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女兒的信 檀一雄

給女兒的信 檀一雄

我就要回九州的島上了，在走之前，我想寫一封信留給你們一我

以前還沒有寫過這樣的信。這是愚鈍的父親給即將踏上人生旅途的女

兒們的信。打個比方說，這是我給你們的遺書，便是這么想也無妨。

你們都知道，接下來的日子，只要健康允許，我主要會在島上的

家里度日，首先，哦，我打算面對那名副其實的、自己人生的“收獲

季節(jié)”，所以和你們一起生活的日子，大概幾乎沒有了。出于這個念

頭，而且我也知道，無論我說什么，你們已經(jīng)有了辨別判斷的能力，

故而我寫下了這封信。

我把自己稱作“愚鈍的父親”，決不是過分自貶。你們面對人生

的汪洋不知所措，在開始人生旅途時原地踏步，感到困惑、躊躇，而

我就像你們一樣，即便到了這把年紀(jì)，對于“人生是什么”這個問題，

我心靈的眼目卻完全沒有開啟，面對著衰老與死亡，只是感到驚惶無

措。的確，你們這執(zhí)迷頑固的老父，要想升入天堂，似乎比駱駝想鉆

過針鼻還要困難。

那么先說，人生是什么?

比如，你們看院子里成群結(jié)隊爬動著的數(shù)不清的螞蟻，只要用手

指一捻它就斷了氣，瞬間螞蟻就死了。周圍廣漠無邊，在這無邊的廣

漠之中被毀滅的是什么?完全沒有答案。我們一一擁擠人群中的一個

一個生命的境況，與此完全相同，既非“要幸福哦”，也不是“真可

憐哪”。我并不清楚，所有的生命，是由神靈釋放出來的，還是由可

以稱為“生產(chǎn)性的自然力”之類的根源意義上的力量所生產(chǎn)出來的?

但它們就是被那無限的造物之力拋到了這個世界上，簡直像是為了安

排它們來上演一場悲慘的、各不相同的滑稽戲一般。

這些有限的生命，哭泣、歡笑、憤怒、背叛，無論用怎樣的修飾

語言來偽裝，人都是這樣的一出生、會爬了、會站了、變得光鮮，不

久，男人追求女人，女人接納男人，隨口說著什么“你是不可替代的”、

“你是無與倫比的”，還來不及洋洋得意，不知不覺中衰老的陰影已

經(jīng)投下，令人膽戰(zhàn)心驚，每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向死亡...最通常的“要

幸福哦”即使圓滿實現(xiàn)了，也不過僅此而已。

盡管令人悲傷，但人就只是這樣的生物一你們或許應(yīng)當(dāng)先明白這

一點。不，是一定要明白。

所以，我決不是在跟你們說“早點對人生絕望吧”。不，正好相

反。雖然確實慘淡，但我們每一個人都被賦予了“生命”這個只有自

己才能培育的、純潔無垢的材質(zhì)。你們每人都是被賦予了一個純潔無

垢的材質(zhì)的藝術(shù)家、教育者。說起來，你們是自己的造物主，不，也

許可以說，你們甚至是弱小的、可憐的神靈。因為，你們生命的樣子，

就依順著你們選擇的樣子;你們生命的養(yǎng)成，也任由你們自己去培育。

你們沒有工夫成為熱衷教育的“教育媽媽”。如果你們心中產(chǎn)生

了巨大的悲哀，那么把那種巨大的悲哀交付給自己的孩子們，這就是

教育。你們要竭盡自己的智慧與力量，引導(dǎo)你們生命的材質(zhì)，從容地

去培育它。即便多次失敗也無妨，每一次受傷和失敗，生命的材質(zhì)都

會增添底蘊。雖然是慘淡的人生，但你們要按照自己的方式來過完它。

比起后悔來，還是重新做起為好。

有像“屬于自己的房子”之類代表幸福的標(biāo)準(zhǔn)產(chǎn)品，但若是你們

打算去商店里購買那種東西，被賦子給每個人的生命材質(zhì)大概會哭泣

吧。即便失敗，你們也是自己的造物主，即便一敗涂地，也是自己的

神靈，不是嗎?最終，人必然要死去，所以必須不斷地引導(dǎo)自己的心

靈和身體，提升它們，使它們保持美好。

青春這一事物,將以最為動物性的形式擁入你們的身心。不，它

正在擁入....那種危險、驚異與寶貴，若不是時過境遷回頭再看，是

無法明白的，不過你們不必猶豫。哪怕一敗涂地也沒關(guān)系，對吧?甚

至，那有可能是自我培養(yǎng)的重大轉(zhuǎn)機。

此外，還有愛的問題。

有“絕對的愛”這種東西嗎?恐怕沒有。比如說阿伯拉爾與埃洛

伊斯的愛情，若說它已經(jīng)升華成了不可撼動的東西，那只是因為，由

于一個小小的偶然事件，阿伯拉爾失去了它而已。

我們只是被拋到無限的時間與空間中、被翻轉(zhuǎn)戲弄的悲哀有限的

生物。在這一生中，我們彼此邂逅、親密接觸，正如古人的比喻，就

像樹葉隨風(fēng)漫天飄落時，互相接觸、彼此重疊一樣。但這種虛幻無常、

短暫易逝的一瞬間的相逢之緣，是能夠變成對那寧靜充實、珍貴無比

的時間的喜悅之情的。那是因為彼此在經(jīng)過了自我培育之后，終于明

白了一瞬間的寶貴，獲得了此種自覺。寬容與敬愛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

安寧的相互信賴,這也許接近于“人是什么”那種自豪的安心感。可

是，這是萬中無一的愛的形式，恐怕，這或許近似于男男女女們歷盡

磨難、經(jīng)過漫長的自我培養(yǎng)之后的夢想。

不過，不要猶豫，不要害怕。你們要鍛造自己的生命，使它連悲

傷都能夠快樂享受，勇敢地面對自己的人生。

再重復(fù)一遍，教育者是自己，打磨生命素材的藝術(shù)家也不是別人，

正是自己本身。自己是造物主，盡管可憐，自己也是自己的神靈。我

希望你們的前途多有磨難，磨難越多，收獲就越大。

這封信一開始就不是為 了你們的幸福而寫的，這是給勇敢面對

那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

即將啟程的人的餞行之言。

好了，若是你們有時想到我，就到這個頑固老父親的島上來看看

吧。