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益：從?獻史、書籍史到?獻?化史
吳昌碩：《燈下讀書圖》
??世紀中期以降，西?史學界關于?獻、圖書特別是印刷書的社會、?化研究——“書籍史”——逐漸興盛，并成為?個專門的領域。近??年來，以“書籍史”的?法視?對中國古代?獻圖書史進?研究，也成為海外漢學的熱點之?。中國本?學術界對此?直予以密切，并在近?年以來漸次展開此?新領域的探討，但相關研究始終不能超越中國學術固有傳統的?獻研究和?般意義上的“專史”研究如?獻史、書史、出版史、印刷史、藏書史的層?，“書籍史”的新觀念并未得到明確，“?獻”、“書籍”、“出版”、“印刷”等概念的內涵始終未能得到統?，“?獻史”、“出版史”、“書籍史”、“書籍?化”、“出版?化”等領域之間的精確的界線?今晦澀不明，真正意義上的以社會、?化視?為主導的“書籍史”研究仍然相對沉寂，與傳統?獻史、圖書史、印刷出版史等領域研究的持續發達形成鮮明的對照。
某種學術狀況的存在不?定是合理的，但?定是具有??內在原因的。由此我們必然要思考的是：本?學術中這種?成系統的?獻、圖書研究具有什么樣的“內在理路”及其強?慣性，從?使新?法、新視?的引?發?某種觀念上的歧異和實踐中的困惑？或者，中國學術在借鑒西?書籍史觀照視野的過程中，是否未能充分反思研究對象——中國古代?獻、書籍——的客觀屬性，以?于沒有提出適合于這種對象屬性的新問題？
（美）周紹明：《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化》，北京?學出版社，2009年。
顯然，對上述現象及內在原因的認真思考?先在于梳理中國?有的傳統，并由此回到我們的對象本?中，去發現其所以區別于他物的?性。它將不僅有助于借鑒新的?法，加深對既有問題的思考，?且能夠促使我們開辟真正富有意義的問題領域，最終獲得卓有成效的研究結果。
?、傳統?獻研究的屬性與“?獻史”研究
中國是?獻昌盛的國度，這緣于其崇尚經驗的農業?化傳統、?字和書?語的早熟以及載籍技術的不斷進步。?獻是精神成果的書寫和物質化集成，所以?獻發達與中國?明的發展延續，?位?體，不可分割。中國古代學者很早就意識到?獻的重要性，始終予以?度關注。這種關注主要表現在兩個??:
?是視?獻為知識、思想、學術的代名詞，?獻的進化歷程，即是知識、思想、學術的發展過程；整理?獻即整理學術，研究?獻即研究學術。?是以?獻既為思想知識及學術的載體，欲對其內容進?研究，?先必須對載體本?予以考證，以奠定內容研究的學理基礎。
第?個??表現為經典形成以后?以貫之的闡釋傳統。這種闡釋在清乾嘉以后尤其?發成為?種反思視?，即章學誠所謂“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其核?，如余英時指出的，是“厘清古今的源流，進?探?史的義例，最后由?史以明‘道’。”毫?疑問，它屬于?種逐漸發展完善的中國學術獨有的研究?法和觀照視?，具有內在合理性。
第?個??即清以降所謂?錄版本校勘之學(今謂?獻學或校讎學)。盡管不可避免地以?獻歷史描述為基礎，同時也必然涉及?獻的內容，但?獻學或校讎學在根本上仍屬于學術研究的基礎性?作。?錄學之實質，?論是從《七略》到《四庫全書總?》的編?實踐，還是鄭樵、祁承?、姚振宗的?錄條例歸納，總體上約略等同于西?近現代學術所形成的historical bibliography、deive bibliography 及 analytical bibliography 的綜合。?版本學的核?意義是揭?版本源流，版本源流的考察建?在版本實證的基礎之上，客觀?的仍是為學術研究服務。?本校勘則旨在解決?獻?本長期流傳以后所產?的?字訛誤，?求恢復原始的?本，亦屬于學術研究的前提性?作。
同樣，在西?學術系統中，?般意義上的?獻研究原本亦屬于狹義?獻學或圖書館學范圍，與書志學或?錄學(Historical Bibliography) 、?本校勘( Textual Criticism)并列。這種?獻學以歷史描述性?錄、善本鑒定為內容的書志學為基礎，旨在為“?本校勘”提供實證依據。總之，在中西學術中，?錄學、版本學、校勘學、?獻考證都是各種學術研究特別是?學、歷史研究的基礎。在這個意義上中西?獻學具有相當的?致性。
?論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法視?還是中西?獻學?錄描述、版本譜系和?本校勘的基礎實證，都是就事論事，并不將?獻作為?種整體觀照對象。將古代?獻本?視為客觀歷史現象?加以考察，我們姑且稱之為“?獻史”，與上述兩種關注有所不同，屬于近現代興起的新史學研究。
當然，如果推本原始，這種研究在中國淵源亦早。劉向歆??主持進?的第?次?規模的校書，不僅意味著對?獻本?研究的?獻學的發端，也標志著對?獻發展史整體觀照的濫觴。班固《漢書》取《七略》“以備篇籍”，開創出?獻是歷史組成部分的史學觀念，也可以說就是?獻史的真正起步。此后政府及私?藏書、校書，往往編有?錄；隋唐以降的歷代正史，均以經籍、藝?志紀存?獻，傳統?脈相承。
王承略、劉?明主編：《??五史藝?經籍志考補萃編》，清華?學出版社，2014年。
另???，宋以后學術發展，學者的個案研究特別是清乾嘉時期興起的主張考鏡?獻以明學術源流的?獻觀照視野，均既重?獻校讎，亦重?獻歷史。在鄭樵《通志》藝?、校讎略、胡應麟《經籍會通》、《四部正訛》、章學誠《?史通義》、《校讎通義》等著作中，?獻總體的發展歷程，始終是?論的背景。尤其值得?提的是章學誠的例?：章?具體的修史實踐，表現在他對地?志編纂的體例探討上，與戴震惟重地理沿?不同，?分強調對???獻發展的記錄，“考古固宜詳慎，不得已?勢不兩全，?寧重?獻?輕沿??。”( 章學誠《章?遺書》卷?四《記與戴東原論修志》)在章學誠看來，?獻的歷史可以取代?政沿??成為地?史的重要內容。此是對歷代正史皆重?獻記錄的進?步發展，將?獻史提到了?個相當?的地位。
盡管如此，古代的?獻史觀念仍然是不?覺的。中古以后的“史志?錄”主要是以檔案材料(國家藏書?錄) 的編集為主要形式，它與各種整理性、考辨性的?錄在總體上的做法基本相似。輯錄體《?獻通考·經籍考》和??序、提要俱全的《四庫全書總?》集?錄編纂之?成，或“先以四代史志列其?，其存于近世?可考者，則采諸家書?所評，并旁搜史傳?集雜說詩話，凡議論所及可以紀其著作之本末，考其流傳之真偽，訂其?理之純駁者，則具載焉”( 馬端臨《?獻通考》?序)，或“敘作者之爵?，詳典籍之源流……剖析條流，斟酎今古，辨章學術，?挹群?”。所以，即使在這些?錄中存在宏觀性的歷時總結，很?程度上也是以?獻所承載的內容?不是?獻本?作為歷史考察的對象。簡?論之，這種研究或者是?
種學術史，或者仍從屬于?獻學。
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獻史研究應該是從??世紀才真正開始。?獻史并沒有專門的名義，?常常以“書史”、“圖書史”冠稱，并以印刷史、出版史為主要內容。每?種?獻專門史研究??發出各種分?。其中出版史中有偏重于傳統?獻
的“編纂史”，有“藏書（典藏）史”( 包括“圖書館史”) 、“散亡史”等。晚近出??獻?多，以?于還有關注于早期簡帛圖書的各種專論及簡史。另外，新史學專門史的出現導致各種分科學術史的產?，因此?獻學也產?了?獻學史，其各個分?如?錄、校勘、版本、輯佚、辨偽之學，均各有史。
在根源上，“?獻史”是?獻的重要意義以及重視經驗的?化傳統的延續和擴展。中國學術是?種經典闡釋之學，?論是通過?字訓詁、史地考證還是?獻校讎，不外以明古代圣賢之“道”為旨歸。中國古典傳統不僅范圍??、歷時彌久，?且五千年的歷史構成?個整體，不像西??化中的“希臘—羅馬”表現出明顯的“古典階段”，?它的?切都承載于豐厚的?獻之中。因此，盡管在西學沖擊和政治?預下遭受了某種損害，但對?獻本?的重視?直是中國學術的內在理路。
就中國學術的現代化轉變的客觀過程??，“?獻史”?是??世紀新史學所主張的各種專門史的開拓結果。中西史學本來傳統迥異，但在中國學術的現代化轉變過程中史學卻?當其沖，整個??世紀基本上以科學主義和唯物史觀為主流，?這種史學觀念的主要傾向之?就是對專門史的強調。
這種?獻史如果采取?義的范圍和宏觀的視野，當然不可避免地涉及了社會與?化的內容。以當代學者所倡導的“出版史”為例：
其研究領域既有專業系統性，?有綜合系統性。其研究內容主要可歸納為兩個??：其?是歷史出版活動內部諸??的聯系；其?是出版事業與?類社會政治、經濟、?化及科學技術等??的相互聯系。具體地說，研究并敘述出版事業形成、發展的歷史條件和具體過程，記述歷史上有重?貢獻的編輯家、出版家在?化創造、?化積累、?化傳播??的業績，記述各類型重要典籍編纂出版的過程，揭?編輯出版在社會歷史?化形成中所起的作?，從?揭?出版事業發展的規律，是該學科的研究內容和研究任務。因此舉凡?字的產?、圖書的起源、編輯的萌芽、出版業的形成、著名出版家的業績、圖書的編纂著述、整理校勘、抄寫印刷、裝幀設計、形式制度、貿易發?、典藏保護、流通利?以及各朝代的編纂刻書機構、組織管理、法規制度、出版業的優良傳統、經驗教訓等，都是出版史的研究內容。（肖東發等:《中國出版通史·先秦兩漢卷》前?）
肖東發等:《中國出版通史·先秦兩漢卷》，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年。
表?看來，這種研究具有將出版史、圖書史的研究“與?類社會政治、經濟、?化及科學技術等??相互
聯系”的初衷，其所涉及的具體問題特別是?字的產?、圖書的起源、編輯的萌芽、出版業的形成、抄寫印刷、貿易發?、流通利?等，以及主要研究?法如經濟考察與計量統計等，亦和當初開辟“書籍史”的年鑒史學取徑有相同之處。但就實際情況看，此??獻史研究僅僅關注?獻或圖書的外在發展和物質形態演進的歷程，它仍導源于近代史學的“專門史”擴展，??形成于當代?化史觀念的變?。“專門史”的內在要求是盡量集中于各種歷史事相的專門化描述，?不是進?意義的闡發，因此當它越來越集中于專題性的歷史描述時，局限性就必然凸顯出來。這種天?缺陷使此類研究不可能具備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化視野。
與此類似，西?傳統?獻史或書史的主導傾向同樣是關于?獻或書籍的“物質性”的歷史描述，如書籍的制作?成，載體的歷史進程，版本和異?狀況等等。盡管在傳統?獻史研究中也早已出現了關注“書”作為?化符號的歷史亦即書的內容意義、傳播、接受與評價、歷史地位等等的傾向，但在主觀上仍然是不?覺的，并在很?程度上僅僅是作為?獻歷史描述的補充?存在的。
對?獻特別是更加社會化的“書籍”予以更?層?的?化審視，是?化?類學所帶來的“?化轉向”思潮的?背景下，年鑒史學特別是??世紀??年代以降“新?化史”興起，近現代世界范圍內史學觀念進步變?以后的結果。?庸諱?，盡管進化論?類學很早就傳?中國并得到?泛的響應?導致“?化”思潮的出現，但由于本?語境的作?和政治的影響，整個??世紀后半葉中國并未與西?實現同步的轉向。?近??年來，史學觀念雖然已有重?突破，但以線性時間為原則、以原始史料的科學實證分析為根本?段、重在進?
歷史描述、填補歷史空?的傳統史學仍然具有強?的存在的合理性，并未以史學的?類學轉向(或“?化轉向”)和后現代發展?消減。更重要的是，由于“?獻校讎之學”作為中國學術的內在?法，與中國史學傳統和科學主義史學觀甚相契合，因?具有強?的?量，促使?獻史及其種種專門史始終保持?貫的趨勢。
?、“書籍史”的核?意義與海外中國書籍史研究
近代西?新史學誕?以來，特別是年鑒史學提倡社會、?化觀照視野以后，開始出現以“社會”、“經濟”、“?化”取代傳統歷史編纂學敘事關注的傾向。“新?化史”興起后，各種?化現象諸如政治、知識思想、語?、性別、科學技術、物質、?常?活等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獻”特別是印刷書籍更加成為?項重要的反思對象。書籍史研究的開創著作公推法國年鑒派史學家費夫賀(Lucien Febvre) 及馬丁(Henri-Jean Martin) 所著《印刷書的誕?》(1958年出版) ，其研究的核?內容已經不局限于書籍印刷史本?，?是從宏觀的?度試圖解答印刷術的發明對整個歐洲歷史究竟造成什么影響這?意義深遠的問題。
《印刷書的誕?》開辟了此后各種書籍史如印刷品使?史、出版?化史、閱讀實踐史、寫作?化史之先河。此后各種研究不斷從多??進?拓展，如唐·麥肯錫(Donald Francis McKenzie) 率先從?本社會學的?度探討書籍“形式”的社會意義，伊麗莎?·愛森斯坦(Elizabeth Einstein) 明確指出印刷在歐洲近代
史上的重要性。??世紀中期以后，?義歷史研究的“?化轉向”進?步明顯，諸如圖書閱讀史、圖書接受傳播史、圖書商品貿易史特別是圖書對社會?化影響的研究成為?種重要的學術思潮，代表作如美國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啟蒙運動的?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The Business of Enlightenment: A Publishing History of the Encyclopedia ) ，以??世紀狄德羅《百科全書》為個案，從出版過程及流通的?度，探討了圖書出版與啟蒙運動的互動歷史。
羅伯特·達恩頓的突出貢獻在于，他提出了“書的歷史”的重要價值，將書籍的傳播過程，視為理解思想、社會以及歷史的最佳途徑及策略。羅伯特·達恩頓認為，由法國歷史學家開創的“書籍史”不同于圖書館學、?錄學和版本學意義上的“圖書史”，?是?種典型的?化史觀照。最近??年，西?“書籍史”研究發展很快，在理論、?法及實踐等各個??都有很多新的建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