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領域的《創業史》(上)——評路風著《光變——一個企業及其工業史

工業領域的《創業史》(上)——評路風著《光變——一個企

業及其工業史》

陳碩穎

【期刊名稱】《企業研究》

【年(卷),期】2017(000)002

【總頁數】4頁(P44-47)

【作 者】陳碩穎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

【正文語種】中 文

半個世紀前，柳青以一部史詩般的長篇小說《創業史》講述了中國農村社會主義改

造的歷程。小說主人公梁寶生的原型王家斌及其所在的皇甫村是新中國革命建設年

代的縮影。然而，隨著那個火紅年代的逝去，《創業史》及其所表征的價值追求似

乎都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當整個知識界都在哀嘆這種價值追求的消散時，中國以

京東方為代表的一部分產業人卻在默默堅守著社會主義的創業事業，誓要在中國創

造出世界領先的高科技產業。

路風所著的《光變——一個企業及其工業史》（以下簡稱《光變》）正是一部紀

錄這群產業人及其創業史的著作。雖然一部是長篇小說，一部是經濟學管理學紀實；

一部的主題是農村農業，一部的主題是企業工業——《創業史》和《光變》看似

并無交集，但是兩部著作所要反映的精神內核是一致的，也即“自力更生、艱苦創

業”。這種精神是貫穿《光變》一書始終的主線，它解釋了京東方為何會在缺少人

才儲備、政府扶持、融資來源的情況下選擇進入半導體顯示產業（液晶顯示器工業）

這樣一個高投資強度、高風險的高新技術產業，并在進入該產業十年后就與日本、

韓國、中國臺灣企業并駕齊驅，創造了一個中國大陸過去并不存在的高新技術產業。

從這個角度來說，《光變》就是一部工業領域的《創業史》。

雖然《光變》的研究對象是企業產業，但是不同于往常經濟學著作那種結構化的研

究邏輯和表述方式，《光變》以平實的語言忠實地還原了京東方從一個陷入困境的

老國企蛻變為液晶顯示工業領先企業的真實的歷史過程。

《光變》最吸引筆者的地方正是有血有肉的人物刻畫和他們鮮活的事跡——京東

方人在各個時期都面臨什么困難，他們都是怎么解決的。盡管這樣的寫作方法使

《光變》看上去不像學術著作（路風在序中說明此書定位于大眾讀者，尤其是年輕

人），但這絲毫不減少本書的學術價值（盡管有可能因此而掩蓋它的學術價值，因

為理論觀點都散落在各處敘事中）。相反，正是因為沒有拘泥于結構化的研究邏輯

和表述方式，所以《光變》才能超越西方中心主義和僵化的意識形態表達，突破經

濟學研究中長期存在的諸多窠臼，提出許多創新性見解。這部耗時6年半寫就的

世界無例”。京東方后來在建設生產線時也屢創工期奇跡，這是從北京電子管廠繼

承下來的組織基因在發揮作用。北京電子管廠投產時缺少原材料，特別是鎳材和云

母片。為了開發鎳材的代用材料，電子管廠的唐世五等幾名工程師奔波于北京、太

原和上海的鋼廠之間。為了防止從太原往上海運純鐵時爐號被混，唐世五等幾名工

程師跟著運純鐵的車皮，忍饑挨餓走了10天才到上海。為了獲得云母片，廠長周

鳳鳴把幾個車間的一把手抽調出來，派到全國深山邊疆，自己去開發云母礦源。

1985年進廠工作至今的資深工程師皇甫魯江，在回憶北京電子管廠的研發風格時

說的話非常形象地反映了新中國工業人自力更生的精神風貌和工作作風：

“我進廠的時候，單晶爐什么的都還在那兒。工廠的技術雖然落后了，但卻是一個

去任務、市場和上級幫助之后，連一個過渡期都沒有就被要求自負盈虧了。北京電

子管廠就這樣被“拋棄”了，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一些工人師傅不得不到菜市場靠

撿白菜幫子來艱難度日。

1992年，時年35歲的王東升接任北京電子管廠廠長。在接任廠長之前，王東升

正準備辭職“下海”，到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旗下的中國租賃有限公司擔任常務

副總。王東升起初不愿意接手這個爛攤子，他質問廠領導“我憑什么要留下來？”，

一位老同事的回話“就憑讓我們的師傅不再去菜市場撿白菜幫子”讓王東升下決心

留了下來。1992年企業經過連年虧損已經資不抵債，其全部資產都是對銀行的負

債，有點收入就會被銀行從賬面上直接劃走支付利息。為了解開這個死扣，王東升

開始與銀行討論能不能把銀行的貸款和利息轉成股份。銀行提出即使把貸款轉為股

份，電子管廠也無錢用于發展。如果電子管廠能夠募集到新的股本金，就可以“債

轉股”了。

一開始王東升力圖從社會募集資金未果，走投無路之下決定動員職工湊錢入股。當

時工資經常不能按時發放，職工并沒有多少余錢，因此湊錢入股的提議最初并未得

到熱烈響應。這個時候，軍工企業培育出來的忠誠度和責任感發揮了作用，有越來

越多的職工為了拯救企業出資入股。時隔多年，王東升還記得當時工人們樸實的話

語：“我們不是為了發財，如果為了發財買深圳的股票就行了。我們真正的目的是

為了扭虧為盈，北京東方電子集團嘗試了各種可能盈利的項目，但大多數項目以失

敗告終。公司允許各單位找項目，但是必須先報到總部，看是否符合項目可行性標

準，大多數項目到意向階段就終止了。王東升制定的項目申報程序確實卡住了許多

不可靠的項目。他坦言，自己是從失敗中學習成長起來的，但失敗風險要在可控范

圍內。現在的主流經濟學鼓吹風險越大，收益越大，宣稱高收益是企業家承擔高風

險的回報。這種說辭是在為金融投機辯護，完全不符合生產實踐。在實體經濟實踐

中，最后能從市場中勝出的企業家都能夠較好地控制風險，實體企業家的能力正體

現為將失敗的風險置于可控的范圍之內。

經過一系列嘗試之后，東方電子集團最終通過與日本企業建立合資公司，為彩色電

視機顯像管生產零部件而逐漸扭虧為盈，但是東方電子集團在合資期間的技術始終

無法獲得長足發展。合資外方不同意中方投資單獨做技術，設立研發中心也不行，

因此中方不能建立自己的體系，不能在現有產品之外有自主的擴展。1998年在企

業生存狀況徹底好轉以后，王東升等企業領導便開始尋找新的高技術產業作為主業。

示領域的下一代替代技術，主要跟蹤PDP（等離子顯示）、TFTLCD（薄膜晶體管

液晶顯示器）、FED（場致發射顯示）三大技術趨勢。20世紀90年代正是中國彩

色顯像管電視工業發展如火如荼的時候。中國彩電工業的發展曾經被認為是通過

“引進技術”發展工業的一個成功典范，也似乎印證了“比較優勢論”的正確性，

然而一場平板顯示器替代CRT顯像管的風暴在短短幾年時間里就摧毀了中國彩色

顯像管工業。這種全面快速潰敗的原因在于中國彩電企業走的都是合資或生產線轉

讓的路子，依靠引進現成技術進行價格競爭。北京電子管廠/東方集團由于各種歷

史原因在中國彩電工業高速發展的20年里處于邊緣位置，但是正是在這個時期內

的冷眼旁觀以及合資窒息技術發展空間的痛苦經歷，讓京東方在中國彩電工業主流

企業還沒有辨明方向的時候就決定進入液晶顯示領域，并且不再走合資以及生產線

轉讓的道路。

半導體替代電子管導致北京電子管廠的衰落使王東升深刻地認識到，技術永遠會發

生變化，今天的一切——無論多么成功或輝煌——都是不牢靠的，要想使企業長

盛不衰，就必須主動參與技術變化過程，而且必須自主掌握技術。同時，合資經歷

給京東方帶來最大的收獲就是再也不走合資道路的決心。因此，京東方的領導人對

于新出現的產業機會具有高度敏感性。2001年韓國現代集團要出售液晶業務，京

東方抓住這個機會，通過跨國并購進入TFT-LCD工業。

2003年1月，京東方與韓國現代協商確定以3.5億美元收購后者的液晶業務。

3.5億美元（按當時匯率約合30億元人民幣）是一筆從電子管廠到京東方的歷史

中從未有過的大額交易，也是當時中國企業在海外收購的最大金額之一，而京東方

又對這個產業缺乏經驗，同時液晶面板的價格當時還在下降，因此在與韓國現代最

后簽署收購協議的前夕，王東升只得到班子里不到三分之一成員的支持。為了緩解

巨大的壓力，他泡在浴缸里獨自思考，期間打了10多個電話給各個圈子里的朋友

聽取他們的意見。那天他在浴缸里泡了6個小時，皮膚都泡白了，得到的結果是

支持和反對的意見各占一半。在簽約的前一天，京東方的董事會從下午2點一直

開到午夜。不斷在說服別人同意收購的王東升其實自己心里也發毛，他那天晚上給

身在韓國具體處理收購事宜的韓國建打了無數電話，不斷在細節上斟酌。韓國建已

經筋疲力盡，就躺在床上讓律師和翻譯把合同條款一條條念給他聽。

簽署收購協議后，京東方先借助收購的技術資源在北京自主建設一條5代線。為

了迅速擴大企業規模，王東升計劃在香港上市，用上市募集到的資金用于5代線

的投資，然后在5年內再建設6代線和7.5代線各一條，這個計劃毀于一個偶然

事件。《新京報》于2004年5月28日刊登了一篇“京東方MBO迷局”的報道

文章，以涉及管理層收購為由，質疑京東方的人才持股計劃造成了國有資產流失。

這篇報道上網后立刻被熱炒，接著相關部委開始聯合調查京東方的“國有資產流失”

問題，整整持續了9個月。這個變故導致證監會叫停了京東方的上市計劃。上市

計劃的流產不僅斷了原來設想的融資來源，而且銀行看到京東方“出事兒”，馬上

通知京東方不能如約貸款。當時北京5代線的廠房已經封頂，設備的訂單也已經

發出，很快就要支付設備款。突如其來的壓力讓王東升一時“懵了”，有個下午他

一個人在5代線的廠房上整整徘徊了兩個小時。多年后他提及此事時說“坦白地

講，意志不堅定一點也就跳樓了”。

上市計劃破滅后，京東方只好啟動第二預案，即銀行貸款。由于融資需要7.5億美

元，所以只有通過組建銀團才可能提供這么大額度的貸款，開始時非常困難，怎么

組都組不夠。到2004年年底時，京東方的資金鏈已經幾乎斷裂。在這個關頭，當

時北京市主管工業的副市長陸昊把國家開發銀行的監事會主席姚中民介紹給京東方。

姚中民聽了京東方的情況，立刻意識到液晶工業的戰略意義，表示國開行愿意提供

幫助。在國開行的幫助下，2005年4月8日，由9家銀行組成的銀團與京東方簽

署了7.4億美元的貸款合同，用于京東方5代線的項目。

5代線是京東方在國內興建的第一條生產線，初期良品率不高，再加上液晶屏價格

從2004年下半年開始普遍下降，5代線虧損難免。經歷過那個困難階段的姚項軍

講述了當時京東方陷入財務困境的細節。2005年出現重大虧損后，銀行拒絕再給

貸款，還降低了京東方的信用等級。當時只有國開行沒有降低京東方的信用等級。

姚項軍評價說，國開行不僅有長期視野，而且其評價體系中的人都是各個行業的專

家，態度會相對客觀一些。相比之下，商業銀行則是業績越好越要給錢，越需要錢

時越不給。2007年4月，5代線的銀團貸款進入了還款期，連續虧損兩年的京東

方無力還款，唯一的出路就是獲得貸款展期，否則公司的現金流必將斷裂。王東升

向陸昊求助，由陸昊出面協調。

當大多數銀行都同意展期時，在銀團中只提供了1000萬元貸款的廈門國際銀行死

活不同意（銀團貸款展期必須獲得各銀行的一致同意）。這家銀行有外資背景，所

以由銀監會做工作也不行。最后，通過雙方的一個特殊安排，該銀行終于同意展期。

廈門國際銀行后來在北京開設分行，還主動找過已經發達起來的京東方求做生意，

但姚項軍咬牙切齒地說：“我們絕對不再與這家銀行合作。”姚項軍在描述當年為

了融資四處奔波的歲月時，一度突然哽咽，難以自己。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八年，

但當年的那段日子還是讓他內心充滿委屈。京東方面臨財務困難時，企業的員工質

疑進入TFTLCD工業的決策是否正確。王東升對付這些質疑的話是：“如果我們

倒了，我們這些人還在中國，也算是為中國液晶產業墊個底，也算是先烈。”(未

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