事物,去注意這些事物在宇宙中的表現和意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永恒性與自然性,將一面升華男女之愛的激情,一面又保存它的活潑?;钤谟钪娴闹刃蛑校颂烊皇巧频?,而情也天然是真的。人天然得性情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